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督主竟是女装大佬   作者:棠与心文案   文案:   晏明华年少时,就和齐王裴承夜定了亲。   齐王体弱多病,常年在山中休养。   她从未见过齐王,倒是和齐王的孪生胞妹裴昭阳交谊甚笃,亲如姐妹。   后来她才发现,裴昭阳就是齐王,她的未婚夫。   裴昭阳/裴承夜:“我早就暗示过了,是你自己没有发现。”   晏明华:“……”   后来她又发现,这个未婚夫上一世她也认识。   只说认识,其实并不准确,   那时她是随父戍边的将门之女,他是奉旨监军的权宦。   曾互相提防,也曾并肩作战。   甚至于,共事多时之后,   她曾画下他的画像,藏于秘匣之中,亦将所有的少女心事封存起来。   国难当前,儿女私情并不重要。   只是没有想到,兜兜转转他们又在此世相逢。   携手共白首,似乎也不再是妄想。   裴承夜:“你才发现,我早就认出你了。”   裴承夜:“包括你的画,我也知道。”   晏明华:“……”   --   上一世的裴承夜是缉事厂督主,   曾权倾一时,也曾执掌兵权,卫护万千百姓。   最终战死沙场,为国捐躯。   这一世,他生在至尊至贵的帝王家,甫一降世就是皇子。   未及高兴,高僧批命当头落下——   “此子生怀宿慧,然煞气甚重,若不以女装示人,恐将有碍寿数。”   就这样,小皇子变成了小公主。   裴督主:“……”   后来,裴督主身后多了个小尾巴,整天追着他跑,脆生生地喊他“姐姐”。   裴督主:“……”   别跟着我!   我也不是姐姐!!!   可是小尾巴可爱贴心又神似故人,裴督主渐渐默许了她的跟随。   然而多年过去,对于前世,她全无印象,   甚至一直没有发现他并非女子。   裴督主:“……”   他倒是想看看,人到底能眼瞎到什么程度!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乔装改扮 穿越时空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晏明华,裴承夜(裴昭阳) ┃ 配角: ┃ 其它:双穿越   一句话简介:女装大佬追妻不易   立意:了解和坦诚是相处之道。 第1章 回京   开德二十五年初冬,一道圣旨将镇守陵州的魏王晏振召回帝京,他的小女儿晏明华也在同行之列。   因急于回京,晏振带着数十名亲兵先行一步,留下妻女在后方慢慢赶路。   天寒地冻,行路颇为不易,途中她们的马车一度陷入泥泞路面,无法前行,母女二人只好走下马车,等待随从们把马车推上来。   寒风呼啸,魏王妃郭存镜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埋怨道:“这会儿你爹肯定已经到京城了,没准现在就坐在暖阁里头品茶赏雪,惬意得很,反倒是咱们娘俩,还在这里吹冷风!”   晏明华搂住母亲的手臂,温声笑道:“咱们这些年都不在京城,爹先一步回去,正好可以盯着他们早点把王府收拾出来。等咱们回去了,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的,多好?”   郭存镜嗤笑一声:“你爹那个粗心大意的,我可不敢指望他。”   晏明华又道:“还有大哥和大嫂呢,他们肯定把里里外外都收拾好了,就盼着咱们回去!”   晏家在陵州待了七年,只有长子晏英留在京城。   七年前晏英娶妻钟氏,转眼几年过去,膝下陆续添了一双儿女,郭存镜为人祖母,却还没有见过他们。   晏明华倚着母亲笑道:“咱们这次回去,正好赶上阿笙的生辰,到时候一定得好好热闹一下!”   听到女儿提起尚未谋面的小孙子,郭存镜的脸色方才柔和了些,也跟着笑了起来:“是该好好热闹一下!”   说话间马车已经推了上来,晏明华挽着母亲重新登上马车,一行人继续赶路。   马车辘辘前行,车外的景致一天天变化着,从草木染霜,到天地一片雪色。   京畿已然在望。   数月之前,京中发生了一些变故,最终三皇子没了,皇帝也大病一场,无力治理国事,便将皇位禅让给太子裴承绍,自己当了太上皇。   晏家连日赶路,正是为了进京朝贺新君。   晏振是本朝的异姓亲王,也是太上皇的结义兄弟,两人相识于微末之时,既是君臣,亦是共过患难的手足兄弟。   前朝末年天下大乱,太上皇趁机兴兵举事,晏振一路追随,率领义军立下汗马功劳。等到太上皇夺取天下,登临大宝之时,他也因此晋封魏王。   太上皇在位二十余年,对晏振的信任始终如一。七年前陵州大乱,晏振奉命坐镇陵州,携了妻儿一同远赴数千里之外,一去就是七年。   京中变故来得突然,陵州又远在数千里之外,就算晏振事先有所觉察,也是鞭长莫及。   等到太子继位,命他上京觐见的旨意传到陵州,一切早已尘埃落定。   自那场变故之后,太上皇的身体一直不怎么好。是以晏振一接到进京的旨意,当即催着全家收拾行李,火速上京。   路上他还嫌弃马车速度太慢,干脆骑上快马先行一步。   等到郭存镜和晏明华抵达京师,已是岁末暮冬之时,京郊古道上,前来接她们回府的只有长子晏英一人。   隆冬腊月,呵气成霜。   郭存镜坐在马车里,面上亦覆着一层霜色。   晏英上前拜见,她也没心思理会,只问:“你爹呢?”   晏英忙道:“爹入宫觐见太上皇去了,他知晓娘和小妹这几日就到,特命儿子在此等候。”   “呵!你倒是知道听他的!”郭存镜的语气透着不悦。   “……”晏英垂下眼帘,母子七年未见,他不明白母亲为何如此冷漠。   晏明华从马车里探出身来:“大哥,多年不见,家里头可好?”   晏英抬眼一看,眼前的少女明眸皓齿,浅笑嫣然,他怔愣片刻,这才将她和记忆中满是稚气的幼妹联系起来,不由笑了起来:“湘湘!没想到七年不见,咱们湘湘都长这么大了!”   晏明华弯唇一笑:“大哥倒是没怎么变。”   郭存镜接道:“可不是,都是当爹的人了,做事还是毛毛躁躁的,顾前不顾后!”   “……”晏英乖乖低下头听训。   他算是听出来了,母亲是在怪他身为魏王世子,这些年来却和今上走得太近,还一脚趟进夺嫡的漩涡里。   晏明华挽着母亲的胳膊,轻轻摇了摇:“娘,外面好冷,咱们赶紧回去吧!”   “好!”郭存镜心疼女儿,当即催着众人启程回府。   晏英默然翻身上马,准备跟着母亲的马车一起回去,却见晏明华悄悄掀开一角车帘,俏皮地朝他眨了眨眼,晏英亦回之以一笑。   回到魏王府,世子妃钟令嘉连忙领着两个孩子上前拜见,左右侍立的王府属官也跟着下拜。   郭存镜一眼就看到儿媳身旁的两个小豆丁,忙道:“快起来!这么冷的天,何必站在外头等?”   钟令嘉起身笑道:“孩子们想早点见到祖母,就在这里等着了!”   她和晏英成婚七年,一共生育了两个孩子,长女名唤晏珑,今年四岁,小儿子晏笙,眼下不过牙牙学语之年。   一声含糊不清的“祖母”,听得郭存镜眉开眼笑,当即一把将他搂到怀里,另一只手环住晏珑,细细打量了几眼,只觉自家的孩子怎么看怎么好。   “别傻站在这,都进去说话!”郭存镜道。   晏英和钟令嘉对视一眼,皆暗暗松了口气,母亲就算有气,看在两个孩子的面子上,总能少骂几句吧?   一家人进正殿叙话,掌灯时分,魏王晏振这才回到王府。   “王妃回来了?”此前撇下妻女独自赶路,晏振心里难免有几分心虚。   郭存镜横他一眼,当着小辈们的面,不好开口训他,便收回视线:“既然人都到了,摆膳吧!”   晏家人口不多,晏振和郭存镜只生养了二子一女三个孩子,次子晏贤和妻小留在陵州,并未跟着一同回京,这会儿人就更少了,一桌围坐刚刚好。   魏王府向来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晏振更是亲自舀了一碗汤,轻轻放在妻子的面前。   “京城这边冷,王妃喝点羊汤驱驱寒!”   郭存镜没有说话,拿起汤匙尝了几口。   晏明华趁机道:“爹,我也要!”   “好!阿爹给你盛!”晏振拿过一个新碗,盛好了递给女儿。   “谢谢爹!”晏明华接过汤碗,一口温暖微辣的羊肉汤下肚,浑身都熨帖了。   钟令嘉看在眼里,眉头微挑,目光不由转向身旁的晏英。   晏英亦看着她,眸光微动。   他已经成婚了,连孩子都有了两个,早就不再是父母膝下的小小少年了!   还好,他还有爱妻疼他!   钟令嘉:“……”   她默默拿起汤勺,给一双儿女都盛了汤。   各人疼各人的孩子,蛮好的,没毛病。   晏英:“……”   “对了,兄长的身体可好?”喝完汤,郭存镜开口问道。   她这声兄长指的是太上皇,裴晏两家向来亲近,哪怕裴家夺了天下,私下的称呼也一直没改。   晏振面色一凝:“大哥到底上了年纪,身子骨不比从前。九月那一阵……听说大病了一场,如今看着还好,人倒是挺精神的,就是有些忘事,只记得十几二十年前发生过的,有些还记窜了,人也认不大清……”JSG   郭存镜不由一惊:“怎会如此?”   “世事难料啊!”晏振叹道。   “那御医怎么说?”郭存镜问。   晏明华也望着父亲,等着他的回答。   “御医说只能将养着,多陪陪他说说话,假以时日,或许可以恢复一二。”   晏明华心里咯噔一下,宫廷御医都是老成持重之人,这般说辞,多半是希望渺茫。   郭存镜也是嘘唏不已,遥想当年,太上皇以寒微之身平定天下,位至九五,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不想长子发妻先后辞世,暮年又逢二子相争,以至于有此一劫,怎能不让人感慨良多?   这个话题着实有些沉重,众人纷纷停了碗筷,就连那两个小的,也屏着呼吸,睁大双眼,一声不吭地望着大人们。   郭存镜忙道:“不说这些了,大家继续吃饭!”   一顿饭平静用完,侍女们撤下残羹冷炙,又端了茶果上来。   郭存镜又道:“对了,你在宫里,可有见过裴六?”   晏明华低头品着茶水,耳朵却悄悄支了起来。   无他。   裴六裴承夜,太上皇的第六子,同时也是她的未婚夫。   这桩婚事还是当年离京前,太上皇亲自提的,只是当时他俩年纪都还小,就没有下明旨。   听到妻子问起,晏振摇摇头:“听说还在菩提山住着。”   郭存镜挑起了眉:“都快过年了,怎么还待在山上?”   “往年不都这样?裴六在那边住了十来年,一向很少下山。”   “过去是过去,如今可大不一样!他爹正病着,他待在山上吃斋念佛,他爹就能好起来了?”   晏振连忙替未来女婿解释一句:“也不是一直没回来过,听说入秋之后就回来过一次。”   “听说?”   “这……这个你问老大,老大应该清楚!”那个时候,他们都还在陵州呢!   被父亲点到名字的晏英忙道:“陛下的登基大典,齐王确实回来过,可惜我站得远,没能找到机会跟他说话。”   裴承绍登基之后,先是改名为裴绍,随后又是大赦天下,又是大肆封赏功臣宗室。   他的几个兄弟,除了刚刚丢了性命的老三,剩下的无论死活全都封了王。   裴承夜的封号正是齐王。   晏振笑道:“你也别怪裴六,这还不是空远法师说的,裴六生来体弱,得在佛祖的庇护下才能养得住。   “大哥的儿子就这么几个,裴四裴五又都早夭了,裴六一生下来也是多灾多病的。大哥急得不行,连招揽名医的皇榜都贴出来了,又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按着空远法师说的,送去菩提山的寂鉴寺住着,这才一直好好的。”   郭存镜仍皱着眉:“他都快十八了,究竟要住到什么时候?!”   晏振道:“照空远法师的说法,得一直住到成年,男子二十才算成年,也就剩这两年的功夫了!”   “是吗?”郭存镜仍有些担心,一个从小在庙里长大的皇子,谁知道性情会变成什么样?!   她忍不住又剐了晏振一眼,都是他不好,当初干嘛要应下这门婚事?   “爹,昭阳姐姐还住在宫里吗?”晏明华忍不住出声问了一句。   晏振笑道:“在呢!你昭阳姐姐孝顺得很,大哥病了,都是她在跟前照顾着。”后面这半句是跟郭存镜说的。   郭存镜想起记忆中那个姿容秀美,性子却冷淡得有些古怪的小姑娘。   “昭阳和裴六是孪生兄妹,他俩比湘湘大两岁,如今也快十八了,可有夫家了?” 第2章 入宫   晏明华又一次竖起耳朵,昭阳姐姐未来的驸马,不知会是怎样的人?   便听晏振说道:“这个倒没听说过。”   晏英也跟着摇头:“儿子在京城,也未曾听闻宫中有为昭阳择婿的消息。”   “这倒是奇了!”郭存镜颇觉诧异,一般说来,女子到这个年纪多半已经成婚了,即便没有,也该先定下夫家才是。   不过,这跟她有什么关系?反正她的两个儿子都成亲了,就算老裴家想结亲,也落不到他们的头上。   “也罢,反正皇帝家的女儿不愁嫁,算我多问了!”   “娘,昭阳姐姐她……”晏明华还想再问点什么。   话音未落,郭存镜淡淡瞥来一眼,意在告诫,晏明华只好收住话头。   算了,有机会她再去问问爹或者大哥好了!   郭存镜暗自叹了口气,看看她的好女儿,都快要嫁人了,还是这般不谙世事!全家都在关心她的婚事,她倒好,跟没事人似的,还有闲心打听别人的事。   裴六从小待在菩提山,也不知道性情如何,好不好相处,她就一点也不担心?   两家关系虽好,十几年来,她也没见过裴六几次。   仔细回想一下,自从裴六去了菩提山,她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位皇子。   有的时候,她都快要怀疑老裴家到底有没有这号人了!   “裴家究竟是怎么打算的?裴六要在山上待到二十,难道我们湘湘还得等他等到十八?”郭存镜没好气地问着。   晏振忙道:“这倒不是!陛下的意思,是打算开年之后,就开始筹备他们的婚事。”   晏明华一愣,没想到婚期竟是近在眼前,手里的糕点顿时没了滋味。   “那裴六成亲后,可还上菩提山?”郭存镜又问。   晏振迟疑起来:“这……我再去找陛下仔细问问!”   “先问清楚了,后面的事可以慢慢来!”   “我知道。”晏振点点头,又看了妻子一眼,都没敢跟她说太上皇如今连裴六是谁都不记得了。   用过茶点,一家人各自散去,晏振有事要问晏英,便叫上他一同去书房。   晏明华也想跟过去,趁机打听一下裴昭阳的事。   还没走出几步,就被郭存镜拦了回来:“你这丫头要去哪?”   晏明华倒也不急,笑着挽上母亲的胳膊:“娘,这一路舟车劳顿,想必娘亲也累了,女儿送您回去歇息!”   郭存镜拍拍她的手,笑道:“我知道你惦记着昭阳,一心想打听她的事。不过你急什么?等明天进了宫,自己去问她不好吗?顺便再跟她打听一下裴六,他们是孪生兄妹,裴六的想法她肯定清楚!”   晏明华叹道:“裴六哥总是待在山上,很少回京城的,他的事昭阳姐姐不一定知道。”   “那总不能光等着!”   “要不然女儿去一趟菩提山,当面问问裴六哥?”   “就该问个清楚!他在山上住了十来年,没准早就习惯了晨钟暮鼓,不想沾惹山下的凡尘了!他要是不想娶你,就该早点说,免得自误误人!”   至于以后,他想在庙里住多久,她这个没血缘关系的叔母才懒得管呢!   晏明华抿嘴一笑:“要是裴六哥不再眷恋凡尘,我也不拦着他,悟佛参禅还是炼丹修道,都由他去了!”   郭存镜也笑了:“你倒是看得开,我就怕他两边都放不下,两边都想要。先顺着太上皇的意思娶妻生子了,自觉对父母先人都有了交代,就舍下妻小,飘然出家去了!”   晏明华瞬间愣住:“这……这不至于吧?”   她和裴承夜并无来往,甚至于她都没见过裴承夜本人,对他的性情为人自然谈不上了解,哪知道他会不会如母亲猜测的那般,凡事只想着自己?   可是转念一想,昭阳姐姐那么好的人,她的孪生兄长又能坏到哪去?   郭存镜摸着女儿的发髻,柔声道:“也许是娘亲把人心想得太坏了,毕竟防人之心不可无。……不过湘湘别担心,娘和你爹会想办法让裴六下山一趟,当面问个清楚。不然的话,娘就带你去菩提山找他!”   “女儿晓得了!”晏明华依偎着母亲,勾着唇角低声哼哼,“娘亲真好,要是没有娘亲,我该怎么办?”   郭存镜笑着拍她一下:“好了!都多大的人了,还撒娇?!”   晏明华一把搂住她:“我不管,我就这样!”   郭存镜拿她没办法,只能任由她搂着晃来晃去。   “也不早了,赶了好些天的路,想必你也累了。听娘的话,早点回去歇着,明天一早,我们还得进宫去见皇后的。”   晏明华又搂了一下,这才将郭存镜放开:“那好吧,娘亲也早点歇息!”   “好。”   送母亲回房之后,晏明华这才回到自己的院子。   长嫂行事周全,一听说他们要回来,早早便将他们的住处都收拾好了,她这边也按着年轻姑娘的喜好布置妥当。   晏明华略略扫了一圈,只觉处处都挺好的,没有哪里想改。   她确实有些累了,沐浴更衣之后便上榻就寝。   京城的冬夜一向很冷,好在她的屋里烧了地龙,整夜都能温暖如春。   晏明华躺在被窝里,却有些睡不着。   京城这座魏王府是她出生的地方,然而她在这里住的时间并不长。   离开京城那年,她才八岁,而在此之前,她的童年时光有一段还是在宫里度过的。   记得那年父亲在外领兵作战,遭逢敌人围困,一度音讯全无。   消息传回京城,朝中其他将领都JSG信誓旦旦地保证说,一定会把魏王完完整整地带回来。   但是她娘实在放心不下,便将年幼的她托付给当时还在世的端慈皇后,自己领着亲兵千里救夫去了。   自那之后,她就搬进端慈皇后的寝宫。   太上皇和端慈皇后都很喜欢她,她身为异姓王之女,按制本该是郡主,但因为帝后的喜爱,这才加封为明华公主,一干待遇也和皇室公主一般无二。   后来爹娘平安归来,才把她接回魏王府,不过她在宫里已经住习惯了,此后仍会不时进宫小住几日,陪伴端慈皇后。   那个时候,昭阳姐姐也住在端慈皇后的椒房宫。   她是太上皇膝下唯一的公主,因生母早逝,胞兄又被送去庙里长住,太上皇就把她抱到端慈皇后的身边抚养。   太上皇的子嗣并不多,除了端慈皇后生育的三个嫡子,就只剩下承夜昭阳这对兄妹。   据说他俩前头还有两个庶出的哥哥,可惜有一年京中瘟疫流行,波及宫中,这对哥俩小小年纪全都没了。   至于裴八,那个时候还在沈淑妃的肚子里。   年少时,昭阳姐姐的身体也不是很好,还记得刚到宫里的时候,正好遇上她大病初愈。   她随皇后身边的女官过去探望,就看到昭阳姐姐斜躺在暖榻上,满床的锦被绣褥,她置身其中,乌发垂肩,小脸苍白。   那样一副弱不胜衣的模样,瞬间印刻入她的脑海里,时隔多年回想起来,依然记得分明。   晏明华拥着被子,想着年少时两人共同度过的那些时光。   分开七年,不知道昭阳姐姐变成什么样了?一定变成大美人了吧?   宫中骤变,姐姐也不知道吓到了没有?   太上皇病成那样,她一定很难过吧?   姐姐也真是的,陵州也不是很远,怎么不给她写信?每次都得等她寄信过去才肯回信……   她翻来覆去想了很多,过了许久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醒来时,天刚微微亮。   侍女青霜上前撩起帐子,笑道:“公主,王妃说今天一早带你进宫,可得快些起来。”   晏明华本想继续眯会儿,突然想到进宫之后就能见到裴昭阳了,当即从床上坐了起来:“青霜青虹,快来帮我梳洗!再把我新做的宫装都拿出来,让我看看!”   这一挑,就用了不少时间。   郭存镜派人过来看了几次,最后忍不住亲自过来催她:“湘湘快点!这天看着不怎么好,晚一些没准要下雪,我们早去早回!”   “知道了,我就来!”晏明华穿戴整齐了,这才从屋里出来。   云水蓝的缂丝袄子,天水碧织金襕裙,素净不失贵气。只是发髻上并无多少饰物,她向来嫌弃金银玉器又重又累赘,就不大爱戴那些东西。   “到底还是素了些!”郭存镜笑着摇摇头,便让青霜去取女儿的妆匣过来,从中挑了一支精巧的珍珠凤钗,斜插在她的发髻上。   晏明华晃晃脑袋,垂在耳边的珠串也跟着晃来晃去。   “娘,这个好沉!”   郭存镜笑道:“沉吗?之前在陵州,你问你爹要的玄铁剑不也挺沉的,你还不是整天带着它到处跑?”   “这哪能一样?!”晏明华扁了扁嘴。   “好好戴着,不许拿下来!也不许扁嘴!”   晏明华:“……”   母女俩转身出门,身后青霜带着两名侍女各自捧着一大摞盒子跟了上来,盒子堆得很高,几乎能把她们几个都埋进去。   “等等!”郭存镜伸手一指,“这是什么?”   “给昭阳姐姐的礼物!”晏明华道。   郭存镜觉得有些头疼,忙道:“先放下,下次进宫再带进去。”   晏明华眨眨眼:“为什么?”   郭存镜瞪她一眼:“去见皇后,带着这些不方便。”   “……好吧!”晏明华有些失落,但还是乖乖照做了。   卸下那堆东西,郭存镜这才带着女儿往外走,口中不忘吩咐道:“宫里不比家里,进宫之后,可别再咋咋呼呼的!”寻思片刻,又改了口:“……不对,你还是咋咋呼呼的好!”   “知道了!”晏明华忍住笑,她知道娘亲对她的婚事并不是很满意。   可谁让裴家是皇族?两家关系再好,终归是君臣有别,太上皇金口玉言定下来的婚约,哪能轻易更改?   让她保持本色,无非是小小的反抗罢了。   没准裴家见她一身孩子气,认为她撑不起王妃的架子,就收回成命了呢?   魏王府距离皇宫不远,马车很快来到宫门前。   守在这里的内侍见她们到了,连忙笑着将她们迎到简皇后所在的椒房宫。   她们来得有点早,前边早朝还没散,后宫这边正好是妃嫔们过来向皇后请安的时辰,宫道之上,好一片衣香鬓影。   今上和太上皇一样,敬重正妻,亦不忘渔色,后宫里的美人姹紫嫣红,各有千秋。   晏明华环视一圈,入眼所见多是生面孔。   母女二人时隔七年重回京城,在这些后宫美人的眼中同样也是生面孔,是以一踏进椒房宫的地界,就引来不少好奇的目光。   得知她们的身份,美人们纷纷屈身行礼。   母女二人没有多作停留,继续朝正殿走去。   就在这时,身后一阵纷杂,隐隐有衣裙窸窣,环佩声响,似乎又有人来了。   美人们窃窃私语互相提醒。   晏明华捕捉到其中某个字眼,突然转过身,回首望向朱色宫门处。   一群宫女内侍两两结对,手持障扇香球等物,拥簇着一名盛装的女子由远而至。   那女子身形高挑,云鬟雾鬓,雪肤朱唇,玄狐皮制成的宽大斗篷下,深紫色的裙裾将将曳地。   她经过之处,后宫女眷纷纷让到一旁,位份低的更是早早俯首行礼。   相隔甚远,晏明华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昭阳姐姐!!!”   她扬声唤道,撇下母亲和周围的宫侍,快步走了过去。   对方也停下脚步,目光朝她看来。   “昭阳姐姐!”晏明华越走越快,渐渐变成小跑。   裴昭阳精致昳丽的面容清晰映入她的眼中。   她不由笑了起来,朝着她飞奔而去。   然后,扑了个空。   裴昭阳错开一步,正好避开了她的拥抱。   “……”晏明华茫然回头。   裴昭阳微垂着眼,目光轻飘飘地扫了过来,点漆双瞳波澜不兴,仿佛在看一个莽撞的陌生人。 第3章 昭阳   周围一时有些安静,美人们惊诧之余,悄悄交换着意义不明的眼神。   一向冷心冷情的昭阳长公主,会怎么处理眼下的局面眼前的人?无视?冷眼?还是呵斥?   她们的诸般猜测,晏明华并不清楚,也不在意。   她带着一丝困惑迎上裴昭阳的目光,却仿佛触到一池冰冷的湖水,那片湖水幽邃又陌生,是她从未见过。   晏明华忽然觉得有些委屈,时隔七年的重逢,难道只有她一个人为此期待良久心生欢喜?   她抓住裴昭阳的手,如年少时那般抓到了就决不放手。   “昭阳姐姐,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湘湘啊!”   裴昭阳垂眸看着她的手,又抬眼看向她,忽的轻轻笑了一下,慢启朱唇,声音幽冷而妩媚:   “明华。”   她的声音与记忆中很是不同,不再是稚嫩的童声,而是雍容闲雅的,带着几分疏冷,俨然已是成年女子的声音,与她的外表很是相称。   但不得不说,很好听!   晏明华又笑了起来,杏眼随之弯起。   她的昭阳姐姐就是这样,从来都不叫她的小名。   她高兴地挽住裴昭阳的胳膊,对方的冷淡,她只当是久别的生疏,手里顿时挽得更紧,两人之间的距离随之进一步拉近。   “昭阳姐姐,你长得好高啊!”晏明华仰起小脸打量着对方。   略略比划一下,她在女子之中已算高挑,没想到裴昭阳比她还高出半个头,身量几乎和她的父兄一般无二。   不过她还不到十六,也许还能再长高一些。   可是再长下去的话,会不会太高了?   晏明华在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眼睛仍在看裴昭阳。   她的生母柳丽妃据说曾是宫中第一美人,丽质天然,堪称国色。   身为柳丽妃的女儿,裴昭阳显然从生母那里继承到一副绝好容色。长眉入鬓,眼尾微微上挑,精致的五官顿时多了几分气势,稍作妆饰,便将周围众多美人压制得纷纷失了颜色。   晏明华定定打量着她,像是要把她的样子牢牢印刻在自己的脑海里。   “看够了吗?”裴昭阳慢条斯理地问道。   晏明华笑道:“姐姐这般好看,看是永远都看不够的!”   “呵!”裴昭阳并指掠过身前一缕长发,唇边笑意一瞬而逝,意味不明。   晏明华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幽幽冷笑,但也没有多想,既然看不明白,索性就不管了,她的目光很快被裴昭阳的手吸引过去。   不同于时下女子喜好涂抹丹蔻于指尖,那只手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涂,只在尾指上套了一只小小的紫色宝石戒指。   单看着,这分明是一只养尊处优的手,JSG白皙修长,指节分明。   可一握上去,掌心的薄茧,以及指间暗藏的力道,无不表明裴昭阳必定在射箭和剑术上下过不小的工夫。   晏明华忽然想起年少时,她和裴昭阳一起读书习武的那段日子,那个时候她们形影不离,无话不谈。   而这七年来,她们分隔两地,都错过了彼此很多事情。   好在,她回京了,她们又能在一起玩了!   “湘湘!”郭存镜略带责备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晏明华这才回神,转身朝母亲招手:“娘,你看,是昭阳姐姐!”   她这一动,裴昭阳与魏王妃郭存镜方才真正打了照面。   裴昭阳微怔,旋即拂落挽在自己臂间那只手,上前一步:“见过叔母!”   郭存镜几步走了过来,顿觉眼前一亮。平心而论,裴家这个侄女确实是一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只是眼中总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意,让人一看就知道她不好相与。   偏偏女儿就是愿意跟她一起玩,或许这就是两个孩子之间的缘分吧?   “快起来!昭阳,你也来见皇后?”   裴昭阳直起身来正要接话,却见晏明华又跟了上来,站在她的身边笑着看着她。裴昭阳收回视线,道:“二嫂差人过来说叔母今日进宫,便让我过来拜见。”   郭存镜点点头,裴六不在京城,让她这个胞妹过来陪着她们娘俩,好赖也像是那么回事。   于是笑道:“皇后有心了,你也是好孩子!咱们都进去吧,别让皇后久等!”   “叔母先请!”裴昭阳应道,见郭存镜转身朝正殿走去,正要抬脚跟上,晏明华又一次将手伸了过来。   “姐姐,我们一块进去!”   裴昭阳垂眼看着那只手,迟疑间已被她牢牢握住,略一沉吟,终究还是按捺住了,任由她牵着,一同踏进椒房宫的正殿。   几人一进去,端坐殿上的简皇后一眼就注意到了,眼中笑意不由加深了几分。   不等她们上前行礼,简皇后笑着说道:“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礼,叔母请坐!……这是湘湘吧?你和昭阳也坐下来说话!”   自裴绍登基之后,这还是魏王府的人第一次进宫拜见简皇后,郭存镜不愿冒昧行事,仍是郑重行了全礼,晏明华也跟着母亲下拜。   简皇后忙道平身,又让她们坐下。   晏明华随郭存镜一同起身,落座的时候,却没有跟着郭存镜,反而直接坐在裴昭阳的下首。   裴昭阳侧首看她一眼,并未多话。   前来请安的后宫嫔妃还等在殿外,简皇后这便传她们进来。   众妃嫔鱼贯入内,行了礼,按着位份各自坐下,简皇后又互相介绍了一番。   闲谈间,简皇后见郭存镜始终称她为皇后,便笑着说以他们两家的关系,不必这么拘礼,被郭存镜轻轻一句“君臣有别”给挡回去了。   简皇后又看向晏明华:“湘湘,你还是和昭阳一样,继续叫我二嫂好吗?”   年少时晏明华就跟这位太子妃很亲近,此时听她这么说,飞快看了郭存镜一眼,见她并未反对,便脆声唤道:“二嫂!”   “哎!”简皇后笑着应了一声。   她看着坐在一起的裴昭阳和晏明华,目光愈发和蔼。   “湘湘,你刚回京城,京城这边还是老样子吧?”   晏明华点头笑道:“倒是没有什么大变化,不过路上的车马好像变多了!”   “是啊,这几年北面的商路通了,各地的商贩时常结伴来到京城,连外邦的异族人都来了不少。你刚回来,要是想出去玩,就让昭阳带你去。”   “好!”晏明华欣然应道,侧首又去看裴昭阳。   裴昭阳抬起眼皮看了一眼,不置可否。   简皇后又道:“昭阳的长公主府已经建好了,她在城外也有别苑,回头让昭阳带你出去四处转转,再合适不过了!至于六弟的齐王府,还有湘湘的长公主府也都快修好了,叔母不必担心!”   郭存镜连忙谢道:“让陛下和皇后费心了!”   嫔妃之中不乏聪明人,一听皇后把齐王和晏明华并在一起说,虽然说的是修建府邸的事,可这样明显的暗示,还有什么听不明白的?   怪不得齐王快十八了,婚事一直没动静,原来早就被晏家定下来了!   就不知道这是当今的意思,还是太上皇的意思?   “这么说,可是好事将近了?”性情直爽的苏嫔直接问了出来。   简皇后笑道:“这原是太上皇的意思,如今他们都大了,陛下也想早点看到他们完婚。”   如此,众人都懂了。   裴承夜不在,众人的目光自然落在晏明华一个人身上。   又见她和裴昭阳挨着坐在一起,她们这位昭阳长公主往日是什么样的,还有谁不清楚?   如今竟和晏家这位长公主这般和睦,看来她并不抵触她当自己的六嫂。   ……是了!几位进宫较早的嫔妃忽然想起来,这两位原本就是一同长大的,感情自然不一般。   可惜齐王自幼离京,若不然,青梅竹马终成眷属,也是一段佳话!   众人各自想着心事,口中却一致地道贺起来。   简皇后担心她们会觉得不自在,便提议道:“湘湘,多年不见,你和昭阳肯定有很多话要说,何不留在宫里多住几天?你的清芷殿一直都给你留着,没让外人搬进去,不如让昭阳带你过去看看?”   晏明华连连点头:“我正要此意,多谢二嫂!”   话音刚落,裴昭阳不疾不徐的声音响了起来:“二嫂,清芷殿让我搬了些东西进去,怕是不怎么方便。”   “不要紧!”晏明华笑着看向她,“我和姐姐一块住就好了!”   裴昭阳一怔,语气骤然变冷:“不行!”   晏明华微蹙着眉,一声“为什么”将将就要出口。   裴昭阳看出端倪,语气这才平和了些:“明华,如今你我都在京城,有什么想说的可以慢慢来,不必急于一时。”   言外之意,仍是在拒绝。   “不要!”她越是这样,晏明华越不想如她的意。   郭存镜看出裴昭阳并不想让女儿留在宫里,原因姑且不论,她总不能看着女儿继续闹脾气,便道:“湘湘,腊月里宫中许是事情多,你别为难昭阳了!”   晏明华顿时垮下一张小脸,她抓住裴昭阳的胳膊,整个人随之都靠了过去,委屈巴巴地看着她:“姐姐,我让你为难了吗?”   郭存镜:“……”   她这撒娇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治好?   裴昭阳垂眸看着她,双唇紧抿成一线。   晏明华继续委屈巴巴,乌圆的眼珠紧锁着眼前的人不放。   片刻之后,裴昭阳移开目光,慢慢转着尾戒:“明华,我准备去看望父皇,你可要跟着一起来?”   晏明华方才收起愁容,展颜笑道:“好!”   “湘湘?”郭存镜没看明白,她这个女儿向来十分固执,哪会这么容易就放弃?难不成昭阳这孩子摸到了什么窍门?   正想着,便听裴昭阳转身吩咐身后的大宫女,让她回去把清芷殿收拾出来。   郭存镜:“……”   小姑娘家家的,信念还是不够坚定!   “娘,我能不能留在宫里陪姐姐住几天?”晏明华走过来问道。   郭存镜挑眉:“我说不行你会听吗?”   “娘!”   郭存镜无奈挥了挥手:“行吧!乖一点,别给你昭阳姐姐惹麻烦,过两天我就来接你回去!”   “知道啦!”晏明华笑着应下了,转身拉起裴昭阳的手,一同退了出去。   青霜连忙快步跟上,裴昭阳的宫女内侍也一同缀在两位主子的后面,一行人逐渐远去。   简皇后笑道:“湘湘在宫里住着,叔母不必担心,昭阳和湘湘自小关系极好,肯定会照顾好湘湘的!”   “这个我倒是不担心。”说是这么说,郭存镜的笑容仍有几分勉强。   她望着女儿和裴昭阳一并离去的背影,总觉得哪里怪怪的,继续琢磨下去,却又琢磨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只好作罢。   “回到京城真好!”晏明华牵着裴昭阳的手往外走,弯起的唇角始终没有落下来过。   “是吗?”裴昭阳抬眼看着阴沉沉的天色,随口应了一句。   忽然间手里一松,晏明华已经放开了她,几步走到宫墙边的蜡梅树下,仰头看着花枝:“姐姐你看,今年的蜡梅花也开了!”   这里曾经是端慈皇后的寝宫,年少时她和裴昭阳一同在这里住了好几年。   端慈皇后待她极好,知道她喜欢花,每逢宫里哪一处有花开了,就会让人去折一枝送到她的房中。   冬日是蜡梅,等天气暖些是各色的梅花,夏有荷花秋有菊,春天的花儿是最多的,桃李杏樱,粉红素白,天天都能不重样。   今岁花依旧,端慈皇后却已经不在了。   晏明华独自站在花树底下,黯然出神,回头却见裴昭阳已经带着人走出了老远。见她迟迟没有跟上,这才停步转身,幽深的眸子远远望向她。   她的心情顿时好了许多。   不管世事怎么变,昭阳姐姐总是还在这JSG里的!   “昭阳姐姐等我!”她快步跑了过去,朝她伸出了手。   裴昭阳垂眸看着,却没有动。   晏明华上前一步,再次牵起她的手,随着两人前进的步伐,交握在一起的两只手前后晃动着,昭示着其中一人的好心情。   可她完全没有注意到,路上遇到的宫侍一看到她们,尤其是她们牵在一起晃来晃去的两只手,无不露出既惊又恐的眼神,像是看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怪事。   裴昭阳:“……”   “姐姐,裴伯伯现在住在哪里?”晏明华问。   裴昭阳牢牢抓着她的手,免得她再乱晃。   “随我来就是了!” 第4章 上皇   越过重重宫阙,两人最终来到东北方向的长康宫。   “父皇禅位之后,就搬到这边静养,这附近几个宫殿,住的都是他过去的嫔妃。”裴昭阳道。   晏明华便问:“裴八也住在这边?”   “他年纪小,自然跟着淑妃一起住。”   晏明华点点头,正要随裴昭阳一起进去,长康宫里头突然传出一阵嘈杂声。   紧接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背着手大步往外走,眉头深深皱着。   身后一大群宫女内侍追了上来:“……老爷子!老爷子!您这是要往哪去?”   老人理都不理,继续往外走,口中还在念念叨叨:“……真是混账,家里头养着这么一堆人都不知道在干什么!老子要出去看看今年的庄稼,居然还敢拦我,真是反了天了!”   他步履甚快,转眼已经走到长康宫的宫门前。   晏明华看清来人,不由愣了一下。   裴昭阳上前将他拦下:“爹,您要去哪?”   “是昭阳啊!”太上皇看到裴昭阳,脸色这才好了一些,他指着身后那群紧随而至的宫侍,“你看看这些人,爹要出去看看今年的庄稼,他们居然还拦我!”   众宫侍连忙收住脚步,低着头跪了下来,不敢辩驳什么。   裴昭阳冷冷扫了一眼,回头看向太上皇,眸中方才有了暖意。   “爹,现在是农闲,地里的庄稼早就收起来了!”   太上皇一愣:“现在是农闲?”   裴昭阳颔首应道:“眼下已经是腊月了!”   太上皇恍然,回头瞪着那群宫侍:“也不早点告诉我,真是一点用也没有!一群只会吃闲饭的家伙,真该让老婆子把你们全都辞了!”   众人听了,连忙捣蒜般磕起了头:“求老爷子饶命!老爷子饶命啊!……”   太上皇气得直哆嗦:“乖囡,你看看他们,一惊一乍的,我只不过是想辞掉他们,怎么搞得跟要摘掉他们的脑袋似的?”   地上磕头求饶的声音顿时变得更响了。   裴昭阳懒得多看一眼,侧首吩咐跟在身后的副总管陈景安:“这里交给你了。”   陈景安会意,领着几个小内侍把地上的人赶起来,带到合适的地方领罚,免得扰了太上皇的清静。   裴昭阳上前扶着太上皇:“爹,外面风大,我送你回去!”   太上皇笑着拍拍她的手:“好!还是女儿贴心!”   “……”裴昭阳目光一黯,霎时陷入沉默。   晏明华连忙跟了上来,扶着太上皇的另一只胳膊:“裴伯伯,小心门槛!”   太上皇回头看到她,突然困惑起来,想了许久仍是毫无所得,只好转头去问裴昭阳:“昭阳啊,你带来的这个女娃娃是谁?”   “……”裴昭阳没有回答,眸光又复杂了几分。   晏明华露出乖巧的笑容:“裴伯伯,我是湘湘啊,晏振是我爹,您还记得我吗?”   太上皇恍然大悟,朗声笑道:“原来你是二弟的女儿!想当初二弟年过二十才成了家,还是我亲自做的媒,没想到一转眼,女儿都这么大了!”   晏明华保持着小辈应有的得体笑容,将震惊藏进心里。   太上皇的近况,她已经从父兄那里听说了一些,可今日一见,仍是让她狠狠吃了一惊。   较之七年前,太上皇老了许多,面容憔悴,鬓发皆苍,往昔高大威武的身形也多了几分佝偻。   他甚至都不记得她了!   要知道她可是在宫里头长大的,可如今太上皇连她是谁都不记得了!   她不由看向裴昭阳,裴昭阳也看了过来,随即又将目光移开,微垂着眼,云鬓之下面容沉静,看不出心中所想。   “爹,我们进去吧。”她说。   太上皇颔首笑道:“好!”   晏明华连忙跟上,心里愈发难受。   她都这样了,何况是昭阳姐姐?   “……你刚刚说,你叫什么?”太上皇突然问道。   晏明华忙道:“湘湘,潇湘之水的湘!”   太上皇点头:“这就对了,你娘不就是湘水边上的人?”   “是的,裴伯伯。这些年娘亲时常惦记着家乡的风味,还说自从离开家乡之后,就再也吃不到正宗的家乡味了!”   “可不是,离了家才知道,最甜的还是家乡的水!”   进了正殿,两人扶着太上皇在北面的罗汉榻坐下。   太上皇笑着朝她们挥挥手:“你们也坐!……对了,湘湘,你今年多大了?”   “我快十六了!”   太上皇捻须一笑:“那比我家昭阳大。”   晏明华一怔:“裴伯伯,昭阳姐姐大我两岁。”   这下轮到太上皇愣住了,他定定看着裴昭阳,像是想要将这个女儿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一遍:“原来你已经这么大了?那岂不是快十八了?……女儿家到了这个年纪,也该嫁人了!”   “……”裴昭阳抿紧了唇,微愠眸光扫向晏明华。   晏明华连忙换了个话题:“裴伯伯,您给我们讲一下我爹以前的事好不好?”   “你想听什么?要不我给你讲一下你爹小时候的事好了!从前我们两家就是邻居,那个时候啊……”一提起往事,太上皇瞬间来了精神,当即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可他毕竟年纪大了,精力有限,没有说上多久,很快现出疲态。   “爹,不如进去歇一歇?”裴昭阳温声劝道。   太上皇笑着答应了:“人老了就是这样!湘湘,你下次来,还想知道什么,裴伯伯都给你讲!”   “好!”   两人送太上皇回房歇息,留下宫女内侍在房中伺候,裴昭阳低声吩咐了几句,这才带着晏明华出来。   回廊蜿蜒曲折,两人并肩慢慢往前走。   晏明华端详着裴昭阳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昭阳姐姐,裴伯伯他……”   “病了一场,就变成这样了。明华,他不是故意忘了你,很多人很多事他都忘了,有时还会忘记自己当过皇帝,以为自己仍是应州城里的寻常百姓,妻儿也都在世,不曾离开。”   晏明华眸光一震:“要是他问起婶婶呢?”   “我们跟他说母后出门礼佛去了,大哥外出游历,三哥……也一样。”   “裴伯伯信吗?”   “不信又能如何?生老病死,人人都会有,谁都改变不了什么。只是……”她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一代开国之君的垂暮之年,竟落到如斯境地,说出去谁敢相信?……与其如此、与其如此……”   她没有再说下去,话尾余音被风一吹,很快飘散在这片彩绘朱廊之中。   “昭阳姐姐!”晏明华连忙上前拉住她的手,“别难过了,裴伯伯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你得好好的,才有余力照顾好裴伯伯,不是吗?”   裴昭阳侧首看了过来:“明华,你不知道,爹他……他把六哥忘了,完全忘了有他这个儿子!”   晏明华忙道:“不是的,裴伯伯只是因为裴六哥不在跟前,才会不记得他,等见到了,裴伯伯会想起来的!”   “真是这样,那就好了。”裴昭阳轻笑一声,带着几分苦涩。她很少在人前显露这些,只一瞬便收敛住了,移眸看向别处。   “姐姐!”晏明华轻叹一声,展臂将她搂住,一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好了,别难过了!”   她意在安抚,然而被抱住的人瞬间僵在原地,如雕塑般一动也不动。   待反应过来,裴昭阳突然一把扣住她的手,想将她拉开。   “明华,你做什么?!”   晏明华没有动,双臂依然牢牢环在她的身侧。好奇怪,大家都是女孩子,抱一下需要有这么大的反应吗?   可她也没问,反而歪着脑袋笑了起来:“我只是觉得你需要一个抱抱,就过来抱抱你。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   被她这么一打岔,裴昭阳眼中的阴霾迅速消散瓦解,转瞬便再也找不到半点踪影。   她勾唇嗤笑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嫌弃:“好了,明华,能放开我了吗?”   晏明华这才松开手。   裴昭阳退开半步,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一些,随即仗着身高的优势,居高临下审视着她,红唇轻轻开阖:“明华,我得跟你立个规矩,你不是小孩子了,不能总是……”   晏明华的目光却飘向她的背后:“姐姐,你二哥过来了!”   转身一看,裴绍正带着人往这边来。   尚未说完的话只能就此打住。   裴绍是太上皇的次子,JSG比裴昭阳年长二十岁,如今将近不惑之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   他是典型的应州大汉,浓眉俊目,体格魁梧,这一点显然比较像太上皇,也像他那两个已经辞世的嫡亲兄弟。   他应该是刚刚下朝,连朝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匆匆过来了。   “二哥。”   “明华拜见陛下!”   裴昭阳和晏明华上前见礼。   “都起来,不必多礼!”裴绍往太上皇那边看了一眼,担忧之色溢于言表。   见房门紧闭,这才收回目光:“明华也在这,看着都是大姑娘了。不必见外,还是跟过去一样,喊我二哥就好!”   “明华遵旨!”晏明华笑着应下了。   “昭阳,爹歇下了?”裴绍问道。   裴昭阳道:“爹和我们说了些话,觉得有些累了,就回房休息一下。”   裴绍点点头:“之前长康宫的事,我都知道了。昭阳,爹这边多亏有你!”   说着他稍作停顿,朝晏明华那边看了一眼,又道:“昭阳你留一下,二哥有话跟你说。”   晏明华会意:“姐姐,我先回清芷殿等你!”   “好。”   “二哥,明华告退!”晏明华行了礼,转身离开。   裴昭阳朝身后吩咐道:“你跟着一起回去。”   侍立于身后的青衣宫女应了声是,旋即倒退数步,追着晏明华的背影一并离开了。   裴绍看在眼里,又想起方才远远看到的,干咳一声掩住笑意:“看起来,你和明华的关系还不错,如此为兄就放心了!”   裴昭阳没有说话。   兄妹俩一前一后往外走,裴绍的心腹太监张德望知道他们有话要说,忙将周围的宫女内侍远远赶开。   “你的事,明华还不知道?”裴绍问道。   “我没说,她也没问。”裴昭阳道。   裴绍回头看了一眼,映入眼中的容貌堪称绝代殊色。   然而……   他忽然觉得有些头痛,目光闪烁着望向别处:“唉!六弟啊,在明华面前,你何必掩饰得这么好?” 第5章 不放   裴昭阳仍是那副不疾不徐的调子:“二哥说笑了,六哥还在菩提山,我是昭阳。……至于明华,现在还不是时候。”   裴绍一顿:“有些事,她迟早都会知道。”   “……”裴昭阳又陷入沉默。   “怎么不说话?明华回京,婚期就能定下来了,你不高兴?”   “没有。”   “那就好!这门婚事是爹给你定下的,爹的心愿,二哥一定会帮他完成。至于你和明华,你们也算是青梅竹马,感情的事,可以慢慢培养。”   “青梅竹马?”裴昭阳低声重复了一句,声音里并不带有多少情绪,却让裴绍莫名心虚起来。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青梅竹马?   他轻叹一声:“二哥知道,这些年让你受委屈了,爹当初这么做,也是为了留住你。”   “我知道。”   “那就好!你们成亲之前,肯定会让你换回来,到时候,你就能做回原本的自己了!”   裴昭阳神色不变,唯独藏在袖中的手微微动了一下。   出了长康宫,晏明华也不走大道,反而转向旁边的林荫小径。   四下僻静无人,青霜是她从陵州带来的,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进宫,见此难免有些疑惑:“公主,咱们怎么往这边走?”   晏明华笑道:“放心吧,你家公主不会随便乱走,把你弄丢的!”   青霜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跟着。   “长公主!长公主!”身后突然有人唤道。   青霜回头一看,一个青衣宫女追着她们过来了,忙道:“公主,她好像在叫你?”   晏明华愣了一下,方才停下脚步。   青衣宫女快步走到她的面前,屈膝一礼:“长公主,殿下命奴婢送长公主回清泉宫。”   晏明华打量着她:“头抬起来,让我看看。”   青衣宫女抬头,露出一张清秀的小圆脸。   晏明华笑了起来:“你是灵思?之前看到你跟在姐姐的后面,就觉得有些眼熟。”   灵思抿嘴一笑:“长公主还记得奴婢!”   “记得,你是开德十八年的初夏调到映泉宫的,对吧?”   “长公主记性真好!”灵思笑得愈发真切。   往前走了一段,只见一道明渠自眼前横穿而过,将宫苑分成两边。   渠上有拱桥,晏明华拾步而上。   桥的另一边正是清芷殿和映泉殿的所在。   这两座宫殿合称清泉宫,她年幼时,也曾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   那年端慈皇后身感不适,御医看过之后,说皇后的病在于肺腑。于是端慈皇后下令,让她和裴昭阳都搬出椒房宫,另择一处宫殿作为住处,免得被她过了病气。   最终选定的地方就是这里,裴昭阳住前面的映泉殿,她住后面的清芷殿。   过了桥,是清泉宫的北墙,这里有一道门可以进去,不必再兜一大圈。   不过以前这门经常是关着的,今天却敞开着。   灵思笑着解释道:“自从太上皇搬到长康宫之后,殿下担心长康宫那边夜里有事,为求方便,就让这门一直开着。”   晏明华点头道:“如此确实方便多了!”   清泉宫的布局有些特别,两座宫殿并不在同一个中轴线上,而是一前一后斜对着错开,中间有回廊相连,即便是雨雪天里,也能通行无阻。   清芷殿那边还在收拾,当年离京时,她放在宫里的东西大多没有带走,裴昭阳也没让人丢掉,就一直留到现在。   晏明华进去转了一圈,居然还看到了她幼年学琴时用的小小琴案。   灵思道:“清芷殿这边清静些,殿下有时会过来这边练字抚琴,就搬了些东西过来。不过长公主的房间从未让人动过,殿下还时常命人进去打扫。”   晏明华笑道:“既然如此,姐姐的东西都留着吧,不必搬了。我在宫里也不会住上太久,把我的房间收拾出来,再把正殿整理一下就行了!”   “奴婢遵命!”灵思一迭声吩咐下去,转身又回到晏明华的跟前,“长公主,这边有些灰尘,不如先去殿下那边坐坐?”   “也好!”晏明华带着青霜往外走,又吩咐灵思,“把大家都叫过来,让我看看。”   “是!”   进了映泉殿,这里的摆设并没有多少变化,仍是裴昭阳一贯的风格,精致有序,亦不失实用。   晏明华看着熟悉的一切,整个人也跟着放松下来。她直接坐上正位,旋即有宫女奉了茶水上来,尚未用完,灵思已经带着一群宫女内侍过来了。   “拜见长公主!”众人纷纷跪下行礼。   “都起来吧!”晏明华扫了一圈,果然看到不少熟悉的面孔。   只不过——   “怎么没看到吕总管?”   灵思道:“殿下的长公主府刚建好,有些地方还没布置齐全,殿下就让吕总管出宫照应着。”   晏明华点了点头,又问:“之前在长康宫,姐姐叫去办事的人是谁,瞧着挺年轻的?”   “那是陈景安,清泉宫的副总管,五年前殿下从掖庭那边要过来的,后来见他办事得力,就让他当了副总管。”   “原来如此。”   晏明华又问了几句话,了解一下清泉宫的近况,便挥手让众人散了,该忙什么继续忙去。又等了一会,仍不见裴昭阳回来,她有些坐不住,便起身来到殿外。   清泉宫占地甚广,四周种了几百株桃李梅杏,花开时节,一片粉粉白白,如梦如幻。   花树虽好,裴昭阳却不喜欢,搬进清泉宫的头一年,就让人砍掉不少,改种松梧柳竹这些。   转眼十来年过去,清泉宫的花树越来越少,清芷殿那边倒是没有动过,一看就知道是谁下的命令。   不过现在是冬天,树梢上光秃秃的,没什么看头。   “长公主,外面风大,还是进屋去吧!”灵思劝道。   “也好!”晏明华转身往回走,“对了,绣球在哪?又溜出去玩了吗?”   灵思微怔,斟酌着回道:“长公主,绣球在清泉宫待了好些年,也上了岁数……去年冬天它没能熬过来,殿下就让人把它埋了。”   晏明华一惊,半晌才回过神来:“埋哪了?”   “埋在那棵梨树下面,它总爱爬上去晒太阳的那一棵。”   裴昭阳回来的时候,就看到晏明华蹲在一棵光秃秃的梨树下面,面前摆着几碟猫食和一小盆清水。   灵思见她回来了,连忙给她使了个眼色。   裴昭阳挥手示意她先退下,启步朝树下走去。   深紫色的裙裾随着步伐微微曳动,最终停在晏明华的视野之中。晏明华缓缓抬起头,目光沿着裙裾逐渐上移,最终对上裴昭阳的眼睛。   她许是有些伤心,眼圈泛着一圈淡红。   裴昭阳看着她鬓边来回摇动的珠串,慢条斯理地说:“明华,你该起来了。堂堂一个长公主,蹲在这里,很不像话。”   地上的人没有理她,垂首收回目光,哑声埋怨道:“绣球没了,你也不跟我说?”   裴昭阳看着她的发顶:“不是多重要的事,你要是想养,我让他们再送几只过来随你挑。”   “不必了!”新的猫猫再好,也不是JSG原来的那一只。   “起来!”裴昭阳又重复了一遍。   晏明华抬头,高高伸出一只手:“姐姐拉我一把!”   裴昭阳盯着她的掌心微微发怔,最终还是握住那只手,往上一拽,见她站稳了,便迅速将她放开。   晏明华只顾着低头整理衣裙,并未注意到这些。   裴昭阳侧过身去,用余光打量她:“真的不养了?你不是从小就喜欢猫?”   晏明华摇摇头:“不用了!我在宫里能住多久,难不成还让你继续帮我养?”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裴昭阳,忽然笑了起来:“往后不是有姐姐陪着我吗,这样就够了!”说着她几步上前,轻轻将人环住。   “明华!”裴昭阳一时不察,竟又被搂个正着,连忙把人推开。   晏明华倍觉不解:“姐姐,你又怎么了?”   裴昭阳定了定神,语气逐渐缓和下来:“明华你听好了,你我如今都不是小孩子,你不能动不动就……”   “就什么,抱抱吗?”话音未落,她忽然又抱了上去,双臂逐渐收紧,牢牢将对方困在她的怀中。   “明华,放开!”裴昭阳斥道,素来镇定自若的面容迅速闪过一抹慌乱。   晏明华仰着小脸,冷哼一声:“你慌什么?你再慌,我也不会放开的!”   “你闹够了没有?”裴昭阳掰着她的手臂,一心只想拉开她。   “没有!”晏明华毫不示弱,臂间继续深锁。她靠在裴昭阳的肩头,突然觉得委屈极了,这个皇宫里,她最熟悉的只剩下裴昭阳了。   她只不过是轻轻抱一下,何必这么抵触?她又不是吃人的老虎!   她暗暗想着,要是姐姐老是这个样子,她就一直抱着不撒手!   反正她有的是时间,完全可以慢慢跟她耗!   “你怎么跟小时候一样固执?”裴昭阳斥道,昳丽面容顿添几分怒色。   “你也和小时候一样,老是凶我!”晏明华瞪她一眼,又把头埋在她的肩上。   “……”裴昭阳深深吸气,目光飘向远处。   怀中的人不愧是将门之女,臂力非比寻常,她一时挣脱不开,又不敢用力将人扯下来,只能任由她继续抱着。   由于太过紧张,她的整个后背都绷紧了,偏偏肋下还有两只手在那里瞎比量。   “姐姐,你的腰好细啊!”晏明华突然惊呼起来。   “……”   “真的好细啊,总觉得我一只手就能搂住。”   就……有点羡慕!   长得这么高,还有这么细的腰!   “明华。”   “又怎么了?”   “……你就没有觉得哪里不对?”裴昭阳的声音透着几分无奈。   “哪里不对?”晏明华连忙松开她,上下扫视一遍,没有踩到她的脚,也没有踩到裙子,头发没有勾到,衣裳首饰也都好好的。   哪里不对了?!   她眨了眨眼,突然看着自己的手:“难道是我太用力,勒到你了?”   裴昭阳:“……” 第6章 洗尘   裴昭阳的沉默,在晏明华看来却是另一种意思:“你刚刚这么说,只是为了骗我放开你吧?姐姐真狡猾!”   话音未落,她又抱了上去,紧紧将人搂住。   这一次裴昭阳明明能躲开,脚下却是分毫未动,像一根木桩似的杵在原地,任由她抱着不放。   寒风吹过,远处檐铃丁零作响,隔着厚重的冬衣,怀中人的体温渐渐透了过来。   “启禀殿下!”陈景安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裴昭阳垂眸扫了一眼,轻轻推开怀中人。   “什么事?”   陈景安低垂着头,哪里都不敢多看一眼:“启禀殿下、长公主,皇后差人送了些宫女内侍过来,听候长公主的差遣。皇后还说了,中午在椒房宫举行接风宴,请两位长公主过去用膳。”   “知道了。”   陈景安低着头匆匆退下了。   裴昭阳拉了拉身上的斗篷,眼睛觑着晏明华:“二嫂给你的人,自己过去看看,若不喜欢,就让掖庭再送些过来。”   余光撇向一旁的青霜,只看仪态,就知道这人不是宫里出来的,看着也不怎么聪明,真不知道她为何要带着这样的人进宫。   “我身边的云巧给你用,你有事就吩咐她去做。”   “谢谢姐姐!姐姐对我真好!”晏明华上前拉着裴昭阳的手,轻轻晃了晃。   “谢我做什么?她原本就是你清芷殿那边的。”裴昭阳说道,目光往下一撇,落在两人交握的双手。   蓦然就想到一件事——她刚刚蹲在树下,可会沾到地上的泥巴?   这个念头一出,浑身都不自在了。裴昭阳断然将手抽回,眸光也冷了几分:“明华,进去洗手,身上的衣服也换了!”   晏明华看着自己的手,又看看身上:“没弄脏啊!”   “去换!”   晏明华抿嘴一笑:“姐姐还是和以前一样爱干净!好啦,我去换就是了!”   “等等,你进宫可有带替换的衣裳?……罢了,我两三年前的衣裳你应该能穿,叫云巧去帮你找。”   晏明华带着青霜在映泉殿找了个房间准备更衣,裴昭阳也回房换衣服去了。宫女很快送了温水进来,晏明华挽起袖子正要洗手,云巧也过来了。   她手里捧着一套衣裙:“长公主,这一套是殿下两年前做的,从未上过身,长公主看看如何?”   抖开一看,裙子是暗绿色的马面褶裙,裙摆处有一道宽大的织金横襕,是近几年京中时兴的样式。   另一件是粉色及膝的长袄,上面精心绣着百花穿蝶,配色同样是粉粉嫩嫩的,完全不像裴昭阳的风格。   “姐姐怎么会有这样的衣裳?谁送来的?”晏明华问道。   云巧莞尔一笑:“长公主猜错了,这是奴婢做的。”   “你做的?”   云巧点了点头:“是,不过料子是大长公主送的,一共十匹,都是这般娇嫩的颜色。大长公主说了,这种颜色最适合年轻的女孩子穿,因此送一些来给殿下。”   大长公主是太上皇唯一的妹妹,他们这一支血脉不昌,只有兄妹二人,余下的同辈俱是堂族,因此兄妹俩向来十分亲厚。   太上皇在位时,对这个妹妹时常有所赏赐,大长公主若得了什么好东西,也会送到宫里献给兄长。   云巧接着说道:“大长公主盛意难却,殿下便命奴婢试着做一件出来,等做好了,殿下看了一眼,却让奴婢收起来了。”   裴昭阳喜欢与否,当然是最重要的。   可衣服毕竟是云巧花了不少时间一针一线做出来的,就这么直接收进柜子里,她心里难免会有一点小小的失落。   刚才被叫进去找衣裳,一打开衣箱就看到这件袄子熨得整整齐齐的,还摆在了最上面,云巧顿时就明白了,当初她家殿下没准就是让她做给长公主的。   只不过殿下没有明说,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好试着劝道:“这件长袄的尺寸,长公主肯定能穿,长公主可要试试看?”   晏明华看出她眼中的期盼,便笑道:“姐姐不穿的话,正好便宜了我!”云巧粲然一笑,连忙和青霜一左一右上前,帮晏明华脱下身上的袄裙,再换上新的。   长袄色如浅桃,刚好垂到膝上,底下的暗绿褶裙微微散开,行动间裙幅上的织金横襕会不时反射出如水波般的细碎流光。   晏明华对镜自照,镜中的少女桃袄绿裙,容色亦如桃李一般。她抿了抿嘴,自夸的话临到嘴边却换了个方向:“云巧的手艺真好!”   云巧也跟着笑:“是长公主穿这个颜色好看!”   晏明华揽镜又看了几眼,这才转过身来:“走!咱们去看看姐姐换好了没有!”   刚走出去,裴昭阳那边的门也开了。   她也换了一身衣裙,石青色的蟒服,墨绿襕裙,上下皆是暗色,却丝毫不显沉闷,反而显得肤色愈白,唇色愈红。   晏明华只觉眼前一亮,快步走了过去:“姐姐换的裙子也是绿色的!”   而且都是织金襕裙,只不过色泽深浅略有不同。她挽住裴昭阳的手臂,与她并肩站在一处:“真好,这样别人一看,就知道我们是好姐妹!”   青霜和云巧连连点头以示赞同,见有人附和,晏明华愈发高兴。   裴昭阳侧首看了过来,这会儿再去换,未免显得有些欲盖弥彰了。   “姐姐,咱们赶快去椒房宫吧,我肚子都饿了!”晏明华连声催促。   “走吧。”   接风宴设在椒房宫的正殿,两人过来的时候,晏振和郭存镜都已经到了。   其余的人还没来,简皇后也不在,只有一个三十余岁的宫妃坐在晏振和郭存镜的对面,正与郭存镜闲话家常。   晏明华认出对方正是太上皇身边的沈淑妃,赵王裴承康的生母。   见她们来了,郭存镜朝女儿招手:“湘湘过来!”   “姐姐,我们去我娘那边!”晏明华拉着裴昭阳来到郭存镜面前,又向沈淑妃问了声好。   沈淑妃笑着点头:“几年不见,明华出落得愈发标致了。”   晏明华腼腆一笑,没有说话。   “湘湘,你怎么换了衣裳?”郭存JSG镜打量着女儿,早上出门的时候她穿的显然不是这一身!   晏明华朝裴昭阳那边看了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不小心弄脏了,这一身是姐姐给我的。”   “你啊!”郭存镜伸手一点她的额头,心里对裴昭阳倒是多了几分满意。   这丫头是有些古怪,从小就让人琢磨不透,但是她和湘湘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纵使分开七年,也没忘掉年少时的情谊。有她在的话,湘湘留在宫里,她多少能放心一些。   这么一想,郭存镜的笑容愈发和蔼:“昭阳啊,湘湘在宫里,就麻烦你帮忙看着她了,过两天我就来接她回去。”   裴昭阳道:“叔母言重了,明华比我小,照顾她是应该的。”   “那就好。”   晏明华依偎在郭存镜的身边:“娘,我能不能在宫里多住几天?”   郭存镜笑道:“你这丫头!你有几年没见过你姥姥了,你难道不想她?咱们回京了,总得尽快过去让她看一眼,免得她心里头一直惦记着。”   其实这两天就该过去的,只是天色看着不怎么好,还是稍缓两天,等天气好转了再去。   “我知道了!”晏明华乖巧地应了一声。   郭存镜笑着拍了她一下,小丫头尽会装乖!   闲谈间,裴绍膝下的皇子皇女,还有裴八裴承康陆续来到椒房宫。   片刻之后,简皇后带着太子裴元瑄和嘉平公主也过来了,裴元瑄今年十一岁,嘉平五岁,虽是中宫嫡出,在众多手足之中却稍显年幼。   至于后宫的诸多嫔妃,却是一个也没有出现,太上皇身边的也只来了一个沈淑妃,看来裴绍无意宴请太多的人。   各自落座之后,简皇后指着那群皇子皇女,一一向晏家几人介绍了一遍,又让皇子皇女们过来拜见魏王和魏王妃。   裴绍自十七岁大婚至今,与后妃共生育子女十九人,其中四人不幸早夭,余下的仍有八子七女共十五人。   这十五人之中,年长的几位均已成家,这一次还是带着家眷一起来的;其中又有四人,或在病中,或年纪太小,就没有前来赴宴。   郭存镜早有准备,这便命身边的侍女呈上表礼,没有到场的也托皇后转送过去。   等忙完这些,裴绍和太上皇也来到椒房宫,众人纷纷俯身行礼。   太上皇望着满殿乌泱泱的头顶,又陷入了困惑,仿佛不知自己身处何处,殿中之人又是些什么人。   裴绍忙道:“都起来,不必多礼!”   于是众人接连起身,静静侍立左右。   裴绍将太上皇请到上座,自己也挨着太上皇坐下了。   太上皇环视一圈:“你娘呢?还有老大和老三,怎么都不在?”   众人目目相觑,场面一时有些安静。   裴绍忙道:“爹怎么又忘了?娘去礼佛还没回来,大哥和三弟也不在家。”   太上皇抚须叹道:“你说一家人在一起吃顿饭,结果过来了,人还是不齐!……不说这些了,你们都坐下!二弟啊,今天咱们哥俩好好喝几盅,不醉不归啊!”   裴绍又道:“爹,御医说您不能喝酒的!”   太上皇瞪他一眼:“胡扯!你爹身体好着呢,咋不能喝酒?”说着就拍着桌子,让人赶紧上酒。   晏振忙道:“大哥,之前我受了点伤,还没好全,是大夫说我不能喝酒。”   太上皇愣了一下:“这样啊?那就不喝了!二弟啊,身上有伤千万不能耽误,得找个好大夫仔细调理一下,免得落下病根。”   “我知道,让大哥惦记了!”   “你我兄弟一场,说这些场面话做什么?”   裴绍暗暗松了口气:“传膳吧!”总管张德望连忙吩咐下去,一群宫娥旋即捧着美味佳肴上来,一一摆在众人面前。   这次家宴原本就是为了给晏家接风洗尘的,魏王夫妻俩和晏明华自然坐上主桌,沈淑妃带着裴承康也坐在他们这一桌。   菜还没上齐,太上皇率先举筷,自顾自吃了几口,这才看向周围:“你们怎么不吃?都起筷,凉了就不好吃了!”   “是。”众人跟着也拿起筷子。   太上皇笑着点了点头,目光巡视一圈,看到裴承康的时候竟又愣住了,盯着他的脸陷入沉思。   “爹!”裴承康连忙起身,眼含希冀。   太上皇却皱起了眉:“这谁家的孩子,怎么乱认爹?”   “……”裴承康委屈地垂下脑袋。   “爹,这是老八承康,他是爹最小的儿子,我的八弟!”裴绍解释道。   “我的儿子?”   “对!”   “我有这么多的儿子吗?……老二,他是老八?”   “没错。”   “那中间的几个到哪去了?”   “……”裴绍没法接话,唯有沉默。   沈淑妃忙拉了儿子一把,裴承康只好闷闷地坐下了。   简皇后见状,这便将话题引向桌上的菜肴。太上皇容易忘事,转眼就把这件事抛开了,照着儿媳介绍的开始品尝桌上的菜肴。   裴承康耷拉着脑袋,看起来可怜极了,沈淑妃只好搂着他低声安抚。   晏明华看在眼里,悄悄靠近裴昭阳,低声问道:“姐姐,裴八他?”   “他总要慢慢适应的。”   用完饭,裴绍送太上皇回长康宫,郭存镜拉着晏明华嘱咐了几句,便跟着晏振出宫了。   从椒房宫出来,晏明华和裴昭阳也回到清泉宫。裴昭阳向来有午歇的习惯,晏明华只好回清芷殿,看着小宫女们布置宫殿寝室。   半个时辰之后,估摸着裴昭阳那边也该醒了,她起身又来到映泉殿。   裴昭阳刚上好妆,正坐在镜前整理妆容,镜里镜外犹如名花倾国相照。   晏明华坐在一旁看了许久,这才开口问道:“姐姐平日里都做在些什么?”   裴昭阳放下手中的黛墨,侧首看了过来:“你是想问如今宫里有什么好玩的吧?”   “姐姐这话说的,好像我只知道玩似的?!”晏明华低声哼哼。   裴昭阳轻笑一声:“我平常也没有什么事,无非就是读书习字,抚琴作画这些。”   “不去上书房那边听课?”   “侄儿侄女们都在那边读书,热闹得很,你要过去?”   “不必了!”晏明华大摇其头。   闲聊中时间飞快流逝,晚膳帝后并未传召,两人就待在映泉殿用膳。   清泉宫有自己的小厨房,裴昭阳平日用膳,大多是那里做的。   灵思带着宫女们端了晚膳上来,晏明华一看,桌上大半都是她爱吃的菜,便知是裴昭阳的吩咐,心下不由一暖。   她早就饿了,一连吃了三碗饭仍有些意犹未尽。反倒是裴昭阳,中午在椒房宫那边就没有吃多少,说是没胃口,晚上这一顿又是如此,谁劝都没有用。   晏明华看在眼里,待晚些时候,就让人在小厨房做了碗汤面和几样小菜,亲自端过去给她。   入内一看,裴昭阳已经卸下钗环,发髻也解开了,绸缎般的乌色长发披落身后,烛光笼罩下,眉眼精致温柔。   见到晏明华,她似乎有些惊讶:“明华,你怎么过来了?有事?”   “姐姐准备睡了吗?吃点夜宵吧,我看你今天就没吃多少东西,总不能空着肚子睡觉,这样半夜会饿醒的。”   这一回裴昭阳没有拒绝,旋身坐在桌前。   “明华,很晚了,你该回去了!”   “回去?我没打算回去。”   “……长公主!”紧接着,身后陈景安突然低呼一声。   裴昭阳听出不对,骤然回头,却见晏明华已经脱了外裳绣鞋,直接跳上床榻。   裴昭阳凤眸一沉:“明华,你在做什么?”   晏明华拽过被子,盖在自己身上:“我今晚在这边睡,咱俩说说话。” 第7章 争执   轻飘飘一句话,犹如惊雷在耳边炸响,裴昭阳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也不说话。   晏明华支起上身,体贴地提醒她:“姐姐不用管我,先去吃面吧,不然就坨了!”   这种时候,谁还有心思吃面?   裴昭阳当即沉下脸:“明华,你起来!”   “怎么了?”晏明华眨眨眼。   “你不能睡在这。”   晏明华拥着被子,茫然地看着她:“为什么?”   “我不习惯与人共寝。”   晏明华瞥了她一眼,反而将被子抱得更紧。   “我的话你没有听到是吗?”裴昭阳冷着脸上前,一把捏住被角欲掀,手背筋骨隆起。   “你做什么?”晏明华赶紧拽住被子的另一个角,跟她较起了劲。   裴昭阳拽了几下,没能如愿拽走,面上寒意有增无减。   她伸手一指:“门在那里,赶紧回去!”   “我就不!”晏明华死死拉着被子。   裴昭阳脸色愈发冷肃,她俯视着晏明华,一字一句道:“回你的清芷殿去,别让我说第二遍!”   “昭阳姐姐!”晏明华蹙起秀眉,声音也染上几分苦涩,“姐姐为什么要赶我走?难道姐姐和我生疏了?”   裴昭阳哂笑一声:“这招没用!”   “……”晏明华没想到这么快被拆穿了,不免有些泄气,干脆撒开手,任由裴昭阳把被子拽走。随即往后一倒,大咧咧躺JSG了下来,双臂环在身前。   “我为什么不能睡在这?你倒是给我一个理由!”   又不是头一回了,小的时候她就在这里睡过,怎么长大了就不行?   裴昭阳没有回答,目光扫向外间:“全都死了吗?还不赶紧滚过来请长公主出去?”   晏明华当即探身看向外间,扬声道:“谁敢进来,本公主就把他踹到外面待一晚上!”反正她俩都是长公主,看谁能压得住谁?   是!裴昭阳在宫里待了整整十八年,积威甚重,这一点她的确比不了。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清泉宫的人可以完全无视她的命令。   倘若有谁非要在这种时候跳出来跟她作对,那就别怪她不懂体恤人了!   “晏明华!”   好吧!这人都气到连名带姓地喊她了!   “叫我做什么?”晏明华挑衅地扬起下巴。   “长公主,您不能这么……”见两人始终僵持不下,留在外间的陈景安急得不行,连忙上前想替裴昭阳分辩几句,顺便劝一劝晏明华。   岂料一只手突然横了过来,拦住了他。   青霜微微一笑:“陈副总管,请留步!”   “让开!”陈景安完全没有把她放在眼里,直接伸手一推。岂料这一推却好像推到一堵墙,对方纹丝不动,反倒是他连连后退了几步,方才站稳。   “请留步!”青霜又重复了一遍,脸上笑容相当友善,拳头却捏得咯咯作响。   看她这架势,陈景安一点也不怀疑,要是他敢再往前踏出半步,这丫头非得把他拎出去吹西北风不可!   “副总管,稍安勿躁!”灵思也过来拉他。   “灵思,怎么连你也……”   灵思摇了摇头,主子们的事,还是让他们自行解决比较好。   屋里就他们几个,余下的宫女内侍没有资格进来,也没有胆量直面两位长公主的冲突。   陈景安扫视一圈,竟找不到一个援手,只能眼巴巴看着干着急。   “姐姐也不必为难他们,”晏明华回头看着裴昭阳,语气逐渐平静下来,“我只是想要一个不能留下的理由,姐姐要是能说服我,我立马就走,决不耽误你休息!”   “你真的想知道?”裴昭阳反问,脸上随之浮现出一抹古怪的冷笑,声音也沉了下来。   她慢慢走到床前,一手撑在晏明华的身侧,缓缓倾身,丝瀑般的长发随之垂落,挡住了烛光,也模糊了她脸上的神色。   她望着身下的人,越靠越近。   晏明华跌坐在锦裀花褥之中,一手撑在身后,仰面愣愣看着她。   “明华啊,”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伸了过来,轻轻勾起她身前一缕长发,缓缓绕于指间,裴昭阳幽幽叹息,妩媚女声染上一丝魅惑,“你不该对我不设防备。”   “防备你做什么?”晏明华眨了眨眼。   裴昭阳勾唇一笑:“难道你就不担心,夜半三更的时候,某些无法想象的事会落在你身上?”   晏明华一愣:“既然无法想象,担心从何而来?”   “这可不好说啊,没准突然之间,你就意识到了?”   隔着珠帘绣幕,青霜都听懵了,昭阳长公主说的是什么胡话,她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陈景安和灵思也是双双目瞪口呆,他们家殿下今天是怎么了?   眼下这种情况,他们是该上前阻止,还是帮忙清场?或者继续装聋作哑?   有没有人能告诉他们?   裴昭阳又靠近了些,继续维持着倾身俯视的姿势。   距离越来越近,晏明华望着近在眼前的绝美面容,忽然间灵光一闪。   “昭阳姐姐,你这是在调戏我吗?”   裴昭阳勾起朱唇:“是啊,你才发现?”   “哈哈!”晏明华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一巴掌拍在裴昭阳的手臂上,“昭阳姐姐,你学坏了啊!”   她越笑越欢,很快就捧着肚子笑成一团。   裴昭阳:“……”   这时她这才意识到,以她当下这个身份,就算行事有些唐突,也没法把她吓跑。   一时间,心中只余无奈。   裴昭阳默然直起身来,罢了!既然她想睡在这里,就由她去吧,大不了自己换个房间就是了!   转身刚踏出半步,衣袖却被身后之人拉住了。   “姐姐!”   回头一看,晏明华已经坐了起来,长发垂落身前。   “昭阳姐姐!”   她仰着脸轻轻唤了一声,双臂随之攀附上来,将她搂住,单薄的杏色衣袖垂落,露出一对白玉般的手臂。   “姐姐,我好冷,你抱抱我好不好?”说着,整个人都依偎过来,轻轻靠在她的身后。   裴昭阳半转过身,抬起她的下巴,只见她眉眼含笑,烛火映入她的眼中,似有光芒跳动。   然而,那是一个小孩子在完成恶作剧之后洋洋得意的笑容。   和刚刚那个温温软软的声音全然没有半点关系。   “无聊。”裴昭阳松开手,平静地给出评价,随即抓住她的手,将她从自己身上扯下来。   这一回她还算听话,并未多作抵抗。   晏明华斜坐着,拢了拢身前的长发:“哼!还说我无聊,也不知道这种无聊是谁先开始的?”   裴昭阳捏了一下眉心,无奈道:“明华,我没有同你说笑,你真的不能睡在这里。”   “为什么?你倒是说啊!”   ……好吧,问题又绕回去了!   两人一直僵持不下,青霜在外面看着,也跟着着急起来,真有什么理由,昭阳长公主倒是说清楚啊!   没看到外面的风这么大,难不成还让她家公主走回去!   ……对了,风!   青霜当即快步上前,笑道:“长公主见谅,都已经这么晚了,外头还在刮风下雪,现在让我们公主走回去的话,怕是会染上风寒的。”   她言语间仍然称呼晏明华为公主,似乎还没意识到该改口了。   裴昭阳愣了一下,回头望着窗户,冬夜门窗紧闭,只能隐约听到外头有风声呼啸而过,夹着什么簌簌拍打在窗棱上。   “外面下雪了?”   “奴婢出去看看!”陈景安转身出去,很快就顶着满头的雪花回来了,“殿下,外头好大的雪,风也刮得怪急的!”   说着,他悄悄朝裴昭阳的身边看了一眼。   没错!映泉殿和清芷殿之间是有一道回廊,上面还盖了檐子。平日里,一点小雨小雪自是没有问题,但是这种天气走回去,肯定会被风吹到。   长公主刚回京城,想必还没有习惯北边的天气,大晚上吹到风,确实容易着凉。   其实吧,让长公主留下来也没有什么不妥。她原本就是未来的齐王妃,自家殿下多照顾几分,或是多亲近几分,又有何不可?清泉宫上下也都是自己人,绝不会有什么闲言碎语传出去。   晏明华叹了一声:“什么都不必说了,既然姐姐不愿意,我们回去就是了!不过是一点小小的风雪,有什么可担心的?就算着凉了,也只有爹妈心疼我罢了!”   说归说,人却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裴昭阳垂着眼看她表演,沉吟半晌,方道:“听好了,只有这一次!”   晏明华抿嘴一笑,不枉她等到这么晚才过来,她拍拍身边的被褥:“姐姐先吃面吧,吃完就过来,我等你!”   “你自己先睡,不用等我。”裴昭阳拂袖转身,大步朝外走去。   “你还要去哪?”晏明华问。   “沐浴。”   “面不吃了?”   “已经气饱了。”   晏明华心虚地眨了眨眼:“这么晚还沐浴啊?”   裴昭阳停住脚步,一手按着门框,回眸浅笑:“怎么,这你也要一起来?”   “不了不了!”晏明华摇头,她早就洗漱过了,谁跟她似的,这么冷的天,非得磨蹭到这么晚才去洗澡。   裴昭阳冷笑一声,带着灵思和陈景安出去了。   “青霜,”等人走了,晏明华这才跳下床榻,“刚才只顾着跟姐姐打闹,都忘了我的头发还没拆。”   她坐在裴昭阳的妆台前,青霜连忙上前服侍。   “长公主也是,留公主在这边过一晚有何不可?……不过,长公主到底还是心疼公主的,没有真的翻脸赶咱们出去。公主,你是没有看到,刚才长公主的脸色可吓人了!”   “是吗?”晏明华回想一下,又笑了起来,“姐姐从小就这样,可能我见惯了,就不觉得有什么,有时候还觉得她瞪人的样子蛮好玩的。”   “公主就是心宽,可有些人就……”   “长公主!”这时灵思掀帘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宫女。   青霜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不自然,也不知道刚才她说的话,有没有被人听了去。早知如此,她该谨言慎行才是,这儿毕竟是皇宫,可不是他们的魏王府。   灵思走过来禀道:“长公主,殿下命奴婢几人过来换上新的被褥。”   晏明华扭头一看,方才那一阵拉扯,被子都丢到地上去了,怪不得裴昭阳会嫌弃,便点了点头:“去吧。”   “是!”灵思带着两个小宫女搬了新的被褥过来,仔细铺好了,又在床帐四角挂上新的香囊。   晏明华走过去拿起一个,JSG清雅香气扑面而来,枕着这样的香气入睡,想必能做个好梦。   待布置好一切,灵思躬身道:“长公主请就寝,殿下稍后就会过来!”   “好。”晏明华重新上了床,一会摸摸被子,一会又去看床帐的花纹,等了好久,裴昭阳总算回来了。   灵思和青霜掩门出去,房中一时只剩下她们两个。   烛火静静燃烧,珠帘床帷一层层遮住了视线,但依然能看到床帷之中多了一个人。   裴昭阳伫立良久,脚下分毫未动。   晏明华忍不住起身掀开帐子:“姐姐站在那里做什么,怎么不过来?” 第8章 六嫂   “你还没睡?”裴昭阳慢慢走过去,挨着床沿坐下。   “等你啊!”晏明华推了她一把,“去把蜡烛灭了,这么亮我睡不着。”   裴昭阳坐着没动,袖底指尖一弹,烛火应声而灭,室中霎时陷入昏暗之中。   “准头不错啊!”晏明华夸道。   裴昭阳扯了扯嘴角,轻声道:“睡吧。”   “好!”晏明华应了一声,随即溜进被窝里。   裴昭阳怔愣片刻,也拉起另一床被子,挨着床沿躺下了,然后被子一遮,严严实实把自己裹了进去。   晏明华眨了眨眼,年少时偶然有过几次同榻而眠,她俩总是也像现在这样,一人一个被窝,因为裴昭阳说了,不想睡到半夜还要跟她抢被子。   “昭阳姐姐,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她卷着被子凑了过去。   如兰般的气息随着她的声音轻轻拂过耳际,裴昭阳略微侧首避开了。   “都说了,不用等我。”   “那怎么行?”她千方百计赖在这里,又不是因为这边的被子更暖和,“昭阳姐姐先别睡,咱俩说说话吧!”   裴昭阳闭上眼睛,以示拒绝:“有事明天再说。”   “姐姐!”晏明华又推了她一把,突然觉得有些不对,自己怎么睡在床铺中间?起身一看,裴昭阳居然是挨着床沿躺着的,连忙拉了她一把。   “姐姐你这样睡会掉下去的!”   裴昭阳骤然睁开双眼,眸光如寒星般扫了过去:“你不踹我就不会!”   晏明华心虚地缩进被子里,小声地说:“才不会呢,我现在睡觉可安分了。……要不你睡里头?”   “不必。”   “可是我怕你掉下去,赶紧睡过来点。”晏明华往里面挪了挪。   催了几次,裴昭阳这才纡尊降贵地稍稍挪进来几寸,人刚躺好,晏明华又过来了。   裴昭阳瞥她一眼:“你就不能老老实实躺着?”   “我们说说话嘛!”   “说什么?”   白天的时候,她们已经说了很多话,该说的想必都说过了。   其实这些年来,她们两个人一直保持著书信往来。   只不过,一个总是事无巨细地在信里写上一大堆,另一个时常只有寥寥几句,怎么看怎么敷衍。   此时两人并肩躺着,四下一片昏暗,连彼此的面容都看不清楚,话题便漫无目的地牵来扯去,说着说着,就提到了这个。   晏明华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连声音也透着满满的委屈:“这几年我寄给你的信有多厚,我不信你不知道,可你呢?‘明华亲启,近来一切安好,别无他事。’老是这一句!……你老实回答我,你是不是抄了一大叠,需要回信了,就抽一张塞给我?”   帐中光线昏暗,裴昭阳却好像真的看到了她气鼓鼓的样子,不由勾起唇角。   “真的生气了?这些年每逢年节,还有你的生辰及笄,我不都派人送了礼物给你,这还不够?”   晏明华当即回了一句:“礼物是礼物,信是信,不要混为一谈!”   裴昭阳知道,不处理好这个问题,今晚就别想睡个好觉了。   她侧身转了过来,对着晏明华,声音也柔和了些:“好了,是我错了,不该那样敷衍你。”   这一句是实话,她并非有意敷衍,只是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年少时纵使再亲厚,也是过去的事,何况这份亲厚,某种程度上只是晏明华一个人的错觉。   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两人相隔千里,历时七年,谁知道变了多少。他日再见关系如何,还是两说。   晏明华轻轻哼了一声:“算了,以后不许这样。”   裴昭阳道:“以后不会了。”   晏明华得了保证,又高兴起来:“我从陵州带了好些东西给你,今天不方便,下次进宫再给你。”   “好。”   顿了片刻,裴昭阳又道:“我这边也留了些东西,不算多好,勉强能入眼,明天拿给你看,喜欢的就拿走。”   说是这么说,然而裴昭阳自幼长于宫廷之中,见惯了奇珍异宝,能入眼的东西自是不俗。   晏明华凑过去,用脑袋蹭了蹭她:“姐姐总是这样,嘴上凶巴巴的,可是每逢得了什么好东西,都随我挑!”   裴昭阳没说话,有些事说清楚了,无非是“物尽其用”罢了。   “昭阳姐姐……”   耳边的声音突然犹豫起来。   “怎么,有话问我?”   晏明华原本想问太上皇的事,又怕问了影响裴昭阳的心情,害她连觉都睡不好。   “昭阳姐姐,听说前段时间,裴六哥回来过?”   裴昭阳一怔,没料到她会问起这个:“他是回来过,参加了登基大典,就回去了。”   “原来如此。”   “你想知道他的事?”   “他毕竟是我的未婚夫婿,小小关心一下,不过分吧?”   裴昭阳眸光一闪,表情显得有些不自然,好在帐中漆黑一片,无人可以察觉。   “明华……你不抵触这门婚事?”她试探着问了一句。   回应她的是晏明华的叹息:“父母之命,还有太上皇的金口玉言,由得了我自己做主吗?”   “如果能,你会同意吗?”   “当然不会!”   意料之中的回答,裴昭阳暗自冷笑,却不知心头突然涌起的异样情绪从何而来。   “为什么?”她继续追问。   “我又没见过裴六哥,裴六哥也不认识我,当然不乐意了。如果我能自己做主的话,至少选一个见过的人吧?”   “单单是见过就够了?”   “嗯?我也没别的要求,最好是知根知底的,其次嘛,能够合得来就好。”   裴昭阳想了想,不由轻笑一声:“你这要求听着简单,仔细一想,却是什么都包括进去了。”   “毕竟是终身大事,总得考量一番吧?”晏明华一手支着脑袋,俨然是谈兴正浓,“昭阳姐姐,裴六哥是个怎样的人,你跟我说一说可好?”   “你迟早会见到他的。……其实,你们早就见过。”   “我们见过?什么时候?”   “这……”裴昭阳有些迟疑,不知是否该透露一二。   “小的时候吗?”   “对。”   晏明华恍然:“那定然是我记事之前的事了!小时候的事,就算记得,也做不得准,姐姐还是说说长大之后的事吧?知道得多些,我心里也能有个底。昭阳姐姐,裴六哥和你像不像?”   “……很像。”   “哪一处相像?模样还是性情?”   “都像。”   “这样啊?我娘身边有对侍女就是孪生姐妹,长得极像,跟同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姐姐和裴六哥也是这样?”   “对。”   一个和裴昭阳形貌相似的裴承夜?晏明华仔细一想,忽然笑了起来:“这样也好!”   “哪里好了?”   “你们长得一样,见到他,就好像见到姐姐你,想想就觉得很安心。”   这还是裴昭阳生平第一次听到别人用“安心”这个词来形容她,只觉有些好笑。   “这样就安心了?你也算是宫里头长大的,怎么一点都不知道防备人?一听六哥长得像我,就没了顾虑。”   “那你说我该顾虑什么?”   裴昭阳迟疑道:“你毕竟没见过他,对他也不了解,也许他本人跟你想的有些出入呢?”   “我也知道眼见为实!我娘还说了,找机会让我跟裴六哥见上一面,要是他不想下山,我们上菩提山找他也是一样的。”   “这么重要的事,他是该亲自下山一趟,”裴昭阳沉吟道,“这样吧,这件事交给我,我来安排,年前有些赶不及,就定在年后,你看如何?”   “裴六哥不回京城过年吗?”   “你看往年他几时回来过?还是说,你等不及想见他了?”   晏明华莫名紧张起来,忙道:“才没这事,年后就很好!”   裴昭阳弯唇一笑:“往日看你总是无忧无虑的,好像一点烦心事都没有,原来也会紧张这个?不用担心,他还算明白事理,不是很难相处。……倘若他哪里做得不好,我帮你说他。”   “姐姐待我真好!”晏明华连连点头,“不过,我也不是什么时候都是高高兴兴的。”   “是吗?我怎么没有见过?”记忆中的小晏明华总是在笑,好像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忧愁。如今长大成人了,少了几分稚气,可一笑起来,仍是记忆中的模样。   “那是因为见到你了!”   裴昭阳一怔,回忆就此被打断,她愣愣重复了一句:“见到我?”   “是啊!JSG每次见到姐姐,我就觉得很高兴。这一路回京,想到马上就能见到你了,也很高兴。”   所以白天看到裴昭阳用那种陌生的眼神看她,才会那般难过。   不过现在好了,相处了一天,她们之间又渐渐回到小时候那样。照这样下去,她相信她们很快就会成为最要好的姐妹!不是亲生,胜似亲生!   裴昭阳干咳一声,敛住笑意:“你不是说我老是凶你?”   “是啊,要是姐姐不凶我,那就更高兴了!”   “不会了。”   “什么?”   “以后不凶你了。”   “真的?”昏暗中,晏明华的眼睛亮晶晶的。   “好了,赶快睡觉!”   晏明华乖乖躺了回去,过了一会,突然出声问道:“昭阳姐姐,将来你是不是得叫我六嫂?”   “……”零星睡意瞬间瓦解。   偏偏耳边那道声音还在一直往下说:“正所谓长幼有序,以后你就是想凶我都不行了!哈哈哈!”   裴昭阳忍无可忍,支起上身,自上而下地望着她:“那我是不是应该趁现在好好管教一下你?”   她的声音依旧婉转动听,语气里却透着显而易见的危险。晏明华连忙缩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昭阳姐姐,我错了!你别跟我一般计较!”   裴昭阳定定审视着她,明知她这副样子全是装出来的,最终仍是没有开口揭穿。   她转身躺了回去,片刻之后,晏明华小心翼翼露出脑袋:“昭阳姐姐,你睡了吗?”   “又怎么了?”   “姐姐对未来的驸马,可有什么想法?”   裴昭阳嗤笑一声:“我能有什么想法?”   她的神色隐没在夜色里,晏明华侧首看去,只能隐隐看到她侧脸的轮廓。   然而身为女子,即便生得再美,地位再高,他日依然会嫁作他人妇。   晏明华在黑暗中叹了口气:“如果我是男的就好了!”   “你又想做什么?”   “如果我是男的,我就去向太上皇和裴二哥请旨,请他们把你嫁给我。”   裴昭阳哂笑道:“你可真敢想!”   “不好吗?这样我们就能一直在一起了,没有其他无关的人,就我们两个!你说,好不好?”   裴昭阳原本想说不好,可是话临到嘴边,不知怎的又改了。   “好,就我们两个。”   “你也觉得这样很好对吧?”晏明华得到肯定的答案,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很快就陷入沉沉的梦乡。   裴昭阳侧首看了过去,身侧的少女兜自酣眠。   就如年幼时一样,从不对她设防。   然而她并不知道,她的昭阳姐姐,从来都是假的。   裴家这一辈没有女孩,当年柳丽妃生下的,只有一个男婴。   他的父皇依照字辈,为他取名承夜。 第9章 斗转   那时他的生母柳丽妃还很年轻,可惜初次生育就耗尽了她全部的生命力。   非但如此,她用性命换来的孩子同样体弱多病,时不时总要大病一场,御医们无计可施,皇榜招揽来的名医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就这样磕磕绊绊长到两岁,空远法师飘然下了菩提山,给他算了一卦。   “此子生怀宿慧,前生功过参半,细论起来,还是功多一些,因此得以降生皇族;又因为前世造业,累及今生,故而一直体弱多病。”   他的父皇忙问可有破解之法,空远法师点了点头,说方法只有一个,那便是扮成女童直至成年,以此瞒过鬼神的耳目,如此才能平安长大。   空远法师是举世闻名的高僧,在父皇尚未显贵时,就曾为他批命,说他日后定能君临天下。   他的话,父皇深信不疑。   于是从此之后,宫里就多了一个昭阳小公主。   对外就宣称当初柳丽妃生的是一对龙凤胎,因为小公主身体不好,就一直瞒着,没有对外说。   至于六皇子,则借用了空远法师的名义,对外说他需要寄养在佛祖跟前,因此送去了寂鉴寺,以保他顺利长大成人。   说来也怪,如此这般一番操作之后,他的身体果真一天天好了起来,很快就与同龄人一般无二。   父皇很是高兴,逢人便夸空远法师不愧是当代高僧。   如果他真的只是一个年幼无知的小皇子,没准就相信了。   能给出这样的主意,怎么看不像是高僧所为。   何况当年空远法师送出的,不止是所谓的破解之法,还留下了一张药方。   他的康复,多半是这张药方起的作用。   可惜父皇不信,他只能继续当他的昭阳小公主。   不过空远法师确实有几分真本事,初次照面,便直言点出他生怀宿慧。   宿慧即是前世的智慧,往大了说,也可以指前世的记忆。空远法师算出他前世颇有来历,却没说他前世究竟是谁。   父皇也曾笑着问过他,可记得前世之事。   年幼的他便问,什么是前世?   父皇解释了一堆,见他眨着眼睛,一脸似懂非懂,便将这事揭开,不再追问下去。   其实他是记得的,约莫一岁的时候,他忽然想起前世的一切。   那时是两百多年前的景朝末年,天灾人祸接连四起,朝堂之上,君臣互相猜忌,皇帝因此将部分权柄授予身边的宦官。   他就是其中一个。   年纪轻轻就坐到高位,随后又离京出任监军。   岂料前方战事惨烈,主将阵亡,副将投敌被当众揭穿,又有外敌环伺于城下。危难之际,他以监军之名接过兵权。   最终城守住了。   此后的几年里,他一直留在前方,不曾回京。兵事上他的天分还算不错,屡次领兵出击皆有所斩获。   可惜时局糜烂,非一人一力就能力挽狂澜。   朝中内斗不休,又有强敌当前,他也不是什么不世出的将星,只能眼睁睁看着局势日益严峻,麾下将士接连战死。   到后来,他也一样。   人死后,万事皆休。   再睁开眼,人世间斗转星移,两百余年只在转瞬间。   曾经的朋辈,曾经的雠敌,连同故主故国。   俱赴尘烟。   唯有日升月落,山河如故。   这一世,他又回到熟悉的宫廷里。   不同的是,他不再是因家贫被生父卖入宫中的内侍,而是这座宫廷的小主人。   生活优渥,父皇亦不失慈爱之心。   若说还有什么遗憾,早逝的生母,还有这副羸弱的身体。   生死之事,人力不能阻。   至于身体,仰赖空远法师的奇方妙法,也算是好了。   只剩下昭阳公主这个身份令他备受困扰。   五岁那年,他凭借前世积累下来的好口才,试图说服父皇同意他除下红装。   哪怕对外说“昭阳公主喜欢女扮男装”也行。   父皇同意了,他如愿换回男孩的装束。   可惜他的运道实在太差,换回男装的第一天,天气顿变,他因此不幸染上风寒。   养病之时,他那些新制的袍服靴帽全数被父皇下令焚成灰烬。   他试图据理力争,这场风寒不过是意外罢了!   然而对上父皇虎目含泪的眼睛,他又犹豫了,似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砸进心窝,令他全数败退。   那天父皇守在他的病榻前,跟他说了很多。父皇说他前头的两个哥哥已经没了,不希望看到他小小年纪也步上他们的后尘,让他听话一些,且忍上几年,等长大了就好了。   他沉默以应,但心里已不再抵触。非是惧死,不过是不忍看到有人为他伤心难过罢了。   大约就在那个时候,晏明华被魏王妃送到宫里。   那时她大约三岁,长得跟一个小瓷人儿似的,说话利索,又会装乖,一进宫就得到了整个皇宫的喜爱。   他并非真正的稚童,当然不会跟一个小丫头争宠,但也不想搭理她。   以他上一世的见闻,这种身份尊贵的小祖宗,无论男女,无论大小,都很麻烦。他也没耐心哄小孩,还是绕着她走为妙。   谁知小丫头自己凑了过来,口口声声追着他喊姐姐,一门心思黏着他不放。   他拒绝过,也曾冷言冷语,甚至威吓过——考虑到对方的年龄,他当然不会使出多可怕的手段。   但那些招数用在一个不到四岁的小女孩身上,本该足以令她对自己望而却步的。   结果却是一点用也没有。   好在这副身体比她年长两岁,腿脚长一些,她就算想缠着他不放,也没那么容易。   如此躲避了几次,她仍不知放弃,反而以为这是一种新的游戏。   随着她对宫廷日渐熟悉,她开始提前蹲守在他可能出现的地方,待他经过,就突然跳到他的面前,试图吓他一跳。   大多时候,他总能预先察觉到她的存在,掉头绕开了。但也有几次,她躲得实在太好,给他增添了不少有惊无喜的烦恼。   端慈皇后知道后,便从皇亲国戚中挑了几个年龄相仿的女孩进宫,专门陪晏明华玩。   椒房宫顿时热闹起来,一群小姑娘叽叽喳喳围在一起,显然相处得很好。   他远远看着,也十分满意,总算能得到一丝清静了!   然而,难得的清静只短短维持了几天。   小丫头又出现在他的面前,还想把他拉JSG到她那群新朋友里面,一起玩什么过家家。   所谓荒谬,不过如此!   他只能又一次疾言厉色地拒绝了。   小丫头固执得很,才不会这般轻易就放弃。就这么僵持了一段时间,一日宫中举行宴会,居然有刺客悄悄潜了进来。   宫宴过半,刺客骤然发难,整个宫殿瞬间乱了起来。   他和晏明华连同几个后宫女眷都被困在殿中的一角,前方侍卫刺客缠斗不止,几步之外,七八个无辜的宫女内侍或死或伤,软倒在地。   殿中隐隐有人低泣不止,夹杂在刀剑互击的打斗声中,听来愈发可怜。   好在父皇那边有足够多的人护驾,他心下稍安,又低头去看晏明华,原以为会看到一张煞白的小脸,不想小丫头不知从哪捡了把剑,拎着护在身前。   察觉到他的视线,她抬眼看了过来,凛冽剑芒跃入她的眼中。   “昭阳姐姐别怕,我来保护你!”   声音软软糯糯,却有着无可置疑的认真,一如她当时的神情。   然而长剑太过沉重,年幼的她根本拿不稳。可她一直坚持着,始终不肯松手,还试图越过他挡在前面。   侍卫们很快赶来护驾,解决了刺客,他当即卸掉她手里的剑,以免她不小心弄伤自己。   事情平息之后,帝后得知晏明华小小年纪,就敢持剑迎敌,俱是夸赞不已。   然而到了夜里,他忽然听到外边有人进进出出,让人过去一问,原来是晏明华做噩梦了,端慈皇后正亲自过去照顾她。   他俩的住处离得不算太远,中间只隔着椒房宫的正殿,既然睡不着,索性过去看看。   晏明华也没有睡,端慈皇后正搂着她柔声安抚着。见到他来,晏明华当即从皇后怀里坐了起来,一双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他原本只打算过来看一眼就回去,可是晏明华抓住他的袖子不肯松开,他只好耐着性子哄了半天,才把人哄睡过去。   睡是睡了,小手依然拽着他的衣袖缩在身前,显然还没有摆脱梦魇的影响。   他看着晏明华的脸,突然就心软了。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要保护他,无关职责,无关命令,也不是他刻意施恩的结果。   这话从一个小姑娘的口中说出,似乎有些好笑,很难不让人觉得她只是一时妄言。可他知道,她并没有撒谎,至少那一个瞬间她是真的那么想的。   她的喜爱不知从何而来,连同她的保护欲也一样来得莫名其妙。   可他并非铁石心肠之人,他前世年少时过得有些艰难,得到的善意并不多,因此对他人给予的善意更为珍视。   更何况,她持剑相护的模样,让他莫名想起前世一位早逝的故友。   若她有幸生在太平年月,想必就是晏明华这样的吧?   想到故友,一直以来的拒绝和躲避再也坚持不下去。   他在心里默默想着,无论以后她想做什么,都随她去了。   想当初他身为御前的大太监,身边总有一群小太监跟着他,供他调拨差遣。   如今当了“公主”,身边再跟着一个小公主,好像也没有哪里不对?   ……当然,调拨差遣这些就别想了。   唉!   一时心软,就给自己揽了一个麻烦。   好在这事也不算太难,椒房宫上有皇后,下有女官内侍数十人,课业上又有先生盯着,根本不缺照管她的人。   后来他们还养了猫,猫也能陪她玩,他自然又轻松了些。   他和晏明华只相差两岁,又同住在椒房宫,在帝后看来,能和睦共处当然最好。   唯独需要注意的是,他的身份不可暴露于人前。   空远法师曾告诫过,男扮女装的事切不可对外人提起,以免泄露消息,被鬼神察觉,一切便将前功尽弃。   加上这事也实在算不得什么好事,就一直对外瞒着,清楚内情的人并不多。   他和晏明华走得这么近,按理说不该瞒着她的,只是她当时年纪还小,怕她藏不住话,就没有跟她说。   原以为继续相处下去,她迟早会发现端倪,结果数年过去,她依然一无所觉。   若说年幼时,男女的区别可能不大明显,可如今他们都大了,她还是没有看出来,这又是为什么?   晏家又不是没有男丁,她又时常跟着父母在外行走,不可能不知道男女的不同。   ……莫非是他的伪装全无破绽,还是说他长得太像女子?   往事纠缠着疑惑,在脑海里翻涌。   夜静更深,有人沉浸梦乡,有人辗转难眠。   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过去,恍惚间他好像回到了年少时。   他拖着繁复的罗裙,步履匆匆穿行于廊庑之间,无论走到哪里,总有一个小丫头突然从拐角处探出头来,笑嘻嘻地喊他昭阳姐姐。   简直烦不胜烦!   再往前走,眼前场景忽然一变,已经长大成人的晏明华拦在他的面前,将他一步步逼至墙角,眸光盈盈,面含浅笑。   她说:“乖,叫六嫂!”   ……   忍无可忍!   裴昭阳蓦然睁开眼,掀被而起,凝眸注视着床中仍在熟睡的人。   真想把她从被窝里拖起来,让她也感受一下彻夜难眠的痛苦! 第10章 好看   漫长的冬夜终于过去了,天刚蒙蒙亮时,各处宫门陆续打开,宫女内侍鱼贯走出,各自忙碌起来。   晏明华醒来的时候,身侧一片空空荡荡。   抬头一看,裴昭阳披着外袍坐在不远处,一手支着额角,似在闭目养神。   或许是不想让人吵到她,他起身之后,也没有喊人进来帮忙理妆更衣,就这么静静坐着。长发随意披在身后,颊边有乌发散落垂下,遮住了小半张脸。   他身上的衣袍有些发皱,领口也没有拉好,就这么松松敞着,露出了锁骨。   晏明华裹着被子坐了起来,睡眼惺忪地看着他:“昭阳姐姐,你怎么早就起来了?”   裴昭阳闻声睁开双眼,清冷眸光扫了过来。见她已经醒了,他起身近前,挨着她坐下了。   “看起来,你睡得还不错?”他的声音透着几分慵懒,让人莫名放松下来。   晏明华抿嘴一笑,直接靠在他的肩头,手指悄悄勾住了他的头发。   “姐姐帐中的香很好闻,是你自己配的安眠香吗?”她慢悠悠地问着,目光不经意间往下一瞥,素色罗裤一直垂到脚踝处,再往下,是一双轻便的月白色丝履。   只是这尺寸……看起来都跟她爹差不多大了!   原来长得高,脚也会变得这么大的吗?   那她还是不要再长个子了,现在这样就很好!   “嗯,”裴昭阳并未注意到这些,随口应道,“不过闻多了,反而更难入眠。”   而且还会乱做梦,昨夜就是证明!   “咦?姐姐昨晚没有睡好?”胡思乱想就此被打断,晏明华直起身来,直接凑到裴昭阳的面前,定定打量着他,眸中关切显而易见。   她靠得实在太近,裴昭阳下意识移开目光,长睫低垂,在脸上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藏在袖中的手也暗暗攒紧。   离得这么近,她应该已经发现了吧?   他突然有些后悔,不该一时冲动,全无伪饰之下就跑来试探她。   藏了十来年的秘密,不该就这样毫无准备地直接暴露出来……   晏明华嫣然一笑,颊边梨涡浅浅:“昭阳姐姐,你长得真好看。”   “……”   “不上妆也好看,好比清水芙蓉,天姿灵秀。”   裴昭阳撩起眼皮:“你看了半天,就只看到这个?”   晏明华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当然了,姐姐上妆之后也是好看的。”   裴昭阳的眸光陡然变冷,他推开晏明华,振袖起身:“好了!既然醒了,就赶紧起来。”   “……”怎么夸她好看也不高兴?晏明华想不明白。   往前走了几步,裴昭阳忽然转过身来,冷冷看着她,垂于身前的长发中,竟多出了几根细细的发辫。   罪魁祸首不用想就知道是谁!   “手可真多!”   晏明华心虚笑了笑,掀开身上的被子,踩着绣鞋就要下来:“好了,大不了我帮你解开就是了!别动!”   裴昭阳飞快地避开了,斜眼觑她一眼。   “外头的雪已经停了,先别急着出去,等他们把路扫出来再说。”说着走向门口那边。   “姐姐你要去哪?”晏明华趿着绣鞋下地,裴昭阳没理她,径自推开门出去了。   青霜和云巧就在外头等着,见她也起身了,连忙进来服侍。又见她只穿着单衣站在地上,青霜急忙进屋,取来外袍披在她的肩头。   晏明华站着没动:“去看看昭阳姐姐去哪了。”   云巧应了声是,这便转身出去,没多久就回来了。   “长公主,殿下正在隔壁房中梳洗,灵思和灵犀都过去了。殿下还说了,请长公主快些梳妆,等用过早膳,就跟他一起去长康宫。”   “知道了。”   今天穿戴的衣裳首饰都是简皇后送过来的,女子梳妆向来耗时,等她收拾妥当,出去一看,裴昭阳正斜坐在美人榻上,宝蓝色锦裙如扇面般铺JSG展开来。   冬日清晨天色黯淡,殿中的铜树烛台燃着烛火,柔和烛光映照着无暇玉容。   哪怕同为女子,晏明华亦觉惊艳不已。   不过这一次她没想开口夸点什么,免得有人被夸了还不高兴。   她走过去也坐了下来:“不是说要去长康宫吗?”   裴昭阳抬眼:“不急,用了早膳再去。”   宫里的早膳多是面食,有各式面饼,也有汤面。   汤面是高汤做的汤底,上面浇着山菌冬笋肉丁等一块炒制的浇头,汤色清亮,面条爽滑,冬天起来吃上一碗,既饱腹又暖胃。   这面晏明华昨晚临睡前吩咐小厨房做的,用的是大碗,盛得也很满。   裴昭阳眼睁睁看着她不紧不慢地干掉半碗面,不时还伸出筷子夹点酥饼春卷,吃得津津有味。   她的饭量一直很好,小时候如此,长大了也没变,这一点昨天他就已经见识过了,便不再多想,照着平常饭量也开始用膳。   殿外雪霁天晴,通往各处宫殿的宫道很快清扫完毕。   用过早膳之后,两人一同来到长康宫。   孙总管笑呵呵地迎了上来:“二位殿下,太上皇在东暖阁,魏王也在,请二位殿下随老奴过去。”   他是太上皇在位时的大内总管,太上皇退居长康宫之后,他也随旧主来到这边。   至于昨天为何没看到他,晏明华没问,想来原因无非出在裴绍身上。   这位裴二哥就是这样,总想控制一切,让所有的人都按着他的命令行事。如果做不到,就直接抛到一旁,换上其他的人。   孙总管入宫多年,如今也上了年纪,面容消瘦,鬓发皆白,较之七年前老了不少。   他将两人领到东暖阁,太上皇正在里面和晏振回忆往昔。   孙总管走到太上皇跟前,笑道:“老爷子,您看看是谁来了?”   太上皇闻声看了过来,笑道:“昭阳来了!……呃!你身边这个女娃娃是谁?”   晏明华一愣,这才过了多久,太上皇又忘记她了!   “大哥,这是我家闺女,湘湘。”晏振出声解释。   晏明华连忙上前施礼:“湘湘见过裴伯伯。”   太上皇点头笑道:“好!好!晏老弟,没想到一转眼,你的女儿也这么大了!……定亲了没有啊?”   “已经定下了。”   “这样啊!”太上皇颇为可惜地摇了摇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片刻之后,他抬眼看向裴昭阳:“昭阳出去玩吧,带着你晏家妹妹一块,难得今天雪停了,你们可以在院子里玩雪!不过不能玩太久,小心着凉知道吗?”   听他的语气,简直像是在跟小孩子说话。   裴昭阳没有反驳,只轻轻应了声是,便带着晏明华一同退了出来。   “昭阳姐姐?”晏明华轻轻捏一下他的手,担忧地看着他。   裴昭阳却宽慰道:“长康宫这边有晏叔父和孙总管在,不用担心,我们先回清泉宫。对了,陵州那边可会下雪?”   晏明华知道他这是在故意转移话题,便配合地点了点头:“有时会下一点零星小雪,有时是雨夹雪,山上就不一样了,每年冬天必定是大雪封山,直到来年春天才解冻。”   回到清泉宫,殿前的空地上,一群小内侍正在堆塑雪狮。   这个习俗是从前面两朝传下来的,已经延续了好几百年,每年腊月下雪之后,宫中各处都会堆塑雪狮,以示祥瑞。   有时比邻的宫殿还会互相较劲,看哪一宫堆出来的雪狮子更高更大,哪一宫的更活灵活现。   内侍们手脚很快,他们回来的时候,雪狮已经接近完工。   只见巨大的白色雪狮伏卧在地,大约与人同高,鬃毛卷曲,怒目圆睁,凛然望向殿门处,仿佛正在默默守卫着这片宫殿。   周围积雪还有很多,内侍们意犹未尽,还想再堆一只出来,成双成对,兆头更好。   一群人小声商量了几句,便推出一个胆大些的过来请示裴昭阳。   裴昭阳同意了,又站在檐下看了一会。   这里曾经也是景朝的皇宫,此时与彼时,皇宫依然是皇宫。   只是住在这里的人,全都变了。   正感慨着,余光里有个熟悉的身影悄悄靠了过来,他转眸扫去一眼。   “明华,你在做什么?”   晏明华连忙站定了,笑道:“没做什么呀!”   裴昭阳勾唇浅笑:“是吗?手伸出来。”   晏明华飞快扔掉手里团好的雪球,慢慢走了过去,大咧咧将手伸到他的面前:“怎么了?”   然而通红的手心,以及指间残余的丁点雪粒还是将她暴露出来了。   裴昭阳轻笑一声,小的时候可没少被她偷袭,岂会不知道防备?   “去备热水。”他回头吩咐跟着身后的大宫女灵犀。   显然是洁癖又犯了!   晏明华三两下拍掉手上的雪:“不用那么麻烦,拍掉就好。”   “不行!”裴昭阳一把扯住她的衣袖,拉着她屋里走去。晏明华假装挣扎了两下,便笑着跟了上去。   洗了手,裴昭阳还记得昨夜说过的话,这就让人搬出几只箱笼,对晏明华说里头的东西随她挑。   晏明华从来不跟他客气这些,便直接去挑了。   转眼到了第三天早上,才用过早膳,就有内侍进来禀报说,晏家的马车已经停在宫门前。   “这马车肯定是我娘派来的!”   郭存镜的命令,晏明华哪敢不放在眼里,只好依依不舍地向裴昭阳道别,又去椒房宫向简皇后辞行,而后带着青霜连同裴昭阳送她的礼物,坐上马车出宫回家。   魏王府的正殿里,郭存镜已经等了许久。见女儿总算回来了,她把人叫到跟前,上下打量了一遍,方才问道:“在宫里没惹事吧?”   晏明华上前挽着母亲的胳膊,轻轻摇了摇:“娘亲说的什么话,难道我是一个惹事精吗?”   郭存镜笑着揽住她:“那你说说看,你在宫里都做了些什么?”   “我和昭阳姐姐一直待在清泉宫,偶尔去长康宫看望裴伯伯,昨天去的时候,爹也在呢!”   郭存镜叹道:“太上皇的病,御医们都说不好治,药也一直用着,却没什么效果。有人就说时常陪着太上皇说说话,对他的病情或许会有好处,你爹也是因为这个才天天进宫的。”   晏明华垂下眼帘,神色黯然:“裴伯伯老是不记得我,也不记得裴八,听昭阳姐姐说,他连裴六哥都忘了。”   “裴六常年不在京城,怨不得他爹一病就忘了他。对了,昭阳可有说裴六什么时候回京?”   晏明华便将裴昭阳的话转述了一遍。   “昭阳姐姐还说,我和裴六哥见面的事,她会帮忙通知裴六哥。”   “这都快过年了,裴六也不回来给他爹拜年?”郭存镜不由抱怨起来。   但想到过去十来年皆是如此,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反正裴家都说了,等他们成婚之后,裴承夜会留在京城,不会再回菩提山。   郭存镜摸着女儿的发鬟:“罢了!你回去准备一下,午膳过后我带你去一趟你姥姥家。” 第11章 邀请   郭存镜的娘家信阳侯府是世代将门,祖上也曾出过不少名将。   两百多年前,北方异族破关而入,最终占领了整个天下,建立了奚朝。   战乱中,为国死难的郭家人不在少数。余下的郭家人一来为了自保,二来也是不愿为奚朝所用,便带着亲眷隐居于乡野之间,直到两百多年后天下大乱,方才重新出世。   群雄逐鹿之际,郭存镜的父亲郭澜也拉起一帮人马反抗朝廷,后来又投在太上皇的麾下,还将唯一的女儿郭存镜嫁给他的义弟晏振。   太上皇称帝之后,郭澜被封为信阳侯,十年前郭澜病逝,便由长子郭存尚继承了爵位。   郭存尚和郭存镜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他们的母亲信阳侯太夫人年岁已高,加上身体也不是很好,因此多年来,信阳侯府一直由郭存尚的妻子邱氏当家。   郭存镜和邱氏关系并不好,当年她将晏明华送去宫里,而不是送回娘家,也有这方面的考量。   但这样一来,姑嫂间的嫌隙难免又深了一层,邱氏总觉得小姑子这么做,等于明晃晃地跟别人说,她这个当舅妈的容不下她的女儿!   郭存镜也没解释,转眼十几年过去了,姑嫂间的关系依然没有得到修复。   信阳侯太夫人一共生育了五个孩子,郭存镜是最小的一个。   战争年月,日子并不好过,天灾人祸掺在一起,孩子生下来都不好养活。五个孩子之中,有的早夭有的战死,到如今只剩下郭存尚和郭存镜兄妹俩。   郭存镜出阁前,时常跟着父亲在外打仗,婚后待在京城的时间也不多。   母女俩聚少离多,听说晏家的人即将回京,太夫人日夜翘首以盼。   郭存镜是带着儿女孙辈一起过来的,郭存尚守在门前,兄妹舅甥几年不见,自然有许多话要说。   郭存尚感叹了几句,忙道:“瞧我,母亲还在府里等着,小妹赶紧随我来,免得让母亲久等JSG!”说着,便将郭存镜一家带到侯府正堂。   母女二人七年没见,甫一照面,不由双双红了眼眶。   太夫人今年已有七十多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是人生大限,如今总算见到小女儿,既想哭又想笑,千言万语临到嘴边,最终只化作一句:“回来就好!”   郭存镜匆匆拭去颊边泪水,笑着应了声是。   晏明华见状,上前轻轻拉着太夫人的袖子:“姥姥怎么只顾着跟我娘说话,难道姥姥都忘了我吗?”   太夫人顿时破涕为笑:“都不用看,一听口吻就知道是你这个丫头!湘湘过来,让姥姥好生看看你!”   晏明华挽住太夫人的胳膊,脆声唤道:“姥姥!”   太夫人打量着她,笑道:“湘湘长得真好,比你爹你娘都好!唉!转眼你也这么大了!……圣上那边怎么说?”   最后这句显然是在问晏明华的婚事。   “圣上的旨意想必就在这几天了。”郭存镜道。   太夫人点点头:“早点定下来也好!齐王常年礼佛,想必是个性情温厚的人,湘湘机敏,两个孩子以后的日子不会错的!”   郭存镜哪知道裴承夜那边是什么情况,又不忍心戳穿母亲的想法,便道:“娘,你别夸她,这孩子倔得很,一旦认定的事怎么也扭不回来!你这一夸,她还不得把尾巴撅到天上去!”   “这不好吗?女孩子家家的,得有自己的想法,才不会被别人牵着走。”太夫人搂着外孙女,笑得十分和蔼。   晏明华窝在太夫人的怀里,骄傲地扬起下巴:“娘,你听到了吧,姥姥夸我呢!”   郭存镜直接翻了个白眼:“这么大的人了,还撒娇卖乖?”   “姥姥!”晏明华直接躲到太夫人的怀里求安慰。   太夫人抚着她的后背,笑道:“湘湘很好,你别总是凶她!”   郭存镜扯了扯嘴角,算是听到了,听没听进去就不好说了。   众人会心一笑,谁都能看得出来,晏明华不过是在逗太夫人高兴罢了,谁让老太太年纪大了,就吃这一套呢!   侯夫人邱氏用帕子掩嘴干咳一声,方才启唇道:“小妹是哪天回京的?这天寒地冻的,路上不好走吧?怎么不差人过来叫你外甥去接你?”   她一开口,屋中气氛顿为一滞。   晏家回京的消息又不是什么秘密,前两天没来,那是因为天降大雪,不便出行,这一点郭存镜早就派人过来说了,何必当众再问一次?   郭存尚微微皱眉,邱氏这人没啥不好,就是口无遮拦,总在老太太高兴的时候乱说话。   正想劝她少说几句,便听郭存镜笑道:“嫂子这话不对,天这么冷,烨霖文弱,何必让他出门吹冷风?有晏英来接我就够了。”   郭存尚回头看着脸上比常人少一分血色的长子,无声叹了口气。   邱氏却气得暗自咬牙,郭烨霖是她的独子,日后是要光耀侯府的门楣的。自家儿子,当然是什么都好,只是身子弱一些,须得好生保养。   怎么落在小姑子的嘴里,就好像连门都出不了似的?!这话让家里那几个庶出的听去了,还不知道又会生出什么想法?   她不由瞪了郭存镜一眼,这小姑子还是跟从前一样讨人厌,一开口就直戳她的痛处。难道她就没有烦心事?   呵!她那个好女婿,贵为亲王又怎样?没准已经在山上剃度当和尚了!   正要开口讥讽几句,太夫人手里的拐杖重重一顿。   “好了,都消停点!好不容易人齐些,就只会惹我生气!”   众人连忙噤声,晏明华伸手帮太夫人顺了顺气,低声劝了几句。   太夫人面色稍缓:“你们有事就去忙,我们娘俩几年没见,有话要说。”   郭存尚听了,这便起身告退。邱氏也不想留在这看他们一家和乐,于是带着儿孙和女眷们也跟着走了。   众人离开之后,太夫人让丫鬟取出几只匣子,用手点着其中一只:“一转眼,你也为人祖母了!过两天是阿笙的生辰,我一把老骨头,就不过去了,这个给他。”   郭存镜笑道:“我们还没好好孝敬过娘,怎么反倒先来拿娘的东西?”   太夫人冷哼一声:“就你多嘴,又不是给你的!好了,令嘉过来拿着,别管你婆婆!”   钟令嘉看了婆母一眼,见她没有反对,连忙上前接了过来:“孙媳代阿笙谢过外祖母。”   太夫人点点头,又指着余下两只:“湘湘,这些是给你的,你自己收着。”   “给我的?”晏明华微怔。   “是啊!你也大了,姥姥得给你攒嫁妆,不过这些不算。这些年你大哥,还有你舅舅家的孩子,姥姥没少掏东西给他们,这些是你的,好好收着。”   晏明华接过匣子,笑道:“既然是姥姥给我的,那我就收下了!谢谢姥姥!”   “这样就对了!”太夫人笑着点点头。   太夫人又问了些别的事,得知晏振以后可能会留在京城,太夫人叹道:“京城这边,眼下还算安定,留在京城也不错。反正陵州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山高路远的,反而更让人担心。”   郭存镜点头称是,随后又让侍女把他们带来的礼物呈上来给太夫人看看。   晚一些的时候,晏振也来到信阳侯府拜见岳母,两家人坐在一起用了晚膳。   冬天日短,酉时将尽时,夜幕已然升起。   太夫人担心夜里风大,忙催着郭存镜他们赶紧回去。郭存镜起身向母亲辞行,郭存尚亲自送他们出去。   府门之外,魏王府的亲兵列着长队,秩序一派井然。   为首一人穿着铠甲,样貌甚是年轻。一见晏振出来,他上前一步,拱手道:“启禀王爷、王妃,车马已备,请启程!”   郭存尚见此人长身玉立,气宇非凡,面容却带着几分少年气,顶多也就二十岁,不由抚须叹道:“好一个俊秀的儿郎!妹婿,不知这位是?”   晏振道:“他是我府里的亲卫统领祁律,表字纪清。纪清,还不赶紧拜见信阳侯?”   祁律拱手道:“祁某拜见信阳侯!”   “快快请起!”郭存尚笑得十分随和,“祁统领似乎有些面善,不知东湖先生祁原山是祁统领的什么人?”   “回信阳侯,正是家父。”   郭存尚讶然:“原来是祁先生家的公子,失敬失敬!”   祁原山是晏振麾下的军师,素来有些贤名,郭存尚作为晏振的妻舅,对祁家也算有所了解。   自家烨霖生来羸弱,须得有更多的助力。如今侯府之中,只剩小女儿郭暖暖尚未婚配,可惜晏家没有适龄的儿子。   祁家……也算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告别郭存尚之后,晏家一行人踏上马车回府。   此后的几天里,魏王府陆续有人前来拜访,大多都是京中的亲朋故旧。郭存镜以临近年关,府里尚未收拾好为由,拒了不少人。   转眼到了晏笙生日这天,小孩子不好大办,因此只请了几家亲友前来观礼。   晏明华也派人给裴昭阳送了一张请帖,问他那天是否要来。裴昭阳接下了,却没有明说来不来,只说到时候再看。   到了正日,郭家的人来得最早,几个表妹说想先去看看小寿星,晏明华便把人送到大嫂那边。   转身出来的时候,却被一名红衣少女拦住去路。   “明华,还记得我吧?”   晏明华看清来人的模样,讶然笑道:“宛晴,怎么是你?有事找我?”   来人是大长公主的孙女,姓萧名宛晴,论辈分,比晏明华矮一辈。不过两人同龄,私下就没那么讲究,只以名字相称。   两人多年没见,如今重逢不免互相打量了一番。萧宛晴莞尔一笑:“知道你在忙,我就问一句,过两天我家有个赏雪的聚会,云微和兰绣都在,你来吗?”   晏明华点点头,又问:“昭阳姐姐去不去?”   “你知道的,长公主从来不理会我们这些小姑娘的,你自己来就好了。”   “你给她下过帖子吗?”   萧宛晴哼了一声:“小时候你凡事总想着她,没想到大了也没变!罢了,我多给你一张帖子,你要是见了她,就顺便问一句,不过我觉得她多半是不会来的。”   晏明华正要答应,突然听到外面有人报了一声:“昭阳长公主驾到!”   “姐姐来了!我这就去问她,宛晴你去我屋里等我。”晏明华嘱咐了一句,转身便往外走。   萧宛晴应了一声,等晏明华一走,当即掉头快步走远。总之,她才不要和那位长公主碰面呢!   在侍女的引导下,裴昭阳来到王府正殿,见到了郭存镜。侍女呈上他带来的礼单,郭存镜一看,原来他把裴承夜那份也送过来了。   唉!这当哥哥的不在,还得妹妹帮他找补。前些年他们在陵州,逢年过节也会收到以齐王的名义送来的礼物,如今一想,那些东西没准都是昭阳这丫头帮忙准备的!   郭存镜暗自叹了口气,如果昭阳是男的就好了,人是冷情JSG了些,但也算得上是细心体贴,她家湘湘嫁过去,她这个做娘的也不至于这般苦恼。   这时晏明华也到了,她知道裴昭阳不喜欢热闹,见他们说完话了,便拉着他出来,往自己院子那边去。   不想院中只有丫鬟守着,却没有看到萧宛晴。问了丫鬟,丫鬟说没有看到任何客人过来。   晏明华回头看着裴昭阳,轻笑一声:“我知道了,她肯定是被你吓跑了!”   谁让某些人仗着比她们大两岁,胆子大一些,就跟她们讲什么“深宫鬼泣”,“井中怨女”,吓得萧宛晴一连好几天都不敢进宫,此后几年也一直憷他,远远看到了就绕着跑。   裴昭阳走到正位上坐下,轻掸衣袖:“你找她做什么?”   “也没什么事。”晏明华将萧宛晴的邀请转述了一遍。   裴昭阳道:“姑母家的宴会我去过一次,没什么意思,你要是想去,就跟她们去吧!”   “姐姐怎么不去?是觉得不方便吗?若是觉得不便,我们可以穿着男装过去的,我在陵州的时候,就时常换上男装出去玩。”   裴昭阳默然不语。   “姐姐长得高挑,五官明艳又英气,穿上男装一定好看,绝不会输给任何一个名门公子!”晏明华仍在试图说服他。   裴昭阳面色一沉,忽而冷笑起来:“你听好了,我对女扮男装没有兴趣,你也不许穿!”   晏明华微怔,似有些不解,片刻之后她眨了眨眼:“好吧,我知道了!”   裴昭阳:“……”   她到底知道什么了?! 第12章 抓周   晏明华的想法,裴昭阳一时也弄不明白,以往的经历告诉他,这种时候还是别追问到底比较好。   他拒绝“女扮男装”,理由其实很简单,他的真实身份在京城露过面,要是换上男装出去,没准会被人认出来。   这几年他身量渐长,体形容貌和真正的女子愈发不同,因此当他是裴昭阳的时候,始终坚持上妆,说话时还刻意模仿了女子的声音,就是为了加深两者之间的不同。   就算有人觉得昭阳长公主某些地方不似女子,只要听了“她”说话,那点疑心多半就能打消。   这些细枝末节,他暂时还不能跟晏明华说。   好在这一次她没有坚持,裴昭阳暗暗松了口气。   两人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始终没有等到萧宛晴现身,看来确实是被他吓走了。   萧宛晴不止是大长公主的孙女,还是当年端慈皇后给晏明华挑选的伴读。   按理说,晏明华的伴读和他并不相干。   可那个时候,晏明华总爱缠着他,还想拉上他和那些伴读一起玩。他不答应,就被一群小姑娘团团围住,指责他孤高自许,不好接近。   晏明华被夹在中间,很是为难。   为了摆脱这群小丫头,他只好反客为主,随口讲了几个宫中流传多年的故事。   这些故事能够在宫廷里流传数百年,自然有它的惊人之处。   加上他的润色,效果更为惊人。   等他讲完,几个小姑娘果然吓得瑟瑟发抖,再也没了游戏的兴致。萧宛晴回家之后,更是抱着大长公主哭诉,说再也不敢进宫。   大长公主心疼孙女,便向端慈皇后告罪,请她免了萧宛晴的差事。   端慈皇后答应了,回头又觉得把他这么一个假公主真皇子,和一群小姑娘放在同一个宫殿里实在很不像话,加上小孩子一多确实有些吵闹,于是将余下的几个伴读送去东宫那边,陪裴绍那两个即将启蒙的女儿读书。   如此一来,椒房宫里又只剩下他和晏明华。   宫里渐渐有传言说,都是因为他乱讲鬼故事,才把明华公主的伴读吓跑了。   至于原因,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甚至还有人说,昭阳公主生性霸道,仅仅只是因为不喜欢看到明华公主和别人一起玩,就把人赶跑了。   这些话很快传到他的耳中,但他并没有追究什么。他能容许晏明华侵入他的生活已属不易,哪还有心情整天和一群小丫头打交道。   至于外人是怎么想的,他才不想管。   后来还是端慈皇后派人出面敲打了几句,传言方才彻底消停了。   他不追究,并不是因为他大度,只是觉得没这个必要。   毕竟他们的说法也不算全错。   不过,这儿不是还有一个没被吓跑的吗?   非但不怕,还敢用手揪着他的衣襟,泫然欲泣装哭求安慰。   他实在想不明白,魏王和魏王妃明明都是忠厚耿直之人,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女儿?   亏他之前还觉得她像故友,一度还想着她会不会就是故友的转世。   如今看来,明显是他多想了!   眼看着时间也差不多了,晏明华和裴昭阳起身回到正殿这边。   见到晏明华,萧宛晴本想过来打声招呼,抬眼看到裴昭阳就站在旁边,连忙退了回去,往祖母大长公主的身后缩了缩。   晏明华看在眼里,回头瞪着裴昭阳。   ——看看!都是你把人吓坏了!   裴昭阳轻飘飘扫了一眼。   ——有人自己胆小,关我什么事?   正殿之中,主客纷纷围拢过来,中间摆着一张又大又宽的方榻,榻上铺着厚厚的毯子,弓矢纸笔之类的小物件铺了一榻。   扎着两个小揪揪的晏笙被钟令嘉抱到方榻中间。   顶着周围无数道目光,小晏笙一点也不怕生,在榻上爬来爬去,左看右看,最后拿了一张小弓,坐在原地颠颠傻乐。   “小世子抓到了弓,日后必定弓马娴熟,勇武过人!”   “正所谓将门无犬子啊!恭喜魏王!”   “恭喜魏王!”   ……   一时众人皆是夸赞不已。   “昭阳姐姐,你小时候抓到了什么?”晏明华悄悄问了一句。   裴昭阳含糊道:“和六哥一样,抓到了书。”   晏明华眼睛一亮,笑道:“不愧是亲兄妹,真是心有灵犀!”   “……”裴昭阳沉默了,若不是清楚晏明华的为人,他没准会怀疑她是不是在说反话。   晏笙挥舞着手里的小弓,咧嘴笑着,露出小小的乳牙。晏振一走过去,他当即高高举起两只手,想要祖父抱抱他,于是晏振笑着把他抱了起来。   “阿笙真是可爱!”晏明华笑得眉眼弯弯。   裴昭阳看在眼里,低声问道:“怎么,你喜欢小孩?”   “当然喜欢了!你看阿笙多可爱,小小的人,眼睛却这么大,一眼看过来,心都化了!姐姐你呢,你喜欢小孩吗?”   “……还行吧。”   他前世有过那种遭遇,今生又有这样的造化,按理说本该对子嗣更为执着。   然而他并没有这种想法。   他曾翻看过景朝末年的许多记载,前世他战死之后,皇帝非但给他追封了爵位,还过继了嗣子给他。   他入宫之后,便再也没有回头打听过家里的事,只知后来家乡遇到旱灾,乡人都四处逃难去了,他的那些家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这个嗣子,也不知道是谁从哪里扒拉出来的,只知道此人和他同姓。   至于来历,史书上没说,当地县志也没写清楚。   因为他的缘故,这些事才能被记上一笔。   两百多年过去,他的名字依然留在青史之上,而他那些所谓的嗣子后人,却不知道被时间的洪流冲刷到哪个边边角角。   如此看来,所谓子嗣,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   不过……   他侧首看向晏明华,若是她喜欢的话……   裴昭阳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罢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现在何必多想?   抓周结束后,魏王府里摆下几桌酒席,招待今日过来观礼的亲友。用过饭之后,客人们陆续离开了魏王府。   晏明华又劝了一次,裴昭阳仍是那句话,他对大长公主家的宴会没兴趣,晏明华只好作罢。   萧宛晴所说的赏雪晏并非设在大长公主府,而是在城东的一处别苑。   转眼到了宴会当天,萧宛晴担心晏明华不认识路,便起了个大早,亲自骑马过来接她。   得知裴昭阳不来,她当即取笑起来:“也不知道裴昭阳哪好,你惦记着她,她可不一定惦记着你!还有,怎么不见你多想着我一些,好歹我们也算有些交情吧?”   晏明华哭笑不得,只好温言细语哄了几句,萧宛晴这才转嗔为喜。   眼看着时间也不早了,两人翻身上马,带着各自的侍女护卫,扬鞭而去。   天空细雪飘落,映泉殿屋脊上的兽头很快覆上一层薄雪。   箫声幽咽,穿过殿外雪帘飘向远处,似有还无,纷扬的细雪也为之一顿,寂寥沉郁悄然而生。   陈景安悄悄走到灵思跟前,低声问道:“这几天怎么没看到长公主进宫?”   灵思抬眼看他一眼,答道:“魏王和魏王妃都在京城,又临近年关,长公主哪会总是进宫?不过,明天是岁末宫宴,陛下会在临仙殿宴请文武百官,长公主也会出席,到时候不就能见到了?”   “这我当然知道!”陈景安回头看向殿中,暗自叹了口气。   长公主在宫里只住了短短两天,清泉宫JSG上下就多了不少变化。殿下的书桌上,还放着长公主前两天刚写的几幅字,长公主看到一半的书也还留在原地,尚未下完的棋局也同样没有撤走。   甚至于,殿下手边的那套青瓷茶具,也是当日殿下特意命人给长公主找出来的。   可惜长公主不在,整个清泉宫都冷清了许多。   他们家殿下情况特殊,向来甚少和宫中其他人来往,往日看他独自一人读书写字,练剑抚琴,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可是,自从看到殿下和长公主相处之后,陈景安的想法就变了。   他皱着眉头长吁短叹,灵思实在看不下去,便低声跟他说了晏明华应邀去了大长公主家的事。   “竟还有这事!”陈景安惊呼一声,心下颇为诧异。   他对这位未来的齐王妃并无多少了解,但也知道以她的性子,一定会邀请他们殿下一起去的?   殿下怎么不去?   是了!大长公主家的宴会,请的大多是未婚的少男少女。   殿下这个情况,往那边去都不大对。   以往殿下就不爱出席这种场合,如今看来,哪怕是长公主亲自开口了,也不管用。   箫声不知何时停下了,他们两个人的窃窃私语,也惊动了裴昭阳。   他转着手里的玉箫,目光徐徐扫了过来:“都在说些什么?”   陈景安眼珠一转,上前一步笑道:“殿下,听说大长公主家的宴会可热闹了!”   “你想去?那下次让长公主带你去长长见识。”   “奴婢哪敢劳动长公主,奴婢是想,大长公主家的宴会向来是大场面,柳家舅爷的公子女郎,没准也会过去。”   陈景安口中的柳家舅爷,指的是柳丽妃的弟弟柳荣。   柳丽妃红颜薄命,身世也十分坎坷,入宫之前,曾是某个官员家中豢养的舞姬。   那年太上皇御驾出行,经过那个官员的辖地,那人打听到太上皇向来怜惜美人,便以义女之名献上了柳丽妃。   太上皇笑而纳之,回宫之后,柳丽妃很快就有了身孕,并由丽嫔晋封丽妃。   秉性柔和的她,从未仗着圣宠做过什么,生平唯一一次请求,也仅仅只是请求太上皇帮她寻找家人。   她原籍江南岷州,是被亲生父母卖掉的,家中还有一姊一弟,离家之时,长姊早嫁,幼弟尚在总角。   那个时候,岷州连同南方的十几个州府都在另一个义军首领的治下,和太上皇这一方隔着大河天堑遥遥对峙,太上皇的人根本过不去。   柳丽妃知道后,也没有催促,只是默默等着。   然而还没等她收到家人的消息,她就已经香消玉殒了。   多年之后,举家逃难到外乡的柳荣偶然得知自家二姐当上了皇妃,方才千里迢迢找了过来。   太上皇命人调查了一番,确定了他的身份,便赏了一个五品闲职给他,柳荣一家因此得以在京城安顿下来。   这人一安定下来,又无衣食之忧,难免就会生出别的想法。   这几年柳家一直想挤进勋贵圈子,为此还闹出不少笑话,被裴昭阳敲打了几次,又遇到京中大变,这才安分了些。   陈景安和灵思都清楚,若不是看在亡母的面子上,他们殿下才不会由着这位舅父在京城享清福。   可晏明华并不知道这些,要是遇上了,没准会在他们的手里吃亏,毕竟柳家的人实在是有些没脸没皮。   陈景安稍稍提了一句,便垂着手立在一旁,静等裴昭阳的吩咐。   一时无人说话,裴昭阳手里的玉箫转了一圈又一圈。   蓦然停住了。   “去备车!” 第13章 多心   裴昭阳的马车径直驶出皇宫,临至大长公主家的别苑门前,裴昭阳突然让人换了个方向,往另一条路驶去。   陈景安不懂他的用意,又不敢多问,只好和灵思坐在车厢角落里,你看我我看你互相瞪眼。   傍晚时分,别苑里的丝竹声渐渐止住了,一群衣着华贵的公子女郎陆续从里面走出,各自策马登车离去。   “萧姑娘,今日承蒙款待,元洲感激不尽。”说话之人是昌国公世子顾元洲。   他和萧宛晴从小就认识,只不过顾萧两家并不亲厚,因此关系只能算是一般,连称呼也透着生疏。   萧宛晴道:“顾世子客气,天晚路黑,世子路上小心。”   顾元洲浅笑道:“多谢萧姑娘关心,天色不早,萧姑娘若是打算回府,还是早些动身为好。”说完他作了个揖,转身走了。   来客均已离开,只有晏明华还在,她和萧宛晴约好了一块回去,便留下来等她。   萧家的其他姑娘都是坐车来的,萧宛晴觉得马车太慢了,干脆拉着晏明华先行一步。   天色渐暗,万家灯火次第亮起,两个姑娘骑着马慢慢往回走,一路说说笑笑,还约着找个时间,一起去城外的温泉庄子逛逛。   忽然,晏明华看到前方路旁站着一个穿着内官服饰的人,那人看到她,当即快步走了过来。   “奴婢陈景安,见过明华长公主。”   晏明华拉住缰绳:“陈景安,你怎么会在这里?”忽然心念一动,她笑了起来:“难道是昭阳姐姐来了?”   陈景安直起身笑道:“让长公主猜中了!殿下就在前面的聚鲜楼,请长公主过去说话。”   “前面带路!”   晏明华刚要下马,就被萧宛晴拦住。   “明华,你别听他胡扯!昭阳长公主那是何等矜贵的人,怎么会在路边的酒楼用饭?”   聚鲜楼并非毫无知名度的酒楼,萧宛晴之所以会这么说,无非是对裴昭阳存有偏见,找到机会就想刺他一句。   “宛晴你可能不知道,”晏明华笑着解释,“陈景安是清泉宫的副总管,跟在昭阳姐姐的身边也有好些年了,不至于诳我的。”   陈景安也跟着赔笑道:“就算给奴婢一百个胆子,奴婢也不敢欺瞒长公主的。确实是我们殿下命奴婢在这里等着,望长公主、萧女郎明察!”   萧宛晴捏着手里的马鞭:“我不信,除非让我也跟过去看看!”   “这……”陈景安顿时踌躇起来,殿下只说请长公主过去,可没让他把其他人也一起带过去啊!   萧宛晴气得一阵咬牙,直接用马鞭指着他:“明华,你看他犹犹豫豫的,肯定有鬼!”   晏明华拿她没办法,只好对陈景安说:“萧女郎不是外人,你在前面带路就是了。”   “奴婢遵命!”   前面就是聚鲜楼的位置,陈景安将两人请到楼中,却不上楼,反而往后边走,左转右转,转得萧宛晴又发了几句牢骚,这才来到一个精致的小院。   推门进去,严妆盛服的裴昭阳临窗而坐,面前一桌酒菜纹丝未动。   萧宛晴:“……”   “殿下,长公主和萧女郎来了。”陈景安上前禀道。   裴昭阳侧首看了过来,目光掠过晏明华和萧宛晴两人,以及她们牵在一起的两只手,停留的时间不长不短。   然而他的目光如有实质,一眼扫过,萧宛晴只觉背上一阵发凉。   好在晏明华先一步松开了她。   “昭阳姐姐,你果然在这!”   “嗯。”裴昭阳懒懒应了一声,示意晏明华坐下说话。   晏明华转身坐在裴昭阳的对面,又朝萧宛晴招手:“宛晴,你也来这边坐!”   萧宛晴这才回神,迅速挤出一个乖巧的笑容,上前一步:“宛晴见过昭阳……姑姑!”   论辈分,裴昭阳是她的舅表姑母,当着本人的面,还是要尊称一声姑姑的。   裴昭阳颔首道:“天色不早,你该回去了。”   萧宛晴连连点头:“姑姑说得是,宛晴这就告退!……明华再见!”转身之际,还不忘给晏明华抛下一个“你自求多福”的眼神,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刚踏出小院,她又后悔了,她怎能把明华一个人留下来,让她独自面对那个阴晴不定的裴昭阳?   她捏着拳头,鼓起勇气转过身,看到陈景安守在门前,满脸似笑非笑,果然是仆似主人形,顿时又泄气了。   只好努力安慰自己,没事的!明华跟她不一样,明华从小就不怕裴昭阳,敢于挑战裴昭阳的霸道无礼……   总之,她现在就回家找祖母搬救兵!   她这番举动,晏明华在屋里看得一清二楚。   正要叫人去追她回来,身后传来裴昭阳的声音:“明华,回来!”   她只好重新坐了回去,佯装不悦:“姐姐又把人吓跑了。”   裴昭阳倚着身后的软垫,神色慵懒:“你这是冤枉我了,我什么也没做。她胆子小,不经吓,这能怪谁?”   晏明华轻哼一声,没有再继续纠缠下去。   她看着面前的裴昭阳:“昭阳姐姐,你怎么会在这?难不成你……”   是特意来接她回去的吗?   晏明华眨着眼睛,眸中盛满期待。   裴昭阳轻笑一声:“我闲着无聊出来走走,想着你可能会从这里经过,就让陈景安出去碰碰运气。”   晏明华双手撑在桌沿托着腮,目光灼灼:“那我们还真是有缘,京城这么大,随便JSG走走就能遇到!”   裴昭阳道:“也不算很巧,这间酒楼是六哥开的,他不在京城,我就帮他看着。”   “这里是裴六哥开的?”晏明华有些惊讶。   “嗯。前几年原来的店家经营不善,就被他盘下来了,一点小产业罢了,不值得大惊小怪。他手里还有几间别的,也放在我这,今天太晚了,有空我带你过去看看。这里的卤味还不错,待会你拿些回去试试就知道了。”   晏明华连连点头,笑道:“既是姐姐推荐的,我肯定要仔细品尝一番!”   裴昭阳这便叫陈景安进来,吩咐他下去准备。   又对晏明华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免得叔父叔母担心。”   “好!”晏明华应道。   两人并肩走出聚鲜楼,晏明华打量着楼里的布置,笑道:“没想到裴六哥居然会在京城里开酒楼,我原以为他就算要开,也是开斋菜馆的。”   裴昭阳走在她的前面,闻言驻步回首,似笑非笑:“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放心,他不开斋菜馆。不过,要是你哪天想持斋了,没准他会开上一间,专门只招待你。”   “姐姐就会取笑我!”晏明华瞪着前方的背影。   哼!反正以后有人得喊她六嫂,现在就且容她放肆几回吧!   走出聚鲜楼,裴昭阳的马车就停在门外,晏明华是骑马过来的,便走过去牵起缰绳,笑着摸了摸马儿头上的鬃毛,这才翻身上马。   “明华!”   身后裴昭阳突然叫了她一声,声音急切,透着几分不安。   晏明华回头一看,裴昭阳正从车中探出身来,目光直直望着她,似震惊又似难以置信,仿佛从她身上看到了什么。   “姐姐,怎么了?”   晏明华拨转马头,策马来到马车前,俯身问道。   裴昭阳没有说话,一手从袖中探出,闪电般扣住她握着缰绳的手,由于过于用力,手背的青筋一根根隆起。   “殿下?长公主?”站在马车边上的陈景安和灵思都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左看右看,又是着急又是不知所措。   “昭阳姐姐?”   裴昭阳依然没有松手,晏明华干脆从马背上下来,直接跃入车中,在裴昭阳的身边坐下。   “姐姐,你没事吧?”   裴昭阳渐渐回过神来,垂下眼帘,将目光收回:“……没事。”   他是怎么了,居然会把明华看成两百多年的何玉魄?   肯定是他多心了!   然而方才那一幕一遍遍在他的脑海里重演着,上马之前如出一辙的小动作,就连策马过来时的姿势,也别无两样。   是巧合吗?   见他仍是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晏明华也着急起来:“昭阳姐姐,你到底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裴昭阳牵起唇角:“没事,天已经暗下来了,骑马回去比较冷,就想叫你进来坐坐。”   这个理由太过牵强,晏明华一句也不相信。   “要不我今晚随你进宫去,就不回家了?”   裴昭阳一怔:“不必如此,我已经没事了。再说这么突然,叔母会担心的。”   “没事!我们先回一趟魏王府,我跟娘亲说一声!”   “……随你。”裴昭阳心里还有点乱,便随口应了下来。   来到魏王府的大门前,晏明华掀开车帘:“昭阳姐姐等我一下,我很快就出来!”   “慢着,我跟你一起进去!”这时裴昭阳已经平静下来了,身为晚辈,过门而不入,实在是很失礼。   他下了马车,又回头看了一眼,灵思会意,便让人提着两只食盒也跟了上来。   晏明华眼睛一转,又改了主意:“姐姐要不要在我家住上一晚再走?”   裴昭阳稍整衣袖,举步往前走去:“免了,我认床。”   “好吧。”   见到郭存镜,她倒是没有反对,只是又吩咐了一句:“明天宫里有宴会,衣裳首饰我都帮你准备好了,记得都带上,可别忘了!”   晏明华赶紧点头答应。   宫门就要关了,两人不好在魏王府待太久,便留下那两只食盒,双双退了出来。   出了大门,王府侧门也跟着打开了,随即有人赶着一辆马车跟了上来,缀在他们的后面。   裴昭阳扫了一眼:“车里装着什么?”   晏明华道:“从陵州给你带的礼物,之前都没时间捎进宫给你,今天索性一并带上。”   裴昭阳倚着车壁,啧了一声:“何必这么麻烦,派个人送过来不就得了?”   “他们有时候毛手毛脚的,我不放心。姐姐你不知道……”   “湘湘,是你在车里吗?”   马车外面突然有人问了一句,声音清朗,显然是一个年轻人在说话。   紧接着陈景安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大胆!这可是昭阳长公主的车驾,还不赶紧退下?!”   “是祁大哥!”   晏明华眼睛一亮,当即掀开车帘:“陈景安,你先退下。祁大哥,你怎么在这?……我正准备跟昭阳姐姐进宫一趟,明天再回府。”   听到昭阳长公主也在,祁律连忙翻身下马,拜道:“魏王府亲卫统领祁律,拜见昭阳长公主!”   裴昭阳瞥了一眼,车外之人一身戎装,俯身行礼时,犹如雪压青松。   如此俊秀的人物,任谁看了,都会称一声好。   裴昭阳却觉得此人十分碍眼,再想到他之前和晏明华说话时的欢喜语气,更觉此人实在是暗藏祸心,一开口,声音不由带出了几分不耐烦:“明华,我们该走了!”   “好!”晏明华匆匆和祁律道别,便回到了马车里。   御者马鞭一挥,拉车的两匹骏马双双迈出步子,带着马车向前驶去。   王府门前,祁律仍站在原地,一手捏着袖中尚未送出的礼物,片刻之后,方才转身离去。   “我们刚刚说到哪了?……对了,是那些礼物!”晏明华兴致勃勃地接着往下说,“姐姐不知道,有一年陵州那边烧了一种特别好看的青瓷,我挑了好多出来准备给你。谁知派人上京的路上突遇风雨,人没事,可东西全翻到江里面去了。唉!每次想起来就觉得好可惜!”   裴昭阳紧抿着唇,始终缄默不语,想起刚才那一幕,他仍是有些不舒服。   晏明华凝眸注视着他:“昭阳姐姐,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他垂下眼眸轻声答道,亦将心里的种种思绪置于一旁。   然而没过多久,他又开口问道:“方才那人是魏王府的亲卫统领,看起来挺年轻的?” 第14章 疑惑   晏明华点头道:“祁大哥比我大三岁,就快十九了。”   “十九岁的亲卫统领,可真是年轻有为!”裴昭阳笑着夸了一句,然而笑意并不达眼底。   晏明华没有听出他话中的嘲讽之意,接着说道:“祁大哥的父亲是我爹麾下的军师,我们两家的关系向来不错。祁大哥自小习武,十六岁就跟在我爹身边,我爹也很信任他。”   那岂不是说,晏家在陵州那几年,他完全可以随意出入晏家?   “你之前说,你在陵州经常出去玩?是晏贤带你去的?”   他这话问得有些突然,晏明华也没多想:“二哥事情多,哪有功夫带我玩?”   也是,晏贤比她年长九岁,又刚娶了妻子,正值新婚燕尔之时,哪顾得上陪幼妹玩耍?   那定然是这个姓祁的了!   比她大三岁,不正是青梅竹马的年纪?难怪连称呼也这般亲密!   他们这些将门之家,向来只在同僚之中挑选联姻的对象,当初若不是太上皇发话,兴许就……   ……就像上一世那样!   明明对自己心存好感,悄悄绘了画像,却封存在秘匣之中,至死都没有吐露过一个字。   若不是她的堂妹为她整理遗物,这才发现其中的秘密,心神大乱之际拿到他的面前质问,恐怕他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件事。   他当然明白她为何放弃,对一个宦官心存爱慕,所能带来的只有无尽的麻烦。守口如瓶,彼此反而更为好过……   “昭阳姐姐,你今天有点奇怪!”晏明华靠近了些,仔细端详着他。   “是么?”裴昭阳回过神来,眼波一转,突然柔声问道,“明华,你觉得这个祁律怎么样?”   “正如你说的,祁大哥也算是年少有为!”   “……”这就又夸上了!   “姐姐为何一直问祁大哥的事?”晏明华歪头打量着眼前人,以前可从没见过她这样关心过别人的事!   难道说……   裴昭阳微微挑眉:“怎么,我不能问?”   “那倒不是,你还想知道什么?”   裴昭阳随口问道:“这位祁指挥年纪也不小了,娶妻了吗?”   一听这话,晏明华心里不由咯噔一下,姐姐果然……   这就是所谓的“女大不中留”吗?   “没有,他也还没有定亲,但是……”晏明华欲言又止。   裴昭阳眸光一冷:“有话就直接说!”   晏明华抬眸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让裴昭阳打消这个想法。   “怎么?你我之间,连说话也要斟酌这么久吗?”裴昭阳眸中的冷意更甚。   他也知道,无缘无故JSG的,他不该生晏明华的气,更不该对她也阴阳怪气的,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她有朋友陪着不是更好吗?这样她就不会过来缠着他了。   可是……   晏明华哪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沉吟片刻,耐着性子劝道:“昭阳姐姐,人不能只看外表,尤其是事关终身大事……我不是说祁大哥不好,但是姐姐这么好,一切都值得最好的,所以才要更加慎重,你觉得我说得对吗?”   裴昭阳怔住了,脑海中那根紧绷的弦就此崩断,他艰难地转过头来,目光缓缓落在晏明华的脸上。   她的意思他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懂。   一时心念百转,似自嘲又似窃喜,最终化作唇畔一声冷哼,他伸手轻抚晏明华的鬓发,顺着她耳边垂下的发辫轻轻一扯。   “你脖子上这颗小脑袋瓜到底在瞎想些什么?我担心的是你……总之你要记得,你和我六哥可是有婚约的!”   晏明华连忙护着自己的发辫往后一躲,以免它再次遭到裴昭阳的毒手。   她眨了眨眼,凝眸看着眼前人:“昭阳姐姐,你真的是因为裴六哥才问这些的?”   裴昭阳勾唇反问:“不然呢?”   马车晃晃悠悠继续向前,马车里又一次恢复了平静。   裴昭阳倚着车壁闭目养神,晏明华悄悄打量了几眼,反复琢磨着此前两人的对话,片刻之后终于恍然。   她抿嘴一笑,幽幽出声问道:“昭阳姐姐,你今天真的只是路过吗?”   “当然!”裴昭阳眼也不睁,当即应道。   “我舅舅家有个表侄叫阿重,就快六岁了,是烨霖表兄的儿子。”   “嗯。”裴昭阳随口应了一声,不明白她为何提起这个小孩。   晏明华接着往下说:“姐姐不知道,他最近可霸道了!他原本和小表妹琴云玩得最好,可是有一天,他看到琴云和另一个小孩玩在一起,就生气了,当场还跟人家吵了起来。   “青云上前去拉他,还被阿重凶了,说什么‘既然你和我玩,就不能和别人玩’,直接把小琴云气哭了!”   不过是小孩之间的琐碎小事,有何出奇之处,值得特意拿出来分享?   裴昭阳原本只是随便听听,可是越听下去,越觉得不对劲。   她看似只是在说她的那个表侄,实际上却是在说……   他骤然睁开眼,冷声问道:“你在拿我跟稚童比?”   迎着他的目光,晏明华毫无退缩之意,仍是笑盈盈的:“姐姐方才所为,不正是如此?只许我跟你好,看到我和别人一起玩,就不高兴了。有人说你霸道,原本我还不信的,没想到今天就见识到了!”   还有,明明是自己不高兴,还拉裴六哥出来当挡箭牌,被她发现了吧?   裴昭阳冷哼一声:“我本就如此,你若是不高兴,大可趁早走开!不过走之前,你得告诉我,是谁的皮这么痒,竟敢在你面前拨弄是非?”   “你想做什么?”   “我能做什么?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为人霸道又恶毒,当然要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   话音未落,晏明华已经凑了过来,轻轻搂着她的胳膊摇了摇:“姐姐生气了?”   “别挨着我!”裴昭阳扣住她的手,试图将她拉开。   下一刻,臂间力度顿时加重了几分,裴昭阳稍作抗拒,便放弃了。   “姐姐别生气了好不好?”晏明华倚在他的身侧,仰着头低声问道。   舜华般的玉容近在眼前,裴昭阳面色稍缓,零星怒气不经意间已如冰雪消解。   “如果我总是跟你计较这么多,早就被你气到七窍生烟了!”   明明还是生气了!晏明华挽着他的胳膊,下巴轻轻抵在他的肩头:“昭阳姐姐,你记不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说过以后不凶我的,你不能食言!”   裴昭阳移眸看向别处:“随口说的,你也信?”   “姐姐的话,我从不怀疑的。”   “少来这一套!”裴昭阳压下唇角,每回都是这一套,也不怕将来有一天不好使了!   “姐姐别动!”   “嗯?”茫然之间,一根葱白玉指朝他伸来,精准点在他的喉结。   他今日穿的衣服立领很高,本该足以严严实实地护住脖颈,然而方才那一阵拉扯,也许把领子扯开了。   挨着这么近,会发现什么是自然不过的事。   晏明华的手指仍抵在他的脖子上,指尖微凉,使得触觉更为敏锐。   裴昭阳浑身发僵,一动也不敢动,她的打量更令他如芒在背。   “明华!”   他突然握住她的手,将之拉开,声音干涩略显变调。   裴昭阳半垂着眸,目光微微闪躲,始终没有触及身侧之人。   不去看,就不会知道她此时是用什么样的眼神看他的,也不会知道她此时的心情。   他们自幼相识,又是未婚夫妻,他从未想过永远瞒着她。   只是他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开口。   晏明华的打量仍在继续,眸中却渐渐添上一抹担忧:“昭阳姐姐,你怎么这么瘦?”   裴昭阳:“……”   她怎么还叫他姐姐?   “你自己看看,骨头都突出来了!”晏明华挣开他的手,继续用指尖轻触他的衣领间。   “……”裴昭阳无话可说,唯有沉默。   也许她眼中的他和真正的他是不一样的。   有时候他甚至会怀疑,没准哪天他换回男装站在她面前,她还会以为是她的昭阳姐姐女扮男装假扮她的未婚夫逗着她玩?   见他又不说话,晏明华蹙着眉连声追问:“昭阳姐姐,你是不是总是由着性子,想吃饭就吃饭,想不吃就不吃?你这腰不会是饿出来的吧?”   “没有的事。”裴昭阳再次拉开她的手。   “也是,我记得你的饭量还是挺好的,”晏明华点点头,要不然他也长不了这么高的个子,“那你是肠胃不好?”   “……”裴昭阳无言以对。他总算知道了,他的伪装并非全无破绽,她注意到了,随手为他找了个理由,又无视了。   她并非粗心大意,只是对他不设防罢了。   即便有所发现,也不会起疑,更不会往深处想。   有她如此相待,真是何其有幸,何其不幸!   “昭阳姐姐?”晏明华摇着他的胳膊,又问了一遍。   裴昭阳只好答道:“跟身体没有关系,我天生就是这样的。”   “这样啊?”晏明华没有听出他话里的暗示,一转眼就将这事丢开了,“对了!你刚刚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没什么,”裴昭阳轻笑一声,“只是你这个毛病该改改了,动不动就凑过来动手动脚,不够庄重,外人见了,没准会笑话你。”   “知道了!”晏明华继续环住他的手臂,整个人轻轻靠了上去。   见她仍是如此,裴昭阳知道说了也是白说,干脆由她去了。   回到宫中时,暮色已深。两人还没有用膳,裴昭阳便让陈景安取一些卤味送去长康宫,余下的就摆在映泉殿里。   不过须臾,晚膳就摆了满满一桌上来,裴昭阳示意晏明华尝尝看。   他们从聚鲜楼带回来的卤味品类繁多,卤鸡咸香,蹄膀软糯,鸭胗鹅掌、豆干腐竹,各有各的妙处。   晏明华早就饿了,一样样尝了过去,一碗饭很快见底。   裴昭阳看得好笑,便让灵思勺碗汤给她,免得待会口渴。   用过晚膳,晏明华又让人把她的礼物都摆出来,一件件拿给裴昭阳看。   精巧别致的簪环,釉色雅致的瓷器,锦缎色泽绚烂如同云霞……   这些东西其实更适合女孩子用,裴昭阳知道她对他误解颇深,便没有多说什么,全都收了下来。   每年岁末举行宫宴,是太上皇称帝以来都会做的事,京中五品以上的官员命妇都必须出席。裴绍继位之后,也延续了这个旧例。   太上皇状态不好,人多了怕他受到惊吓,因此这一次宫宴并没有请他过来。   裴绍带着魏王在内的几位老臣,先去长康宫拜见太上皇。   几位老臣跟随太上皇多年,太上皇见到老兄弟来了,也是相当高兴,只是话还没说上几句,就垂下眼皮打起了盹。见此情景,君臣几人俱是嘘唏不已。   几人不敢打扰太上皇休息,便退出了长康宫,一同来到临仙殿。   文武百官、内外命妇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裴绍打起精神,和群臣叙了一通君臣相得,又借着裴晏两家的交情往下说,然后笑着看向晏振:“叔王有女待字闺中,朕之六弟承夜,年将弱冠,尚未婚配,不知可为叔王良婿?” 第15章 舅家   晏振起身出列,拜道:“陛下垂询,臣等甚是荣幸,一切还请陛下做主,臣等并无异议!”   “叔王快快请起!”裴绍朗声笑道,“此事并非朕一人的想法,太上皇亦有此意。”   接着便让张德望拿出早就拟好的旨意,当众宣读。   晏明华连忙起身,走到前面接旨。   裴绍环视一圈,又道:“昭阳,你六哥不在,你过来代他接旨。”   于是裴昭阳也站起身来,跪在晏明华JSG的身旁。   张德望高声宣旨,裴绍端坐在龙椅上,笑着点了点头,一桩心事总算有了进展,他心中颇觉安慰。   裴晏两家交情深厚,明华和六弟又是从小一起长大,看起来也是相当般配,明华伶俐可亲,再看他的六弟,珠翠罗裙……   ……   算了,这等细微末节不必在意!   宣完旨,裴昭阳和晏明华俯身谢恩,裴绍笑着让他们赶紧起来,又特意吩咐张德望,让他派人去菩提山给裴承夜宣旨。   待两人回到席中,在场众人纷纷道贺起来。   太上皇没有同胞兄弟,只有大长公主这一个妹妹。大楚立朝之初,裴家的堂族兄弟按着亲疏远近以及功绩,分别封了郡王侯爵等,但是亲王爵,却只给了义弟晏振。   老臣们都是跟着太上皇和晏振一起从战场上拼杀过来的,前几年有些人触了太上皇的忌讳,不是杀头,就是夺爵,闹得京城内外人人惶恐不安。   后来因为三皇子逼宫失败,又死了一批人,往日里和三皇子走得近一些的人家也都受到了牵连。余下的人看在眼里,难免生出几分物伤其类之感。   昔日的兄弟没有死在战场上,反而死在政斗里,老臣们实在是不想再看到这样的事了。   晏家向来都是老臣之中的中流砥柱,裴晏两家的关系,众人都是有目共睹的。如今两家结了亲,可以说是裴绍给众人的一个暗示,只要他们像晏家一样,守着君臣之礼别胡来,他不会拿他们这群老臣开刀。   众人领会了圣意,恭维起来愈发真切。   晏明华被一群夫人围着夸了半天,总算找到机会,寻了个借口躲了出来。   踏出临仙殿,天上星辉点点,人间宫阙重重。   冬夜寒风凛冽,扑面而来,瞬间卷走周身的微薄酒气,让人精神一振。   她刻意避开人多的地方,带着云巧沿着回廊慢慢往前走。   如此良夜,那个待在山中古寺里的裴承夜现在在做什么?   青灯古佛前念着佛经,还是禅房里蒙头大睡?   真是的!这种时候还躲在山上,他倒是清静了,她却得独自面对那么多人,被围着说个不停!   “臣女拜见明华长公主!”   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晏明华回身一看,一个面生的少女正屈身向她行礼。晏明华不认识她,只当是哪家跟着长辈一同进宫赴宴的千金。   “不必多礼,起来吧!”   又见对方虽裹着冬衣,仍有几分纤弱之态,晏明华便道:“殿外风大,女郎还是进去为好,免得着凉了。”   少女连声称谢,却没有走,盈盈一拜又道:“长公主可能不认得臣女,臣女姓柳,名如妍。……齐王殿下,是臣女的表兄。”   “原来是柳家的千金,”柳家的事,晏明华多少听说了一些。   想着眼前这名少女毕竟是裴昭阳兄妹俩的舅家表亲,便又多问了一句:“你们一家上京也有数年了,在京城可还习惯?”   柳如妍柔声道:“有劳长公主惦记,京城很好。托表兄的福,家中一切也都安好。”   晏明华颔首一笑:“那挺好的。”   简短一句,便不再开口了。   柳如妍等了半晌,不由暗自着急起来,她怎么不接着往下问?   自己分明已经暗示得这么明显了!   没听说这位长公主是这么沉默寡言的人啊!   想到自家父亲品级不高,柳家和晏家也没有什么交情,想要见到这位长公主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道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也顾不得刻意不刻意了!   柳如妍垂下眼帘,神态拘谨又羞涩:“长公主可能不知道,今年年初,臣女曾随家中父母去过一次菩提山。表兄他……他在山上很好,长公主不必担心。”   晏明华微微一笑:“你有心了,菩提山是佛门圣地,我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柳如妍抬眼一看,又迅速低下头去,捏着衣角略显不安:“长公主,臣女是否说错什么了?”   晏明华差点笑出声来,这位柳家表妹怎么是这样一副做派?   正想开口说点什么,身后脚步声渐近。   “明华。”清冷女声随之响起。   晏明华回头一看,原来是裴昭阳,当即展颜迎上前去:“昭阳姐姐!”   裴昭阳几步朝她走来,从灵思手里接过斗篷,抖开披在她的肩头。   “怎么跑出来吹风?”   “里面好无聊!”晏明华小声抱怨。   “怎么不叫上我?”   “我看你在和二嫂说话,就没叫你。”   裴昭阳瞥她一眼,还说呢?刚刚在殿中,他又被大长公主追问,明华比他小,终身大事都已经定下来了,那他这个当姐姐的是不是也该考虑一下了?   不仅如此,她还跑去催皇帝皇后赶紧帮他找个婆家。若不是皇后立刻岔开话题,她估计就要当场自荐,做一回冰人了!   他这位姑母岁数也不小了,待在家里颐养天年不好吗?若不是看在太上皇的面子上,他非得给她找点事情做做,免得她太闲了,整天惦记着别人的事!   他不想继续在临仙殿待下去,本想叫上晏明华一起出来走走,结果回头一看,人早就不见了,只好出来找她。   “表妹如妍,见过昭阳长公主!”   眼见两人旁若无人说个不停,似乎把她忘了,柳如妍连忙上前行礼。   原本她想叫裴昭阳表姐的,好拉近一下距离,可是刚认亲那会,她才喊了一声,就被裴昭阳身边的人冷嘲热讽了好几句。   再看裴昭阳那副目无下尘的模样,她这声表姐是怎么也喊不出来了。   眼下只好借着自称,再次表明一下关系。   听到有人向他行礼,裴昭阳抬眼看了过去:“你怎么在这?”   柳如妍一颤,这么多的宫灯,她这么大的一个人杵在这,裴昭阳是瞎了吗?   “长公主……”她咬着唇,欲言又止。   裴昭阳懒得接着往下听,冷声道:“宫里不是你能乱走的地方,赶紧回去。……明华,这里太冷,随我去别处走走。”   说着,他牵起晏明华的手,拉着她双双走远。   “……”柳如妍目瞪口呆。   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裴昭阳吗?前后语气态度转变之快,她还是第一次见识到。   一名青衣宫女快步走了过来:“原来女郎在这,让奴婢好找!外面风大,还请女郎随奴婢回去。”   虽是自称奴婢,语气里却并无跟她商量的意思。   柳如妍也知道自家父亲品级低微,不过是沾了柳丽妃和表兄表姐的光才做了官,还是没有实权的闲职,在宫里还是小心谨慎为上。   之前追着晏明华偷跑出来,已是十分不妥,往重了追究的话,今后这样的宴会她就别想参加了。便柔声应了声好,随宫女回到偏殿。   晏明华跟在裴昭阳的身后,回头远远看了一眼:“昭阳姐姐,她真的是你的表妹?”   裴昭阳侧首一瞥,拽着她的手进了暖阁。   别看了,没什么好看的。   “她是我母妃胞弟的女儿。”言辞间竟是连“舅舅”两个字都不想用。   晏明华听出他的话外之意:“你不喜欢他们。”   裴昭阳冷笑一声:“你也知道,我的母妃是难产而死的。她死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可他们呢?拿着亲姐姐的卖身钱置办家业,娶妻生子,哪怕生逢乱世,也一直活得好好的。如今,又凭着这点关系活得这么滋润,你觉得,我对他们能有什么好感?”   他也知道自己偏颇了,柳丽妃被卖掉的时候,柳荣才多大?他根本做不了主。   但不管怎么说,他终究是得利之人。   他对柳丽妃的了解并不多,侍奉过她的宫女内侍都说,她是一个很美又有些怯弱的女子。   在她短暂的人生里,并没有为自己做过多少选择。   无论是被卖掉,还是成为舞姬,或是被送到皇帝的身边,都不是她自己决定的。   唯一做过的选择,就是鼓起勇气请求皇帝帮她寻找家人。   她生平仅愿之事,身为人子,裴昭阳不想破坏它。   只要柳家安分一点,他不介意让他们继续留在京城,安乐和顺度过余生。   晏明华点了点头,回握住裴昭阳的手,又道:“刚刚柳姑娘话里藏着话,但她没有明说,我就装不知道。”   “她说什么了?”裴昭阳问。   “她说年初的时候,他们一家去菩提山见裴六哥了。”   裴昭阳哂笑道:“就算他们翻遍了菩提山,也不可能见到他的。”   晏明华一愣:“为什么?”   裴昭阳转身看着她,稍低下头,重新帮她整理好肩上的斗篷。   想要在菩提山见到裴承夜,前提是菩提山得真的有一个裴承夜。   很遗憾,他两世为人,都只是普通人。   没学过什么身外化身的神通,也不会什么神行千里、缩地成寸的法术。   “菩提山很大,六哥待的地方,他们找不到的,”裴昭阳轻声道,唇边挂着意味不明的笑,“一时间我也说不清楚,有机会的话,让他带你去看看,你JSG就知道了。”   “为什么是他带我去,姐姐不能带我去吗?”晏明华问道。   裴昭阳微微挑眉,笑着看着她:“你想让我带你去?……也不是不行!” 第16章 委屈   他早就想去一趟菩提山,问一问空远,他们上辈子是不是有仇,不然为什么要这样折腾他?   当初也不直接说清楚,“扮成女童直至成年”,这个成年,究竟是按男子成年还是女子成年来算?   若是后者,他早就可以恢复真身了!   可惜空远早已圆寂,身后又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去了菩提山也只能去他的墓前凭吊。   太上皇也曾派人去问过他的得意弟子,如今的寂鉴寺住持,对方说来说去只有一句,时候到了,自然知晓。   说了简直等于没说!   太上皇思来想去,觉得为了稳妥起见,让他还是乔装到二十岁为好。   后来见他身体大好,又和晏家定了亲事,便说折中一下,到十八就好。再大一些,身形轮廓显出来了,没准会让人看出端倪。   毕竟他那几位兄长都随了父亲,个个都是五官硬朗的大汉,以他们的长相,想要妆饰成女子,实在很难遮掩过去。   如果他也长成这样,迟早会让人看出破绽。   没想到,他长得更像柳丽妃,精致秀丽不输女子。   别说是乔装到二十岁,哪怕一直到三十岁,也不是什么问题。   每次想到这些,裴昭阳就无比郁闷。他干咳一声,又道:“柳家那些人,你不用理会,只当是无关紧要的人就好。”   “这么做没关系吗?”晏明华有些迟疑。   裴昭阳轻笑道:“这也是六哥的意思。还是说,你觉得我们这么做,太过寡情了?”   时人都重视母族,对母舅也是十分尊重,有些地方连儿女婚事都得问一下舅舅的意见。   三年前,柳荣一家来到京城,他顺着太上皇的意思跟他们见了一面,便将人抛到脑后。   后来柳荣犯了点小错,他派人过去敲打了几句,就有几个多嘴多舌的人跳了出来,仗着族叔的身份指责他连娘舅都不护着,真是冷血。   好没见识,这样就算冷血了?   没办法,他只好做一回善事,让他们长长见识,看看什么才算得上冷血。其实也没做什么,就是捡起老本行,暗中揪出他们家的错处呈到御前去。   最后几位族叔都被罚了一通,如今一个个都乖乖待在家里闭门思过,再也没有闲心管别人的事了。   但愿他们知错能改,以免浪费他的一番苦心。   听到裴昭阳这么问,晏明华忙道:“怎么会?关系本来就是处出来的。”   裴昭阳笑着没有说话,他知道她始终是向着他的。   她看着没什么城府,其实心里一直很有成算,只是在熟悉的人面前甚少显露出来。   好的时候,总是无比贴心,让人觉得世间无人能比她更好,但固执起来,也让人很无奈。   每当这种时候,他总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同是将门之女,年纪也相仿,就连这份固执也是如出一辙。   偶尔他总会忍不住怀疑一下,她会不会就是何玉魄,只是忘记了前尘,不记得他了。   可是一回头看到她撒娇的样子,又觉得自己多想了。   记忆中的故友冷静自持,山川脉络、兵马布防如数家珍,袍泽数年,于他如师如友。   哪怕转世了,也不可能变成这样一个整天撒娇装乖的小姑娘!   ……至于那些相似之处,也许是将门之家出来的姑娘都这样吧?   “不过他们毕竟是姐姐的舅家人,”晏明华接着说道,“有些时候你和六哥不好出面,交给我来处理也一样。我姓晏,可不是他们家的亲戚,没必要顾忌太多。”   这番话倒是裴昭阳没料到的,见她说得这么认真,裴昭阳忍不住笑了起来。   “哪里需要你来处理这些?我会让人看着他们,免得他们给我惹出什么乱子。不过,料他们也没这个胆子,若是他们敢为难你,直接教训就好,不用顾忌什么。”   说着,他唇边笑意渐深:“你看看你,还没嫁过来,就想帮我……帮我六哥料理家事了?你是姑娘家,多少矜持一点。”   当着他的面,假装一下也好啊!   话音刚落,晏明华秀眉一拧,现出嗔怒之色:“姐姐又取笑我?我是把你当亲姐姐看,才想着帮忙的!”   亲姐姐?!   “这只是你的一厢情愿罢了!”裴昭阳幽幽冷笑,抬脚就往外走。   晏明华当即追了上去,连声问道:“难道你不是把我当妹妹的吗?……我看你这样,也不像把我当六嫂啊?”   裴昭阳回首一笑:“你才知道?”   “裴昭阳!”晏明华气到不行。   原以为她有这么一个舅家需要安慰呢!她倒好,只知道取笑人!   不管了,就算她需要安慰,她也不会去哄了!   “走吧,该回去了,不好在外面待太久。”裴昭阳在回廊转弯处停住,回身朝她伸出了手。   “哼!”   晏明华气鼓鼓地走了过去,用力拍开那只手,径自越过他,大步走远。   裴昭阳也不生气,反而觉得有趣极了,抬脚追了上去,侧首看着她,也不说话,就这么一边走,一边盯着她看。   前世他只活了二十余年,当过缉事厂的提督,也做过监军乃至主帅,称得上位高权重,但始终是孑然一身。   那时宫中并不禁止宦官找对食,有的甚至还在宫外置了妻妾。   不过这两样他一样都没沾过。   一来不想耽误人,二来也是没这个心思。   他好像生来就对这种事不感兴趣,到了这辈子,心境也没有怎么变过。   这一世他身份特殊,既是正儿八经的皇子,又是“公主”,如此离奇的转变,一开始让他很不适应,对着宫里的人,便时常总是爱答不理的。   没过几年,宫里的人都知道,昭阳公主孤僻古怪,很不好伺候,唯独在帝后和明华公主的面前才好一点。   太上皇见他总是这样,不由开始担心他的终身大事,还说以他们家的地位,不怕他将来娶不到王妃,只担心他们婚后会过不下去。   于是擅作决定,给他订下婚事。   他知道的时候,魏王都已经点头同意了。   后来他向太上皇追问原因,太上皇说谁让这些年来,他只跟晏明华走得最近。   他还说了,即便将来他们没能成为什么神仙眷属,至少也能像小时候一样,吵吵闹闹地过一辈子。   也许为人父母的人,都喜欢替儿女拿主意。他无法说服太上皇收回成命,又不愿意为此忤逆他,只能认下这桩婚事。   毕竟两世为人,他真正能称之为亲人的人并不多。   其实他也知道,这门婚事对他十分有利,他母族不显,能有一个强大的妻族再好不过。   和晏家结亲,他没有什么可委屈的。   该委屈的人是明华才对。   小小年纪,什么也不知道,就多了一个他这样的未婚夫。   她生在太平年月,又是亲王之女,自小被捧在手心里,没有见过人心险恶,哪能想到她的未婚夫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好在定亲之后,她很快就随父母去了陵州,他暗暗松了一口气,至少暂时不用再想着该怎么面对她了。   其实他也知道,她迟早会回京,婚约迟早会履行。   她会成为他的王妃,但也只是他的王妃。   他会敬着她,也会护着她和孩子。   但不会跟她分享太多事情,前世之事他会小心封藏起来,永远拒绝她的靠近。   一直以来,他都是这么想的。   但是自从重逢之后,他的想法有些变了。   也许父皇当初的话是对的,这一世有她相伴左右,有说有笑,偶尔拌拌嘴,也挺好的。   甚至还可以更好,不只是王爷和王妃,更是相伴相守的夫妻。   “你这人真是,到底在看什么?”   见裴昭阳的目光一直锁定着她,晏明华忍不住朝旁边躲了几步。   裴昭阳见状,抬脚慢悠悠地跟了过去,笑道:“难得看到你生气,就多看几眼。”   “你……真无聊!”晏明华扭过头,一副不想理人的样子。转念过后,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扑哧一声又笑了起来。   偏偏有人还在旁边故意问她:“怎么,不生气了吗?”   晏明华回头瞪他,本来是挺生气的,但是看到这人在身边晃来晃去的,就算有气也自己消了!   说来这人也真是可恶!不肯把她当妹妹,又不肯把她当嫂子看,究竟想把她当成什么?   都这么要好了,难道连这点默契都没有?   ……诶!等等!   好像有哪里不对!晏明华不由停住脚步。   也许是她想岔了。   她不该总是对裴昭阳提要求,身为她未来的嫂子,她应该主动改变一下,拿出嫂嫂的架子才是!   刹那间,晏明华的心情全都明朗起来。   裴昭阳往前走了几步,这才发现身侧之人没有跟上来,于是驻步回首,宫灯映照着昳丽面容,云鬓间珠翠生辉。   “怎么站在那里不走?难不成要JSG我过来牵你?”裴昭阳含笑说道,几步来到晏明华的面前,雪玉般的手向上摊开伸向她。   晏明华垂眸扫过他的手心,腰背悄然挺直几分,这才将手轻轻放上去,面露浅笑:“有劳七妹了!”   那只手瞬间僵在半空。   “你在叫谁?”   晏明华引袖遮面,莞尔一笑,一身端庄娴雅已臻至完美:“七妹说笑了,这里除了你,还有谁是行七?” 第17章 好玩   如此端庄的晏明华,裴昭阳还是第一次见到,只觉很不适应,当即板起脸来:“明华,你闹够了没有?”   晏明华却沉浸在全新的角色里不能自拔,她近前一步,凝眸望着裴昭阳,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关心。   “七妹这是怎么了?……也罢,既然你不喜欢,我不叫便是了。你我有缘成为姑嫂,自当相亲相爱才是,不然我叫你的小名玉成可好?”   她温声问道,自觉已经完美化身为温柔体贴的好六嫂。   裴昭阳额角一跳,险些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小名。太上皇曾经说过做戏就做全套,姑娘家一般都有小名,所以也给他起了一个。   不过他不爱用,平日里只肯让人喊他昭阳。   裴昭阳垂眸看着她,眼中一片幽深,仿佛有无形的阴影潜藏其中。   “够了!明华,不准这么叫我。”   他话中的冷意是如此明显,晏明华怎会听不出来?   她匆匆垂下眼帘,羽睫轻颤,掩去其中的不知所措:“你又生气了,是不是我说错什么了?”   裴昭阳一怔,捏着她的手将她拉到身前,晏明华不及防备,几乎撞入他的怀中。   “怎么了?”她讶然抬头,迎上他的目光。   四目相对中,裴昭阳昳丽面容上并无多余的表情,只有一双漆黑眼瞳牢牢锁定着她。   默然片刻,他方才轻声说道:“明华,乱七八糟的东西别乱学。”   “诶?”晏明华这才回神,第一次练习没掌握好,居然把那位柳姑娘的做派也学过来了!   她觉得有些尴尬,连忙转开话题:“我的小名你从来不叫,你的也不让我叫?”   裴昭阳松手将人放开,半侧过身对着她:“不是很公平吗?”   晏明华没有接话,歪着脑袋探过身去,细细打量着他:“昭阳姐姐,你的脸怎么红了?”   是刚才酒喝多了,还是胭脂涂多了?   不过天底下有这种胭脂吗,涂上了过会儿还会变得更红?   “什么脸红?你看错了!”裴昭阳拂袖转身,几步便走远了。   晏明华连忙追了过去:“明明比之前红了,不信你问问云巧和灵思她们?”   她俩一直缀在他们的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听到晏明华点到她们的名字,灵思眼也不抬,低着头继续保持沉默,云巧见状,也跟着照做。   “你们身上谁有手镜,拿过来给我!”晏明华又道。   灵思和云巧跟随裴昭阳多年,对他的脾气相当了解,就算身上真有,也不敢拿出来,便纷纷摇头。   晏明华看出她们的小心思,回头瞪着裴昭阳。   “是脸红还是看错,碰一下就知道了!”说着,伸着手就凑了过去。   裴昭阳连忙快步躲开,晏明华哪肯如他的意,转身又追了过去,两人一阵你追我赶,方才渐渐停住脚步。   “好了!明华,不许再闹了!”宫灯下,裴昭阳恢复了气定神闲,精致妆容下并无半点异样。   晏明华仔细打量了一遍,不觉有些失望。   “罢了!既然七妹不想让人知道,那就算了。”   她又一次端起架子,漫不经心瞥去一眼。   这人看着是比她大两岁,其实脸皮还是薄得很,她还是别太为难人了。今天宫里人多,动静闹大了,没准会引来一些无聊又多嘴的人。   ……怎么又是这个称呼?!   裴昭阳抿着薄唇,缓缓走到晏明华的面前。   晏明华亦不甘示弱地迎上他的目光。   半晌过后,裴昭阳抬起了手,方才那一阵打闹,她头上的珠钗有些歪了,这便伸手帮她扶好,而后垂下眼帘审视着她:“成天乱喊,总有一天你会知道……”   “知道什么?”晏明华眨了眨眼。   “没什么。”裴昭阳收住话头,不想再往下说。   顿了一下,他忽而轻笑一声:“说起来,你现在就想当我的六嫂,未免也太心急了吧?还是说,你急着想见我六哥?”   “没有的事!”晏明华连忙反驳,转念想到方才领旨时,某个始终没有到场的人,不由多了几分怨气,“不过,姐姐你倒是坦白告诉我,裴六哥在菩提山待了那么久,可有出家礼佛的打算?”   裴昭阳失笑:“谁跟你说他想出家当和尚的?”   晏明华低头踢着地上的石子:“不然他干嘛一直待在山上,不无聊吗?”   “放心,他不会出家,更不会抛下你不管的。”   “我才不担心这个,就算没了他,难道我就不过日子了吗?”晏明华哼了一声,拢紧身上的斗篷径自往前走。   “你怎么不问问,他是怎么想的?”   忽然,裴昭阳的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如清越筝鸣穿透了严冬夜色,听来格外幽凉。   晏明华不由停住脚步,转身一看,裴昭阳独自一人站在几步之外,灵思她们都落在了后面,只剩下两道模糊的影子。   四面宫墙阙楼围绕,远远几盏宫灯忽明忽暗,那人置身其中,竟有几分萧瑟冷清之感。   晏明华暗自叹了口气,走过去挽住裴昭阳的手臂:“他的事我才不想知道,我有姐姐就够了!”   裴昭阳看着自己的手,再看看挽着自己的人,眼中不由染上几分笑意,口中却道:“那你还整天气我?”   晏明华笑着凑到他的面前:“可是昭阳姐姐,你真的生过我的气吗?我知道如果你动了真怒,肯定不是随便说我两句就算了的。”   裴昭阳哂笑一声,慢条细理地问道:“所以你成天气我,是在试探我的底线?看来我对你实在是太宽容了,才把你的性子惯成这样!”   “我需要试探什么?你又不会真的生我的气!”晏明华扬起下巴,一脸的洋洋得意。   “你确定?”裴昭阳反问。   “当然!”   裴昭阳被她气笑了:“那你说说看,你除了气我,还会做什么?”   晏明华歪着脑袋想了想:“把你哄回来?”   裴昭阳勾唇一笑,眼中寒光悄然拢聚:“又气我,又把我哄回来,这样好玩吗?”   “嗯!”晏明华重重地点头。   裴昭阳“……”   尚未反应过来,她的人已经笑嘻嘻地撒腿跑远了。   张德望拎着拂尘回到临仙殿,一路上避开了殿中的其他人,悄悄来到裴绍的身后:“陛下!”   裴绍侧首看了过来:“怎么样,人找到了吗?”   张德望笑道:“两位殿下都在外头,他们……”说着,他压低声音附在裴绍的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裴绍听了,也跟着笑了起来:“真的?”   “老奴亲眼所见,瞧得真真的!”张德望信誓旦旦地说。   裴绍笑着摇摇头:“这两个小家伙,怎么跟小孩似的?”   明华也就算了,她年纪小,贪玩一些可以理解,六弟是怎么回事?小时候是多么稳重的孩子,怎么长大了,反而越活越回去了?   这刚订了亲,居然顶着公主的身份和未来王妃在宫道上打闹!   真不像话!也不怕被臣工们撞见?   还好离得远,宫里戒备森严,宫外之人不能随意走动,应该没人注意到他们。   “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去把人叫回来!”裴绍低声斥道,面上却仍带着笑。   “老奴遵旨!”张德望连忙应了一声,转身又出去了。   “陛下这般高兴,可是有什么喜事?”一旁突然有人出声问道。   裴绍闻声看了过去,原来是姑母宋国大长公主在问他。   “六弟和明华喜结良缘,朕心里实在很高兴!”裴绍笑了起来,又转向晏振那边,“叔父,六弟和明华也不小了,他俩的婚事合该趁早操办起来,叔父以为如何?”   晏振正要开口,却被郭存镜在桌子底下悄悄掐了一把,夫妻多年,有些话不用开口,晏振也能明白。   “陛下所言甚是,只不过眼下正值年关,翻年之后又是春耕春闱,这些都是国家大事,恐怕要忙上一阵子。齐王和明华的婚事,往小了说,只是陛下与臣之间的家事,可以慢慢来,不必急于一时。”   这话显然是推托之词,裴绍也没拆穿,颔首笑道:“叔父说的也是,朕初登大宝,政务尚未娴熟,还需仰赖众臣工襄助,区区家事,确实不用操之过急。”   众臣工闻言,纷纷俯身行礼,口称不敢。   裴绍忙让众人平身,又道:“不过,吉日还是早些定下来为好。传旨给钦天监监正,让他把适合下聘和亲迎的吉日都挑几个出来。”   钦天监监正品级不高,并无资格出席宫宴,因此只能让太监过去传旨。   “选出吉日之后,再让他们抄送一份送去魏王府,请叔父叔JSG母定夺。……叔父叔母,如此可行否?”   他都这么说了,晏振和郭存镜只好点头从命。   裴昭阳和晏明华就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   众人看到他们,不免又恭喜了一番。裴昭阳作为裴承夜的胞妹,还被几位郡王妃取笑说,她这个姐姐以后就得喊晏明华六嫂了,以后也要这么和睦才好!   裴昭阳:“……”   偏偏身旁的晏明华竟也跟着连连点头,裴昭阳顿时更不想说话了。   众人说了几句,见裴昭阳一直闷声不吭的,觉得有些没趣,便将话题转到别处去。   见裴昭阳情绪不高,晏明华便拿起旁边一副没用过的筷子,挟了一块黄金酥饼放到他的碗里。   “昭阳姐姐,别生闷气了!试试这个酥饼,里面是肉馅,很好吃的。”   裴昭阳依言挟起来咬了一口,味道确实不错,香酥微咸,丝毫不显油腻。   他放下筷子,斜眼看了过来:“你从哪看出我在生闷气?”   晏明华笑道:“你一直不开口,也不找我说话,还不是生闷气了?”   “那你可知道,我为何生气?”   晏明华想了想:“可是方才那几位郡王妃的话,姐姐觉得不中听?”   裴昭阳这才正眼看向她,低声告诫:“既然知道,就别随便附和她们。”   话刚说完,他又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生硬,便将声音放柔几分,低声道:“私下怎么说笑,怎么玩闹都罢了,只是当着其他人的面,你总得顾及一下我的想法。”   晏明华这才恍然,裴昭阳看似万事不萦于心,但很多时候,他其实并不喜欢成为他人口中议论的焦点。   刚刚那几位郡王妃随口胡乱打趣,众目睽睽之下,他身为晚辈,不好开口反驳什么。   偏偏她也跟着瞎点头,怪不得裴昭阳会不高兴。   于是晏明华挽住他的胳膊,轻轻摇了摇:“是我错了,以后凡事都站在你这边可好?”   裴昭阳干咳一声:“倒也不用这样,为人处世还是公正允直为好。……不过对于重视的人,略有偏私还是无伤大雅的!”   晏明华笑着点头称是。   这时郭存镜回过头来,正好看到他们凑在一起说悄悄话,便笑着问道:“你们姐妹俩在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第18章 柳家   郭存镜笑得十分和蔼,这一问也是随口问的。裴昭阳却莫名生出了几分如芒在背的感觉,连忙推开晏明华,让她自己坐好。   “叔母,没什么。”   郭存镜也没有再追问下去,只当是两个姑娘有自己的小秘密,不想跟长辈分享,便嘱咐晏明华别喝太多的酒,以免席间失礼。   晏明华乖乖点头,郭存镜笑着回过头去,继续和晏振说话。   一旁的裴昭阳依然坐得笔直,晏明华看着他,再看看母亲的背影,一时似有所悟。待母亲移开视线,她又悄悄凑到裴昭阳的跟前,低声问道:“昭阳姐姐,你为什么好像有点怕我娘?”   裴昭阳:“……”   他不是怕,他是心虚。   夜色渐深,宫宴行将结束,晏家几人纷纷起身,准备出宫回家。   “昭阳姐姐,我过两天再来找你!”临出宫之前,晏明华拉着裴昭阳的手,仍是依依不舍。   裴昭阳看着站在几步之外的晏振和郭存镜,当着他们的面,不好太过随便,于是拢了一下斗篷,不动声色将手抽回。   “夜里风大,你还是赶紧随叔父叔母回去。除夕将至,若无要事,你也不必总是进宫,年底王府肯定很忙,你留在家里,也能帮帮叔母。”   “知道了!姐姐也赶紧回去!”晏明华笑道。   一家人出了宫门,母女二人登上马车,钟令嘉去了后面那一辆,至于晏振和晏英则是骑马回去。   上了马车,郭存镜吩咐侍女把车帘拉好,夜里风大,女儿酒量一般,要是着凉了,明天肯定会一直嚷嚷着头疼的。   等弄好这些,郭存镜回头一看,晏明华正倚着车厢,一手托着下巴兜自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郭存镜不由笑骂道:“你看看你,让你留在家里,还得人家昭阳特意来提醒你,就这样你还想当她的六嫂?依我看,她比较像你六嫂!”   无缘无故就被母亲训了一通,晏明华觉得冤枉极了,当即蹙起眉头委屈巴巴:“只可惜我没有再多一个哥哥,不然让他把昭阳姐姐娶到咱们家,不知道有多好!”   郭存镜笑道:“可惜我没能把你生成一个男的,不然你自己把昭阳娶回来,岂不是更好?”   晏明华连连点头:“是这个理!”   “你还当真了?”郭存镜一巴掌拍在她的肩头。   她是武将出身,手劲不小,这一巴掌下去,晏明华捂着肩膀,小脸也皱了起来。   “好痛啊!”   郭存镜瞥了一眼,没搭理她,痛不痛她心里有数。   “不过话说回来,昭阳这个孩子确实不错,性子是冷了点,可是论细心体贴,我看两个你都赶不上。”   晏明华继续点头:“昭阳姐姐当然很好!”   “可是昭阳都这么大了,亲事依然没有着落,圣上就不着急吗?他膝下的几位公主,永昌和永泰只比昭阳大一两岁,前两年也都出阁了。   “永徽的婚事有些坎坷,要不然明年开春也差不多是时候了。怎么换成妹妹,就一直拖着?方才在宫里,你裴家姑妈也提过这事,可转眼就被皇后岔开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晏明华没有接话,在她看来,裴昭阳当然处处都好,驸马的人选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   不过她这个想法,她娘未必会赞同。   她想了想,便道:“也许陛下和皇后有自己的安排吧?开春之后不就是春闱了,也许陛下想从中挑出一位妹婿也说不定?”   郭存镜点头:“倒是有这个可能。”   夜幕笼罩中,一辆辆马车载着入宫赴宴的人陆续离开皇宫。   柳如妍夹在人群里,也跟着父母踏上回家的马车。   他们家的宅子距离皇城尚有一段距离,回到家中,已是深夜。   柳荣早就被酒色掏空了身体,仅是一次进宫赴宴,便觉累得不行,一进家门,就招呼着几个妾室赶紧过来扶他,然后径直回房呼呼大睡去了,万事都不想理。   柳如妍也觉得又冷又累,说是进宫赴宴,可是他们这些小官家眷坐的地方,冷风不时呼呼刮进来,酒食也都是冷的,根本不能吃。   好在进宫之前,她早就填饱了肚子,不然绝对支撑不到现在。   如今回到家里,没有外人在场,她再也顾不得什么仪态不仪态了,直接大咧咧地瘫坐在椅子上。   她的母亲张氏一进门就看到她这幅样子,当即快步上前,用力推了推她:“你这丫头,怎么坐没坐相的?平日里嬷嬷们是怎么教你的?”   柳如妍长叹一声:“娘啊,我在宫里端了这么久,您就让我缓缓吧?”   张氏急道:“你还缓什么?陛下的旨意你也听到了,齐王的亲事已经有着落了,那咱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呗!”柳如妍接过丫鬟递过来的暖胃茶,一仰脖灌了好几口,这才觉得舒服了些,“圣旨都下了,未来的齐王妃不仅是长公主,还是魏王的女儿,咱们家有什么?”   他们家说是沾着一点皇亲,从升斗小民变成了官宦人家,但是在京师这地界,五品官真的很不够看。   人往高处走,泼天富贵谁不想要?   可要是够不着,那也没有办法啊!   张氏急得团团转,“你爹没本事,这辈子也就止步于五品了,咱们家将来的富贵,只能靠你还有你哥哥了!原本想着你们兄妹俩,齐王和昭阳也是兄妹俩,正好亲上加亲。哪怕最后只成一对,咱们家往后几十年也就不用发愁了,谁知道陛下会突然下旨……”   其实裴承夜和晏明华的婚事,皇亲之间早已知悉。只是柳家入京不过数年,官职低微,裴承夜又不重视他们,因此几年下来,竟无一人跟他们说过这事。   直到今日宫宴,裴绍当众宣旨,柳家几人还以为是刚刚定下来的,顿时心头大乱。   张氏在堂屋里转了几圈,又问:“妍儿,你在宫里可见到那位明华长公主了?”   “见到了!”柳如妍点点头,直起身来坐好,神色也凝重起来,“我远远看到她走出临仙殿,就找了个借口跟上去,才说了几句话,昭阳也过来了。”   “后来呢?”张氏忙问。   “昭阳跟她好像很要好,宫宴上挨着坐在一起,她一出来,昭阳也跟着出来找她。我想找昭阳说话,结果昭阳根本不想理我,拉着那位长公主直接就走了。呵!听说她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感情果然就是不一般!”   张氏越听越觉得心里发慌,以往裴昭阳是什么样的,她又不是没见过。   可她仍是不愿承认:“我们家和昭阳还是亲戚,论关系,我们也不差什么!”   “娘何必自欺欺人?”柳如妍冷笑一声,“依我看JSG,昭阳根本就不想认我这个表妹,也没有把咱们家放在眼里。人家是长公主,尊贵得很,看不起我们这些乡下来的穷亲戚!”   张氏跌坐在椅子上,长叹道:“我也知道昭阳这个丫头不好相处,你就当作是可怜她自小没了娘,没人教她怎么为人处世吧?你齐王表兄不在京城,我们也只能试着跟她亲近亲近了。”   “这些女儿何尝不知道?只怕做得再多,也是白费力气,没准人家还会嫌咱们碍眼!”   张氏又叹了一声:“可惜你二姑死得早,你的祖父祖母也都不在了,不然有他们开口,事情就容易多了!”   “什么事容易多了?”这时柳如松晃晃悠悠地从门外进来。   他是柳荣和张氏的长子,比柳如妍年长两岁,眼下也尚未婚配。   其实早些年在乡间,他曾有过一门婚事,对方是当地富户的女儿,以柳家当时的家境,算是柳家高攀了。   结果柳荣一听说自家二姐当了皇妃,人是不在了,但是还留下一对皇子公主,当即登门退了亲事。   对方被气得半死,却也拿他们没办法,只能对外放话说,从此和柳家老死不相往来。   柳荣也不在意,收拾收拾行李,一家四口就直接进京了。   来到京城之后,他果然当上了官。从此之后,一般的小康之家柳家就再也看不上眼了,只想凭着这层皇亲国戚的身份,攀上一两位高门大户的公子小姐。   若是能和天家结亲,那就更好了!   因此这几年来,他们一直试图接近裴昭阳兄妹俩,平日里入宫觐见,或是宫里举行宴会,但凡柳家能出席的,张氏都会带上女儿一同进宫。   一来是让女儿见见世面,二来也是为了在贵人面前露露脸,混个脸熟。   按照宫规,外命妇进宫可携带一名侍女,柳如妍正是以这个名义进宫的。京城里的其他人家也是这么做的,哪怕家中没有女儿,也会带上其他女眷,真正带着婢女进宫的反而不多。   倒是柳如松,他虽是家中长子,身上却无一官半职,因此没有资格进宫赴宴。   这一晚上,家里人都进宫去了,他在家里坐不住,也不知道去哪里耍了,一回来浑身上下全是酒气。   张氏连忙吩咐丫环端水过来给他洗洗脸,又让人去拿解酒汤,再慢慢地把刚才的话跟他讲了。   柳如松听了,反而笑了起来:“我还以为是出了多大的事,值得你们慌成这样!这还不容易?妹妹当不了王妃,侧室的位置不是还空着?以咱们家的关系,跟表弟说一声,他总不至于连这个都不答应吧?”   柳如妍当即变了脸色:“你还是我亲哥吗,居然让我去做妾?”   “妾怎么了?细论起来,咱们二姑不也是妾?她要是还活着,多少当官的见了她,还得行礼呢!”柳如松喝了口解酒汤,接着又道,“何况王府里头,孺人承徽这些都是有品级有俸禄的,跟一般的小妾可不一样。”   张氏仔细一琢磨,也跟着劝道:“妍儿,你大哥说的在理。圣意难违,就算是齐王愿意抬举咱们家,也不会抗旨不遵。这正妃的位置,咱们是够不上了,侧室倒是不难。”   柳如妍低头绕着衣带,没有接话。   张氏见状,又道:“你也看到了,这几年是有人来咱们家打听你们的亲事,可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家?不是小官小吏,就是高门大户里不知偏出多远的旁支,去这等人家做正头娘子,你愿意吗?”   柳如松也跟着劝:“妹妹可千万想好了,王府里的承徽,一进门就是五品,孺人四品,侧妃的品级更高。你要是愿意,承夜表弟总不至于连一个承徽的位置都不舍得吧?以咱们家跟他的关系,怎么也得给你一个侧妃当当才像话啊!你再想想,咱爹才几品?”   被母亲和兄长劝了半天,柳如妍只觉心头乱糟糟的,迟疑片刻方道:“容我仔细想想。”   张氏听出她有些意动,不由笑道:“我儿的品貌也不会输给谁,无论许给哪家,都是他们的福气。娘也不是有意逼你,表亲联姻总好过那些不知底细的人家。”   “没错!没错!”柳如松跟着点头称是。   张氏担心逼得太紧,反倒让女儿生出逆反心,便道:“咱们尽量试试看,就算不成也不要紧,还有你哥在呢?昭阳还没有定亲,改天让你爹上书哭一下丽妃,顺便提一下他俩的婚事,没准陛下一时心软,就答应了!”   柳如妍飞快翻了个白眼,得了吧,从前太上皇坐朝问政的时候,这招也许管用,可如今换了这位陛下,还是乖乖待着比较好。   再说了,她哥整天吊儿郎当、偎红倚绿的,天家哪能看得上他?要是他哥这样的都能娶到公主,全天下的猪都能上树了! 第19章 商量   柳如妍正准备开口讽刺几句,柳如松突然嚷嚷起来:“娘,你怎么又提这个?亲上加亲的事有小妹就够了,我就不必了吧?”   “怎么?”张氏诧异地看着他,“难不成你还不乐意?”   柳如妍抿嘴一笑:“可不就是这样,大哥看不上昭阳表姐呢!”   柳如松点头叹道:“我也知道她身份尊贵,寻常人高攀不上,咱们是她的舅家,这才多了那么一点可能。”   “那你还不乐意什么?”张氏的声音登时拔高了几分,“你以为说服陛下点头答应,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娘,我没这么想!”柳如松抓了抓脑袋,神色显得有些烦躁。   他再草包,也知道他们家和皇族并不亲近,这门亲戚能沾到的好处也就现在这样了。   除非他们能和皇族结亲,比如说把柳如妍嫁到齐王府去,情况才会有所改变。   不管她做的是正妃还是侧室,但凡她进门之后能生下一儿半女,那就是郡王或者郡主了,他这个亲舅父,今后也能继续沾光。   可如果让他尚主,柳如松那是一万个不乐意!裴昭阳他也见过,是挺好看的,可是一站起来,居然比他还高。   在他看来,长得这么高,哪怕容貌再美,也算不得是真正的美人了。   真正的美人,应当是小巧玲珑,柔媚多情的,像裴昭阳这样,顶多只能看脸。   当着母亲还有亲妹妹的面,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柳如松没好意思说出来。   张氏见他皱着眉沉默了半天,却没能说出个一二三四来,急得又问了一遍:“那你倒是说说看,你到底哪里不乐意?”   见母亲苦苦追问,柳如松愈发不耐烦,可他也不想特意点出裴昭阳比他高这事,毕竟这种事确实有些伤自尊。   他啧了一声,道:“就像妹妹说的那样,我看不上裴昭阳。她这人嘛,长得还行,可惜性子太差,冷冰冰的,没趣得很!我听说她自小习武,前一阵……”   说着,他突然紧张兮兮地朝周围扫了一眼,见没有外人在场,这才压低了声音说:“前一阵宁王的人闯进宫里的时候,听说她还亲手砍了几个!”   “突然说这个做什么,没得犯了忌讳!”张氏连忙打断他,“再说了,现在也没有什么宁王了,你出门在外的时候,可千万别说错了!”   宁王正是太上皇和端慈皇后所生的三皇子,太上皇在位时,曾被封为宁王。   后来因为逼宫失败,裴绍登基之后,就夺了这个弟弟的爵位。   “知道了!”柳如松撇了撇嘴,又往椅背上一靠,翘起了二郎腿。   “娘,你儿子我有几斤几两,我自个儿还是清楚的。我也不求什么天仙似的贤妻,但要是家里多了这样一位太岁,那日子还能过得下去吗?”   “胡说什么呢?”张氏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就算昭阳不合你的心意,她始终是一位公主。娶了她,一辈子都有俸禄,子孙的生计也都不用发愁了。要是她愿意在陛下面前帮你说几句好话,今后什么肥缺不能到手?”   柳如松捂着脑袋,蔫头耷脑的,可一想到尚主之后的富贵,不免又有些心动。   张氏又道:“你要是自己有本事,就去考个状元回来,但凡你有这个能耐,我这个做娘的又何必搭上一张老脸为你操心?”   见母亲都这么说了,柳如松不好继续装聋作哑,当即挥了挥手:“好了好了!都是儿子年轻没见识,婚事你们做主就好,我没意见,成与不成,到时候跟我说一声就行了!”   反正成了也少不了他的好处,若是不成,他们毕竟是齐王的舅家,想来也没有什么干系。   说完这些,柳如松霍然起身,快步溜回房去了。   张氏追了几步没能追上,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转身坐回椅子上,抚着前襟给自己顺了顺气:“我早晚被你哥气死!……妍儿,你的事还得好生合计合计。想进齐王府,总得你表哥点头同意才行,可是他的人不在京JSG城,咱们要怎么跟他说?”   “是啊!”柳如妍耷拉着眼皮,也跟着唉声叹气起来。   张氏又道:“原本想带你们兄妹去菩提山见见他的,可怜他自小待在山上,一年到头难得见到亲人一面,山上的日子又那般清苦,真不知道他小小年纪的,怎么受得了?   “我们这些舅家人,以前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知道了,总要帮着关照几分。想必你表哥也会承咱们这份情,帮着拉扯一下你们兄妹俩的。”   柳如妍没吭声。   张氏自顾自地往下说:“谁知道菩提山居然那么大,好些山头上都盖了房舍,谁知道你表哥究竟住在哪里?……去找那些和尚打听,结果一个个都说不知道,有的甚至还说什么‘佛门净地,施主留步’,直接把我们打发出来了!”   原本去菩提山之前,他们一家就已经计划好了,裴承夜常年远离京城,独自一人住在山上,想必甚是孤寂。   若是他们家如妍以表亲的名义去接近他,再稍微施展一下温柔小意,肯定能在他的心里留下一个好印象。   他们再趁机敲敲边鼓,这事肯定能成。   至于后面的事,就让他自己去跟圣上说。   常年离家的儿子难得的请求,想来圣上应该不会拒绝才是。   计划虽好,也得见到裴承夜才行。   见不到他,一切只是空谈。   柳如妍道:“之前在宫里,我试着在那位长公主的面前撒了几句谎,好让她觉得我和齐王关系匪浅,可惜她没接招,也不知道是没听懂,还是不在意。”   “你说的话,昭阳听到了吗?”张氏问道。   “没有,不过她俩关系好,晏明华可能会告诉她。……糟了!”柳如妍用力拍着扶手,眉头随之皱了起来,“我们有没有见到齐王,昭阳肯定清楚。晏明华一说,昭阳不就知道我在撒谎?”   张氏忙道:“妍儿别急,咱们去菩提山的事,昭阳未必会知道。”   “要是她写信去问齐王呢?”柳如妍咬了咬唇,心中十分懊恼,“我到底还是有些莽撞了,昭阳原本就不待见咱们一家,要是被她知道我在晏明华面前胡说,肯定会更讨厌我,咱们家以后就更难指望得上她了!”   张氏心里同样着急,但一时之间,她也想不出解决问题的好办法,只好柔声安抚道:“罢了,这事先放到一边。昭阳的想法并不重要,只要齐王点头,你跟他的事就成了,难不成她这个做妹妹的还能死命拦着,不让你进门?”   柳如妍揉着手里的帕子,心乱如麻:“可咱们连齐王的影子都没见着,这事能不能成还远着呢!”   “你说的也是。菩提山离京城有些脚程,我们也不好老是往那边跑,让人知道,还以为我们非扒着齐王不放。”   张氏想了想,又道:“这样吧,快过年了,齐王也许会回来过年。回头我让管家往齐王府送一份年礼过去,顺便打听一下齐王什么时候回来。”   柳如妍撇了撇嘴:“谁知道齐王会不会回来?去年就没动静,谁知道今年如何?”   张氏道:“今年不一样,太上皇病了,又是陛下登基的头一年,齐王应该会回来的。”   何况魏王一家也回来了,这刚订了亲,肯定想见一见未来女婿,就算齐王无意回京,他们家也会向陛下开这个口的。   这一点张氏早就想到了,却没有明说,免得女儿觉得她在长晏家的志气。   于是她接着说道:“按理说,咱们家在京城安顿下来,齐王作为晚辈,本该亲自登门拜访才是。可是他贵为亲王,咱们也不好强求太多。如今我这个做舅母的派人过去问话,想必齐王府的人也不敢随便敷衍咱们。”   柳如妍点了点头:“也只能这样了,等齐王回来,咱们再见机行事。”   张氏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妍儿放心,单看昭阳的容貌,就知道你表哥的长相绝不会差的。他自幼礼佛,心性肯定不像昭阳那般冷傲,到时候你温声细语一番,他肯定能知道你的好!”   “娘,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么?”柳如妍低下头,露出些许羞赧。   其实她从未见过裴承夜,也不在乎他本人是什么样的,只知道他是他们家所能接触到的地位最高的未婚男子,这样就够了。   齐王府完工后,她曾坐着马车路过那里,巍然宫阙隐在高墙之内,气势恢宏,令人神往,若是能成为这座王府的女主人,此生还有何遗憾?   然而一道圣旨,彻底粉碎了她的美梦,若是就此放弃,她又很不甘心。   人往高处,她暗自对自己说,这么选并没有错。   更深夜静,宫中各处渐渐熄了烛火,晚些时候,裴绍歇在简皇后这边。   帝后二人除下冠服,宫女内侍便躬身退下了,只余一二心腹守在外间。四下无人时,这对夫妻不免也开始闲话家常。   “昭阳今晚真不像话,宫里这么多人,他居然拉着明华出了临仙殿,在宫道上说笑打闹,也不怕被人撞见?”裴绍笑着说道,然而语气里并无指责之意。   简皇后跟着笑了起来:“陛下许是误会他了,席间是明华先出临仙殿的,随后昭阳才出去找她。”   “是么?那么在宫道上说笑打闹,总不会是误会了吧?张德望都看到了!”裴绍摇了摇头,“原以为他自小心性稳重,现在看来,还是有些孩子气。这刚定了亲,心里再高兴,也不差在这个时候。”   简皇后沉吟片刻,又问:“陛下可是觉得,六弟的事,明华已经知道了?”   裴绍心下一惊,夫妻多年,他知道皇后是不会随便开口的。   “难道他还没说?”   “依臣妾看,他们两个还是像从前一样,亲近友爱,两小无猜。”   “……”裴绍沉默了。   简皇后又道:“明华年纪小,行事却一直很有分寸,如果她知道昭阳的身份,又怎么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行事无所顾忌?就算她真的无所顾忌,当着叔父叔母的面,总该有所收敛才是。”   裴绍回想一下,也点了头:“皇后说的也是,明华向来是个好孩子!真不明白六弟是怎么想的,一直瞒着明华有什么好处?……难不成,他是想借着公主的名头,趁机占人便宜?”   不是吧?他那个矜贵自持的六弟到哪去了?   “陛下说到哪去了?六弟不是这样的人!”简皇后失笑。   裴绍却无法彻底放下疑心:“不行,改天我得亲自问问他!”   简皇后忙道:“也许六弟已经想好该怎么说了,只差一个时机。”   “这事皇后不用管,朕心里自有成算。”   他都这么说了,简皇后便不再多话。   到了次日,裴绍寻了个空,带着两三个心腹来到清泉宫这边。   裴绍过来的时候,裴昭阳刚从长康宫回来,正坐在一旁品茶。   见到裴绍,众人连忙跪了下来,裴昭阳也起身给他行礼。   裴绍挥手示意众人平身,目光朝四下一扫:“明华不在?”   “除夕将至,她留在家里帮忙。”裴昭阳道。   裴绍点点头,也不坐下,负手走到多宝阁前,拿起一只豆青色梅瓶把玩起来。   “这是陵州出产的瓷器,明华送你的?”   “是。”   放下梅瓶,裴绍又去看旁边的玉石摆件。两尺多高的玉石上,依着原有的色泽雕成山水花鸟,看玉料的质地,显然也是陵州出产的,雕工也是相当精湛。   只是整体上秀气了些,精致有余,失于恢宏,怎么看都不怎么像是给未婚夫的东西。   想到昨晚皇后说过的话,裴绍回头看着裴昭阳:“听说前些天晚上,明华住在宫里?” 第20章 露面   “是这样。”裴昭阳坦言答道。   裴绍朝清芷殿的方向看了一眼,明华住在宫里,想必是住在清芷殿那边。   清芷殿和六弟的映泉殿离得很近,中间还有廊庑相连,其实看成同一座宫殿也行。   他回头看着裴昭阳,这两个小家伙从小养在椒房宫,后来因为母后生病,方才搬了出来。   六弟情况特殊,不好送到其他妃嫔的身边抚养,明华又不愿意跟他分开,最后只好让他们一起搬到清泉宫这里。   这里距离帝后的寝宫都不远,往前走一段就是东宫,六弟的事他们夫妻俩都知道,平时也能帮着照看一下。   他们两兄弟岁数相差大,六弟出生的时候,正值他初为人父,父爱泛滥的时候。   说是六弟,其实他一直把这个弟弟当成半个儿子来看。   虽然很多时候,当成“半个女儿”好像更恰当一些……   他们这一辈兄弟七人,老四和老五都没活过三岁,长兄早年跟着父皇四处作战,几年间负伤累累,后来因为旧伤复发,年纪轻轻便撒手人寰,留下寡妻孤女相对垂泪。   长兄去世之后,太子的位置就空了出来,群臣按照长幼排行,纷纷推举他为新的储君。   就因为这事,老三很不甘心,总觉得JSG他俩只相差一岁,为何不能立他当太子?   为此一直跟他争了好些年,父皇看在眼里,却始终没有制止,老三日愈猖狂,到最后连逼宫都使上了。   唉!他暗自叹息一声,一母同胞三兄弟,到如今只剩下他一个。   老六和老八年纪还小,又都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他们这一辈就只剩下兄弟三个,他这个当哥哥的,总得多关照几分。   两个幼弟之中,细论起来,还是六弟跟他比较亲。   想当初六弟还小的时候,他一度真的以为自己多了一个庶出的小妹妹。   每次过来给他娘请安,还时常趁机逗逗“她”,看着“她”绷着一张小脸,真心觉得非常有趣。   他自认是一个称职的兄长,但凡东宫那边有什么女孩子用得上的玩意,也会让妻子备上一份,送到椒房宫来。   估计那时候,他娘在人后没少笑话他,后来大概是实在看不下去了,这才悄悄告诉他真相。   他没有妹妹。   六弟和七妹是同一个人。   得知真相的那一刻,裴绍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难怪他爹当初非得把昭阳按着他们几兄弟的排行往下排,原来是因为这个。   原本他还想问问,昭阳启蒙的时候,要不要过去东宫那边,他有几个女儿和昭阳年纪相仿,一起读书的话,好歹有个伴,还好没问出口。   尴尬的往事回想起来,总是令人不快。好在六弟那时候还小,肯定不知道这些,就算知道了也记不住。   这些年来,他每次看到这个“妹妹”,心情总是有些复杂。   有时庆幸于母亲给了自己一个健康的好身体,使他免遭于这样的厄运;有时又暗自可惜,他娘怎么不把老三生得瘦弱些?不然的话,他没准还能多出一个好“三妹”。   ……   “二哥有事找我?”一旁的裴昭阳开口了。   裴绍这才回神,伸手朝旁边一指:“昭阳,你也坐。”   裴昭阳应了声是,走过来在他的下首坐下。   张德望知道他俩有话要说,连忙把殿中伺候的人都赶出去,然后亲自守在门前,免得里头谈论的事被人听去了,徒生麻烦。   裴昭阳扫了一眼,隐隐猜到裴绍想跟他说什么,便坐着等他开口。   裴绍干咳一声,问道:“你的事,跟明华说了没有?”   “还没有。”裴昭阳答道。   他的态度太过坦然,裴绍看在眼里,心里那点怀疑不由松动起来,面上却仍板着脸:“这样可不行,你得告诉她!”   裴昭阳目光一闪,垂眸避开兄长的审视:“我知道。”   声音婉转清冷,如碎玉筝鸣,隐隐夹着几分别扭,或者别的什么。裴绍只觉头皮一阵发麻,手边的扶手都差点被他掰断了。   他不由扶着额头,很想问当着明华的面你也是这么说话的吗?   沉默片刻,到底还是没有问出口。   他叹了口气:“六弟,这里没有外人,你不必一直用这个声音跟我说话。”   裴昭阳抬眼看了过来,似有所悟,瞬间换回原本的声音:“臣弟遵旨。只是臣弟这样,不是更奇怪?”   裴绍闻声看了过来,平心而论,他原本的声音温润典雅,略带磁性,听来十分悦耳。   然而眼前的“女郎”严妆丽服,气度高华。   两者分开,各有其美,但合到一起的话……   裴绍不由又头疼起来,当即挥了挥手:“算了,你换回去!”   裴昭阳弯唇:“臣妹遵旨!”   这一回,便是女子的声音了。   裴绍摇了摇头,叹道:“你当这个公主,倒是尽责。”   裴昭阳轻笑一声:“谈不上尽责,只是不想出纰漏罢了。”   裴绍闻言,不由陷入了回忆。六弟之所以用这个声音说话,这事还得追溯到几年前,他正值变声期的时候,那几个月他声音嘶哑,因此总是很少开口。   等到变声期过了,他再次在人前开口,居然变成了少女的声音。   帝后都吓了一跳,结果一问才知道,原来他是故意这么说的。   不止如此,他也不知道从哪里学的,男女老少的声音都能模仿,还说什么既然他是公主,还是用这个声音说话比较妥当。   父皇担心他这样说话会伤嗓子,便传召了知情的御医过来给他看看,得知此举无碍,又见他言谈间各种声音切换自如,便由他去了。   转眼几年过去,他的技巧愈发纯熟。   有时裴绍都会恍惚一下,七妹是真的不存在吗?   收回纷乱的思绪,裴绍又道:“明华那边,你要是觉得难为情,就让你二嫂去帮你开这个口。”   裴昭阳一顿,忙道:“区区小事,何须麻烦二嫂?”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跟明华说?”   裴昭阳眼中闪过一抹复杂之色:“……我暗示过了,可惜有人白长了一双漂亮眼睛,死活都没看出来!”   裴绍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差点没能忍住笑,“你这是彻底跟她牟上了?”   “反正,我会让她看出来的。”   他并非有意要作弄谁,只是想亲眼见识一下,一个人到底能眼瞎到什么程度!   裴绍不由笑了起来:“好吧,这件事你自己把握,二哥不催你。不过——”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这才接着往下说:“元日的大朝会,你最好还是过去一下。”   裴昭阳一怔:“二哥,之前不是说好了……”   大朝会流程繁琐,元日宫中又有其他安排,加上晏明华也在,她肯定会黏在他的身边不走。短短一天之内,他不可能既当齐王又当昭阳长公主。   这事他早就跟裴绍说过了,两人商量许久,始终没能想出两全之策,裴绍只好答应他可以不参加大朝会,又跟简皇后通了气,若有人问,就说齐王年后才回京。   原本这些都是早就商量好的,没想到裴绍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改口。   “六弟稍安,”裴绍温言道,“这么重要的日子,别的暂且不说,晏叔父也在,你该去见见他的,他毕竟是你的岳丈。说起来,晏家的人还没见过你吧?”   “……”   岂止没见过,他们一家根本不知道谁是裴承夜。   “怎么样,六弟?”裴绍又催了一遍。   心知裴绍圣意已决,再难更改,裴昭阳只好应道:“二哥的吩咐,臣弟怎敢不从?只是裴昭阳这个身份该怎么办,对外说‘她’病了?”   以某些人的性子,听到他生病了,还不得直接闯到他的房里来看他。   裴绍笑道:“明华不好糊弄是吧?放心,到时候我让你二嫂看着她。……好了,这事就这么定了!大朝会的事,需要的东西二哥都帮你准备好,元日那天你记得出席。我再把张德望给你留下来,让他给你讲讲流程,有什么不明白的,就来问我。”   从映泉宫出来,裴绍直接来到椒房宫:“被皇后猜中了,明华还蒙在鼓里。”   简皇后挥手让左右退下,这才问道:“他们俩常常待在一起,明华就没看出来?”   “没有。昭阳还说他试探过了,结果……”裴绍摇了摇头,笑道,“这事也不能怨明华,你看看昭阳,这些年有谁看出破绽了?”   简皇后也跟着笑了起来:“昭阳也是,直接告诉她,就没这么多事了!”   “我看难,昭阳的脾气你也知道,从来就不是什么直肠子。算了,这事让他俩自己折腾去,比起明华,我更担心叔父叔母那边。”   简皇后点头道:“也是,他们至今仍是一无所知。”   裴绍叹道:“这事是咱们裴家不厚道,仗着两家关系好,就直接把亲事定下来了。”   简皇后没接话,昭阳的身份还有他和明华的亲事,都是太上皇亲自拍板的,身为儿媳,她不便开口指责什么。   “要是太上皇身体无恙,由他去开这个口,当然是最妥当的。可他如今病成这样,连人都忘了,只能我这个做二哥的顶上了。”   简皇后忙道:“叔父向来温和宽厚,叔母也是直率洒脱的性子,想必不会太过计较。”   “正因为这样,才更难开口,”裴绍叹道,“也罢,先让六弟去叔父面前露个面,留个好印象,其他的慢慢来吧!”   按照他的命令,不过半个时辰,张德望便抱着一叠关于往年大朝会的档案文稿来到清泉宫,又细细地给裴昭阳讲了当日的流程,好让他先了解一下。   张德望以为他从未参加过这样的场面,因此讲得十分详细,方方面面都注意到了。   其实他是参加过的,只是当年的身份地位与今日全然不同,加上两百年过去,朝代更迭,不少细节都有所改动,仔细看看还是很有必要的。   于是连着两天里,他哪都没去,就待在书房里研究这些。   这天刚进书房,灵思就进来禀报说晏明华来了。   裴昭阳便吩咐她把桌上的东西收拾一下,这才不慌不忙地起身出去。   回到正殿,晏明华斜坐在上首西侧的椅子上,低头拨拉着旁边瓷盆里的水仙叶子,似乎正在数里头有多少枝花JSG。   殿中暖和,她除下了外面的大衣裳,只穿着一身颜色鲜亮的云锦袄裙,衣袖因手里的动作松松垂落,皓雪般的手腕上,一只嵌着宝石的金镯子随之往下滑。   眼前之人明明是一身富丽闲妆,裴昭阳却好像看到了无数年前雁州城外,身着戎装的少女在灯下徐徐展开地形图。   “裴督主,此去雁州百里之内全是山地,地形复杂多变,敌军极有可能在这几处设下埋伏。地点我已经在图上逐一标出,你此去一路小心。待你出发之后,我会带着人马向东,你我分成两路行军,三日后破晓之时,你我在雁州城南汇合。” 第21章   现实和过往相互交织, 恍惚间,裴昭阳启步朝眼前人走去。   “……玉魄姑娘?!”他低声唤道,声音细细微颤。   晏明华听到动静,抬眼看到是裴昭阳, 不由展颜道:“昭阳姐姐!”   一声呼唤, 直接将裴昭阳重新拉回现实。   他看着晏明华,心下疑云浮现, 为何每次看到她, 总会想起前世?   尤其是……何玉魄。   一次可能是巧合,但如果屡次三番皆是如此, 又是什么缘故?   “昭阳姐姐!”晏明华起身快步朝他走来,眉眼含笑, 仿佛有光芒落入她的眼中,“你去哪了?”   裴昭阳抛开心里的疑问, 勾起唇角问道:“你等了很久?”   “那倒没有。”晏明华上前轻轻拉住他的手。   裴昭阳垂眸看着, 只觉手心一阵发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柔软情愫瞬间在心湖中漾开。   真是怪了,拉一下手是寻常之事,他早就习惯了,为何今天会这么在意?   不及回神, 晏明华已经拉着他往回走,各自落座。隔着中间一张方桌,她自然而然松开了手。   裴昭阳低头看着空荡荡的掌心, 不觉有些失落, 忙将手收回袖中, 移眸看向别处:“你怎么又溜进宫?”   晏明华莞尔一笑:“想来找你, 就进宫了。”   言谈间神色轻松, 显然还不知道裴承夜即将回京的事,裴昭阳心中暗道,莫非二哥还没有通知他们?   晏明华接着说道:“原本我娘不让我出门的,不过我爹正好要进宫,我就跟着一起来了。”   “原来如此,”裴昭阳颔首轻笑,“那叔父呢,仍是去了长康宫?”   晏明华点头:“他原本是这么打算的,不过半路上被你二哥叫走了,可能是有事跟我爹说吧?”   “……”裴昭阳一时默然,他大概猜到了裴绍找晏振过去究竟想说什么。   “对了,我从家里带了点东西给你。”说着,回头又让云巧帮她备水洗手。   “是吗?”裴昭阳随口应了一句。   大朝会近在眼前,他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事,晏振那边想必也已经知道了,当着晏明华的面,他有些犹豫不决,不知是否该主动告诉她。   “昭阳姐姐,试试这个!”晏明华几步走到他的面前。   紧跟着,一枚深红色的蜜饯径直递到他的唇边。   裴昭阳一愣,抬眼望着她:“这是什么?”   “用糖腌制的玫瑰茄,我从家里带来的,你尝尝看味道怎样!”   “这……”裴昭阳仍有些迟疑。   “尝尝看!”晏明华见状,指尖又往前一递,再次强调,“我洗过手了!”   “……”   继续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裴昭阳只好从命。玫瑰茄裹着一层糖衣,触感有些黏,然而入口的那一瞬擦过唇际的显然不只是蜜饯。   “……”他不由又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那是什么。   “好吃吧?是不是有点酸?我喜欢吃酸一点的,腌制的时候就让他们放了些青梅进去。”晏明华自顾自说着,随手又捻起一颗送入口中。   “明华!”裴昭阳目光一闪,连忙抓住她的手。   “怎么了?”晏明华愣愣看着他,又看了看自己的手。   裴昭阳忽然心虚起来,悔不该如此无状,连忙将手松开。   晏明华却笑了起来,“好啦,这颗也喂你就是了!”说着,便又一次递了过来。   裴昭阳:“……”   “甜吗?”   “嗯。”裴昭阳含糊地应了一声。   晏明华挑出一颗大的自己吃了,然后将包着蜜饯的油纸包直接塞到裴昭阳的手里。   “我带了不少进宫,都交给灵思了,姐姐喜欢的话,就去找她拿。”   说完,她大概是觉得有些口渴,便熟门熟路地翻出茶叶开始沏茶,等忙活完了,这才发现裴昭阳仍捏着那包蜜饯兜自出神。   “姐姐今天是怎么了,怎么一直心事重重的?”   裴昭阳垂下眼帘,羽睫随之覆下,遮去幽深眸光:“没什么。”   晏明华凝眸望着他:“真的?”   她的目光清澈无邪,轻易间便能令人卸下心防。裴昭阳缓缓将手里的东西搁在桌上:“明华,有件事你可能还不知道。”   “什么事?”   “六哥要回来了。”   这回轮到晏明华愣住了:“姐姐的意思是,裴六哥要回来过年?”   “对。”   “之前不是说不回来的吗?”   “二哥让他回来参加大朝会,他答应了。”   晏明华转身坐了回去,似乎不是很高兴:“原来是裴二哥叫他回来的!也是,这是你二哥登基之后的第一个大朝会,裴六哥是该出席的。”   “明华……”裴昭阳有心解释几句,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桌上刚沏好的茶水汽蒸腾,晏明华拿起一杯,嫌烫又放下了。   片刻之后,她的声音也如同水汽一般在殿中飘浮起来:“昭阳姐姐,我记得往年大朝会过后,宫里会有一场宴会,想必这一次也是如此。到时候,裴六哥会过来吗?”   “怎么,你想见他?”裴昭阳没有直接回答。   “我还没见过他,自然有些好奇,更何况,你说他长得跟你一样,我心里就更好奇了。”   不过大朝会这种大场面不是她一个小姑娘能去的,只好指望着能在宫宴上见一见这位神秘的未婚夫了。   原来她只是好奇!就如同好奇于其他没见过的人事物一样,此时与彼时,她的心境并无不同。   显然作为她的未婚夫,裴承夜并没有得到多少优待。   裴昭阳轻笑一声:“同样都是人,没有什么可好奇的。”   晏明华迷惑地望着他,随后将胳膊撑在桌沿,向前倾身:“裴六哥回来,就能和姐姐一起过年了,难道姐姐不开心吗?”   “……”裴昭阳瞥她一眼。   大好年节,他却得一人分饰两角,哪能高兴得起来?可惜这些暂时无法对人明说,只好藏在心里。   “我和六哥兄妹重逢,岂会不高兴?是你没有看出来。”裴昭阳道。   “真的?”   裴昭阳冷笑:“自然如此。好了,你不必拿你自个儿的心情来揣摩我,你若是不想见他,到时候我让他避远些就是了。”   “昭阳姐姐?”晏明华面露担忧之色,连忙伸手越过中间的桌子,轻轻扯住他的衣袖,“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有谁惹你生气了?你说出来,我帮你出气!”   裴昭阳稳住心神,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心烦意乱。   “没什么,可能是最近在屋里闷久了,有点上火,回头吃些清热的东西就没事了。”   他望着对面的少女,忽然又心虚起来:“明华,这一次是我食言了。”   “诶?”晏明华有些迷糊,完全不懂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以前答应过的,以后都不再凶你。”   晏明华一怔,展颜笑道:“原来你还记得,我还以为你只是在哄我高兴。”   裴昭阳勾唇一笑,神色倨傲:“放心!既然答应你了,就不会毁诺。”   “知道啦!”晏明华重新沏好茶,端了一杯摆在裴昭阳的面前,“姐姐是女中君子,向来以诚待我!”   “……”   夸人就夸人,干嘛非得加上某些多余的字?!   茶香四溢,令人心静,两人各自品着茶水。   “不瞒姐姐,我确实很想见一见裴六哥,可他是怎么想的,我心里就没底了,也许他不想见到我也说不定。”   “为何这么说?”   “婚事是裴伯伯定下来的,大朝会也是裴二哥叫他回来的,至于他自己的想法,有谁知道?”   类似的话,她并非第一次说。   仔细想想,若不是心中在意她的未婚夫,又何必几次三番提起这些?   裴昭阳的心情莫名好了起来,声音也变得温柔许多:“明华,你不必担心这些,你小看自己了,世间没有人会不喜欢你。”   晏明华一怔,忽然笑了起来,又往前凑近几分:“姐姐也是?”   裴昭阳避开她的目光,冷笑道:“你难道没有听出来,我刚刚只是在哄你高兴?”   晏明华哼了一声:“胡说!你心里明明最喜欢我。”   “……”   一瞬间心绪激荡,像是从未察觉的隐秘被她揭开了,明知她口中的喜欢并非同一个意思,裴昭阳仍觉得有些不自在。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方才问道:“何以见得?”   晏明华笑嘻嘻地歪着脑袋,看看这人,明明眼睛JSG里的笑意藏都藏不住,还装什么冷漠!   不过这话她没想当面点出来,某些人的心思本来就不是很好猜,要是功力再精深一些,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总之呢,喜欢是瞒不了人的!”   停顿片刻,她又补充了一句:“再说了,除了我,也没见过你对谁这么纵容过。”   “是吗?”裴昭阳反问。   “当然!姐姐对我有多好,我全都知道。”   “……”   不,你不知道!   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姐姐!   “昭阳姐姐,听说裴六哥小的时候,空远法师给他算过命,说他生怀宿慧,这是真的吗?”晏明华满脸好奇。   她这一口一声姐姐,裴昭阳不知听过多少遍,此时听到却有些不耐烦:“这事你自己去问他。”   “姐姐不知道?”   “反正他没跟我说过。”   他这话不算撒谎,两世为人,他都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自言自语的爱好。   晏明华没有多想,也没有再追问下去:“行吧,找个机会我自己去问他。”   裴昭阳瞥去一眼,又将视线收回。   “明华,如果六哥说,前世的事他都记得,你可会在意?”   “为什么要在意?”晏明华反问道。   “也许他前世的经历有些复杂,算不得什么好人?又或许,他上辈子当过和尚,今生凡心已尽,一心向佛呢?”   晏明华噗嗤一笑:“姐姐就会吓唬我!”   “有吗?”   晏明华抬眼看着他:“没有吗?还是说,其实你是话里藏着话,想要暗示我什么?”   裴昭阳端起面前的茶杯慢悠悠品着茶:“你不是一直担心这些?我只是给你提个醒,听不听在你。”   “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等见到裴六哥,我一定亲口问问他。”   “……”   这时青霜从门外进来,上前禀道:“公主,王爷派人过来问,说他准备回去了,问咱们要不要跟着一起回去。”   晏明华叹了口气,搁下茶杯起身道:“姐姐,我得走了。我本来就是偷偷溜出来的,要是再不回去,回头肯定会被我娘一直念到明年的!”   “好。”裴昭阳应了一声,又让灵思去拿食盒装些清泉宫做的糕饼点心,好让她们一起带回去。   “快过年了,宫里这些东西做得多,你拿一些回去,有喜欢的就让他们再多做一些,我让他们给你留着。   “对了,我记得叔母以前说过清泉宫做的莲蓉酥做得不错,小厨房那边还做了不少椒盐撒子,都给你装回去,就是不知道叔母的口味改了没有。”   椒盐撒子是湘水那一带的小吃,面粉和水搓成细条,成束炸制后色泽金黄,犹如女子臂间的缠臂金。郭存镜向来就好这一口,每逢年节,魏王府里都会做上许多。   “姐姐真是细心!我娘的口味还是那样,没改呢!”晏明华笑道。   “那就好。”   等收拾好了,裴昭阳亲自送她出去。   殿外风大,晏明华便让他留步,自己带着人往前边去,和父亲会合。   见到晏振,晏明华说起裴承夜即将回京的事,晏振也说陛下已经通知他了。   父女二人回家之后,便将此事说给郭存镜听。   郭存镜笑道:“既然如此,到时候我们正好跟这位齐王殿下见上一面。”   临近除夕,宫里宫外都忙开了,唯有裴昭阳仍像往常一样,不时去长康宫看看,余下的时间就都待在自己的寝宫里。   这天有内侍过来禀报,说吕总管从宫外回来了,正在殿外等候,裴昭阳便让人去喊他进来。 第22章   “老奴见过殿下, 恭喜殿下!”一个身形微胖的中年宦官快步进了书房,笑呵呵地给裴昭阳行礼。   此人正是清泉宫的总管吕和。   他跟在裴昭阳的身边已有许多年了,晏明华住在宫里的时候,也受过他的照顾, 可以说, 他是亲眼看着裴昭阳和晏明华一起长大的。   得知他们的婚事定下来了,吕和心里十分高兴, 甫一见到裴昭阳, 别的都顾不上说,便急着向他道喜。   “吕和, 起来说话!”裴昭阳放下手里的书稿,“恭喜我做什么?喜从何来?”   吕和起身笑道:“当然恭喜殿下, 同明华长公主喜结良缘,佳偶天成!”   裴昭阳轻笑一声, 似有些不以为然:“先不急着说这些, 齐王府那边怎么样了?”   “里里外外都收拾妥当了,殿下如果想过去看看,随时都可以。”   “很好!回头你挑几个谨慎的人出来,年后跟着我出门。”裴昭阳吩咐道。   吕和躬身领命:“是,殿下!”   “辛苦你了!我让灵思他们准备了两份年礼, 待会儿你往魏王府走一趟,还是像以前一样,以齐王和裴昭阳的名义送过去。另外还有几样别的, 你顺便带过去给明华, 她回京之后没看到你, 还问了几次。”   吕和连忙笑着应了下来, 又道:“长公主向来念旧, 说起来过年之后就是开春,长公主的生辰也快到了。”   “此事不急。你先把年礼带过去,晏家的人若是问起,不要说漏嘴,他们对我的事,至今仍是一无所知。”   吕和又应下了,抬眼见左右无人,便往前走了一步,低声道:“对了!昨天柳家派人去齐王府,送了些糕饼酒肉过去,说是给殿下过年用的,还跟门上的人打听殿下何时回京。”   “你们是怎么回的?”   “殿下的行踪,哪是小的们能打听的?柳家的人也没有待太久,问了几句,见问不出结果,便放下东西走了。”   裴昭阳点点头:“回头你也照着送些东西过去,不用太讲究,不出错就行了。”   “是,老奴这就吩咐下去!”   裴昭阳低头翻看着手里的宫廷典籍:“我这个舅家总是惦记着不该有的东西,敲打了几次,还是有些不知好歹。……放在柳家的人如今在哪里做事?”   吕和忙道:“是柳荣身边的随从,一直跟着柳荣在外行走。”   “只一个不够,想办法把柳家的管家或者哪个管事换下来。”   “是!”   主仆二人商量完,吕和退出书房,便带着裴昭阳让人备好的年礼出宫了。   魏王府这边,郭存镜正带着长媳钟令嘉准备过年的东西,听说裴昭阳派了总管过来,连忙命人传见,又让侍女去叫晏明华。   吕和进了正殿,先给郭存镜和钟令嘉行了礼,然后奉上礼单。   郭存镜接过来一看:“怎么齐王府的年礼也是你送来的?”   吕和赔笑道:“齐王殿下不在京城,齐王府的一干庶务就都托付给我们长公主了。长公主吩咐下来,老奴便厚着脸皮一并讨了这个差事,好来向王妃讨双倍的赏。”   “有劳吕总管了!”郭存镜也跟着笑了起来,又示意一旁的侍女拿两个荷包给吕和,心里头却是在想,这裴六怎么老是支使昭阳?难不成真把亲妹妹当成管家婆了?   还是说,裴六在山上待久了,人情来往一概不管,这些都是昭阳自作主张的?   ……唉!没亲眼见到人,怎么猜都是白费工夫。等过几天碰面了,她非得拉着晏振好好考量一下这个未来女婿不可!   郭存镜暗中打定主意,脸上仍挂着淡淡的笑:“吕总管一路辛苦,不如留下吃顿便饭再走?”   吕和忙道:“不敢说辛苦,老奴只是骑着马儿慢悠悠溜达过来的,若说辛苦,还是那些马儿辛苦一些。老奴还得回宫向长公主复命,就不留下来打扰魏王和王妃了。”   “吕总管说话还是这么有意思!”郭存镜笑道,“既然你有事在身,我就不多留你了。对了,说到马,听说昭阳喜欢骑马是吧?我们王府也有几匹不错的,湘湘挑了两匹出来,既然你来了,正好顺便带回去给她。”   “老奴替长公主谢过魏王妃!谢过明华长公主!”吕和连忙应道,心里却嘀咕起来,魏王妃如此行事,确实像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怪不得殿下让他别说漏嘴。   想到这儿,他不由慌了起来,听说陛下那边已经在帮他们挑日子了,殿下怎么还不跟晏家说清楚?   难不成殿下到时候打算以公主的身份去迎亲拜堂?   这……这不成的吧?   这时晏明华过来了,吕和一见到她,连忙眉开眼笑地上前行礼:“老奴拜见长公主!长公主大喜!”   晏明华笑着轻斥一声:“说这些做什么?对了,之前我进宫,怎么一直都没看到你?”   吕和忙道:“回长公主的话,我们殿下的长公主府已经建好了,只是有些地方还没布置好,老奴就留下来盯着。没能早些进宫去拜见长公主,长公主恕罪!”说着,便要躬身行礼赔罪。   “起来,我又没怪你!”   吕和连忙站好,又道:“眼下长公主府那边都已经收拾好了,长公主可要过去瞧瞧?不如改天让殿下带长公主过去一趟!”   “也好,姐姐的长公主府我还没去过呢!”晏明华笑着应了下来。   “湘湘,”JSG这时郭存镜开口了,“你准备送给昭阳的马,我已经让吕总管帮你带回去了。”   “娘?”晏明华微微瞪圆眼睛,眼中满是惊讶。   这样一来,她岂不是又少了一个进宫找裴昭阳的理由?   可是母亲已经开口了,处理得也很妥当,她找不到反对的理由,只能闷闷作罢。   吕和见状,忙道:“长公主,老奴这次出宫,殿下也让老奴带了些东西给长公主。”   晏明华眼睛一亮:“是吗?在哪?”   吕和没有回答,抬头朝郭存镜那边望了一眼,顺着他的视线,晏明华也看了过去。   郭存镜却垂下眼帘,只顾着整理着衣袖,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   “娘!”晏明华唤了一声。   “……”郭存镜仍是没有搭理她。   坐在一旁的钟令嘉见状,便借着衣袖的遮掩,悄悄往一侧的檀木桌子指了指。   晏明华早就注意到那边的檀木桌子上多了一只黑漆描金的方盒,远远看着,就觉得有些像是宫里出来的物件。   此时再加上钟令嘉的指点,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径直走过去,打开一看,摆在最上面的是一张裴昭阳手书的礼笺:   “明华如晤,日前偶得簪钗一匣,无甚妙处,唯胜在轻巧,以此相赠,权供赏玩。昭阳。”   晏明华抿嘴一笑,合上礼笺,这才低头去看盒子里的东西。   只见盒中金钗玉簪各有若干支,多是金银珠玉做出来的花钗花簪,样式轻巧又别致。   其中有一只蜡梅花簪,黄玉雕成的花瓣轻薄通透,墨玉为枝,花蕊中还藏了一点精心调制的香料,暗香如丝如缕,若不留心观察,没准会以为这是真的蜡梅花。   再看其它,做工也是十分精巧。   晏明华看在眼里,暗暗哼了一声,看这些金钗的样子,就知道是刚打出来的,没准连样式都是姐姐画的,然后再送去司珍房。   偏偏姐姐还说什么“日前偶得”,也不坦诚一点,若她没有发现,不就辜负了她的一番心意?   随手合上黑漆方盒,晏明华回头看着吕和:“昭阳姐姐送来的东西我很喜欢,吕总管回去之后,记得帮我谢过姐姐。年下家中事多,等过年之后,我再进宫给姐姐拜年。”   吕和一一答应下来。   “对了!”郭存镜忽然又开口了,“吕总管一直在宫外行走,可知道齐王几时回京?”   一听这话,晏明华也看向吕和,等着他的回答。   吕和有些紧张,却又不好把话说死,只好含糊应道:“快了快了!也就是这几天了!”   见天色不早,吕和这便回宫里复命。   晏明华也离开正殿,带着裴昭阳送她的礼物回自己的院子。   刚踏进院门,便看到她大哥晏英站在檐下朝她招手:“湘湘,你可算回来了,快过来!”   “大哥怎么在这?”晏明华快步走了过去,“既然来了,怎么不进屋等?”   晏英笑道:“你过来看看,大哥带了什么给你!”   说着,他稍稍弯下腰,露出抱在怀里的一只小猫。   晏明华的眼睛不由一亮:“哪里来的?”   “底下的人在府里发现的,也不知道从哪来的。我原本想养在我那边的,可是珑珑怕猫,就养不成了,所以带过来给你看看。你不是说,你和昭阳合养的那只已经没了?这只看起来挺乖的,留下来给你解闷怎么样?”   “让我看看!”晏明华从晏英的怀里接过小猫,上下打量一遍,不由惊呼起来,“大哥,它长得好像我以前养过的那只!”   晏英一愣,又笑了起来:“这么巧?看来它注定是你的猫。”   “可是这猫看起来挺干净的,不像没有主人,会不会是谁家走丢的?”   “是有这个可能。你先养着,回头我让人打听一下,如果没人来找,你就继续养着吧!这么冷的天,留在外面挺可怜的。”   晏明华连忙点头,这便吩咐下去,让他们把养猫的东西都准备一下。又让人去问府里谁养过猫,得挑一个有经验的过来照顾它。   “没想到养只猫还这么讲究!”晏英听了几句,不由感慨起来,“好了!既然我已经把猫送到了,也该走了。”   说完他挥了挥手,便转身离开了。   回到世子院,祁律正在会客厅等他。   见到晏英回来,他连忙起身迎上前去:“世子?”   晏英咧嘴一笑:“行了,已经帮你送过去了!不就一只猫吗?你不能直接给她,非得找我过去拐这么一个大弯?” 第23章   “若是世子送的, 便不会惹出非议。”祁律平静地解释了一句。   “一只猫而已,能有什么非议?”晏英大咧咧坐了下来,示意祁律也坐下说话。   小厮进来奉上热茶,便退下了。   晏英端起面前的茶盏喝了一口, 这才渐渐回过味来:“慢着!明华刚刚说了, 那只猫长得跟她以前养的那只一样,纪清, 你不会是特意从哪寻摸来的吧?”   祁律垂下眼帘, 轻声道:“让世子见笑了。”   晏英一看,心下顿时了然, 脸上却仍挂着轻松的淡笑:“我说这大过年的,你别的东西不送, 非得送这么一只不起眼的狸花猫,原来是这个缘故!”   “是纪清冒失了。”祁律微垂着眼, 俊朗的面容上并无多少表情, 让人难以洞察他心中所想。   晏英看在眼里,摇头笑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纪清啊,来年你就及冠了,是不是也该考虑一下终身大事了?听说你家时常有冰人上门, 前些天我舅舅他们也派人去你家问了,想把表妹说给你,却被你们家回绝了, 可有这事?”   提及终身大事, 祁律脸上这才多了一丝不自然, 他定了定神, 回道:“我年纪尚轻, 不急着这些。大丈夫行事,当以建功立业为先,儿女私情这等小事,来日再考虑也来得及。”   晏英又笑了起来:“好小子,你才十九岁就已经是王府的亲卫统领了,那得做到多大的官才能算得上是建功立业?难道你想做到大将军再成家?如今是太平年月,咱们这些武人想赚些军功可没那么容易。再说了,你一直不成亲的话,你家里的长辈能同意?”   祁律顿了顿,方道:“这些只是我私下的一点想法,好在家中长辈素来开明,并未过多催促。”   “原来如此,祁家的家风着实让人羡慕!”晏英笑道,转眼便将话题岔开了。   作为过来人,他怎会看不出祁律心里在想什么。   如果明华还没定亲,他所求的未必不能成真。   祁家父子都在他爹身边做事,可谓知根知底,再看祁律自己,模样性情皆是上乘,和明华也算聊得来。   能有一个这样的妹婿确实不错!   只可惜……   无论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注定只能止步于此,但愿他能早日想通才好。   转眼就是除夕,酉时刚到,魏王府的正殿里头燃起无数烛火,团圆饭也摆出来了,一家老小按着辈分排行各自坐下。   郭存镜扫视一圈,眼中现出几分失落:“前些年咱们在陵州,老大一家却留在京城,如今回到京城了,老二一家又不在。咱们这一家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团圆一次?”   晏振连忙劝道:“王妃啊,咱们武将就是这样,天南地北镇守边关,没法像普通人家一样,逢年过节都团聚在一起。”   “这我哪会不知道,怎么说我也是将门出来的?我无非就是感慨一下罢了。”郭存镜辩解道,脸上仍不见开怀。   晏明华拉着母亲的手,笑着安慰她:“娘,二哥他们总不会一直留在陵州,迟早都会回来的。”   “是啊,娘,”晏英接过话头,“没准明年这个时候,咱们家还会多一个人!”   郭存镜一怔,目光不由看向钟令嘉,只当是儿媳又有喜了,明年今日他们家就会多一个孙辈。抬眼却见晏英一直笑嘻嘻看着晏明华,眼中满是戏谑,那句话显然是另有所指。   “老大,你年纪轻轻的,怎么就糊涂了?!你妹妹是女儿家,等出阁之后,就不能留在娘家吃团圆饭了……”   说着说着,郭存镜忽然想起什么,又叹息起来,“唉!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今天没准就是咱们湘湘在家过的最后一个除夕了!”   陛下那边已经下了旨挑选吉日,再怎么拖也不可能拖上几年。   也许来年今日,她的湘湘就已经是裴家的王妃了!   想到这些,郭存镜不由搂过身旁的女儿,眼中满是不舍。   晏明华也红了眼眶,忙道:“娘,谁说明年我不在的?就算出嫁了,我也会回来的,我还要带着裴六哥一起回来。”   晏英反应过来,也跟着起哄:“真不害臊,你都没见过裴六,怎么知道他一定会听你的?”   晏明华回道:“裴六哥和昭阳姐姐是孪生兄妹,昭阳姐姐那么疼我,裴六哥当然也一样。”   “歪理!”晏英翻了个白眼。   “JSG娘,你看大哥他!”晏明华轻轻扯着母亲的衣袖。   郭存镜笑着拍拍她的胳膊,又瞪向晏英:“老大,都是你乱说话,还不赶紧自罚一杯,给湘湘赔礼道歉?”   “娘?”晏英哀嚎一声,见郭存镜始终坚持,又去看晏振,寻求父亲的支持。   晏振却道:“是男人就干脆点!”   “看来我是逃不过去了!”晏英只好满上一杯,端起酒杯站了起来,“湘湘,这一次是大哥无礼了,大哥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说着,他举杯一饮而尽。   晏明华轻哼一声:“这次就原谅你了,若有下次,就直接罚你喝一坛!”   “小妹,大哥酒量不好,你看……”   “所以才罚你喝一坛。”   “……”   “好了,今天是除夕,你们兄妹俩别闹了!我知道你们是为了逗我高兴,你们有这份心,娘心里就很高兴了!”郭存镜一手搂着女儿,“你也是,都快要当王妃了,有些话不好乱说,哪怕是在家里也一样,知道吗?”   晏明华倚着母亲,低声哼道:“我怎么是胡说了?我就是这么想的,如果嫁人了就不能陪你们过年,那我宁可……”   “又说气话!”郭存镜轻轻一点她的鼻尖,“你刚刚不是还说,裴六会听你的?怎么现在又改口了?”   不等晏明华开口解释,晏英又笑了起来:“娘,你没听出来吗?小妹那是在说大话呢!”   晏明华飞快瞪去一眼:“喝你的酒吧!”   说完便扭过头,不理他了。   钟令嘉笑道:“说起来,齐王的模样,我们还没见过呢!”   “谁说的,我就见过。”晏英洋洋得意。   晏明华轻哼一声:“离得老远,你能看到什么?”   “不就长得跟昭阳一样,当谁不知道似的?”   “这是昭阳姐姐告诉我的,在此之前,你从来都没有说过,显然你根本不知道这回事,还是我从宫里回来跟大家说了,你才知道的。”   “是吗?我没说过?”晏英狐疑地看向妻子。   钟令嘉摇头,晏珑和晏笙年纪小,虽然听不大懂,但是看到母亲在摇头,便也笑呵呵地跟着摇起了脑袋。   晏英:“……也许是我记错了!呵呵!”   钟令嘉瞥他一眼,继续说道:“昭阳长公主我也见过几次,确实是明艳照人,气度高雅。如果齐王长得像她,想必也是俊秀非凡的人物!”   晏英嘿嘿一笑:“能有如此俊秀的郎君,小妹总该满意了吧?”   “……”晏明华更不想理他了。   郭存镜连忙叫停:“好了,老大你少说两句!大过年的只会取笑你妹妹,没看到你家两个孩子也在这?跟你学坏了怎么办?”   晏珑和晏笙嘿嘿傻乐,似乎一直听得津津有味,完全不管自家亲爹正在挨骂。晏英看了,既心虚又有些难过,自家的孩子,怎么不知道向着亲爹呢?   吃完团圆饭,晏振和郭存镜给儿孙们发了压岁钱,魏王府的压岁钱都是黄金铸成的钱币,比一般的铜钱大上不少,以双数装在荷包里,拎起来沉甸甸的。   随后又让王府的其他人也过来,夫妻二人散了一些金银锞子出去,众人连忙拜谢,一时间魏王府上下都是喜气洋洋的。   晏家没有守岁的习惯,见夜色已深,郭存镜便让大家回房歇息。   第二天是新年元日。天还没亮,晏振就已经醒了,这便起来洗漱。   大朝会穿的冠冕朝服早就准备好了,郭存镜也早早起来,帮丈夫整理衣冠。   晏振平举双手,含笑看着她:“你真的不跟我一起去?”   郭存镜虽是王妃,但是她早年领兵作战,身上也有武职,只是如今年纪大了,便不再掌兵,只挂着四品将军的虚衔。   “之前礼部的人来问,就已经跟他们说了不去,如今临到关头,哪能说改就改?反正我也得进宫拜见皇后,正好带着湘湘一起去。至于齐王那边,晚些时候宫宴开了,一样也能见到。总之,你先过去看看,见到裴承夜就……”   “好生考量一下他,对吧?”晏振笑着问道。   “知道就好!”   “你都说了好几次,我哪能忘掉,就算你不说,我也会这么做的。”   简单用过早膳之后,晏振带着晏英策马踏出了魏王府。   岁首大朝会是一年之中极为重要的日子,文武百官都不敢迟到,是以天还没亮,便纷纷走出家门,往皇宫这边赶。   大朝会就设在干元殿前面的紫宸殿里,晏英官职较低,只能站在殿外,晏振嘱咐了几句,便独自往前边去。   时间还早,众臣都在紫宸殿旁边的偏殿等候。   站在这边的不是重臣就是勋贵,好些人的爵位官职都是战场上一刀一剑杀过来的,傲气得很。鸿胪寺的人不敢要求他们提前按着班次站好,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们四处走动,去寻相熟的同僚说话。   晏振一路走过来,见到不少相识多年的老朋友,双方互相拱手致意,互道一声“新年如意”之类的吉祥话。   一些裴姓宗室也在偏殿里等候,晏振左看右看,却没有找到想找的人。   这时舅兄郭存尚凑了过来:“妹夫,你在找谁?”   晏振正要回答,旁边有人笑了起来:“还能找谁?听说今天齐王也会来,晏老弟这是在找女婿吧?” 第24章   晏振扭头一看, 原来是老朋友卫国公,当即笑了起来:“就你的话最多!”   “难道你敢说不是?晏老弟,齐王你还没有见过对吧?可知道他的长相?不知道的话,可以问问我们啊, 我们都见过的。”卫国公笑得十分热情。   晏振谦和一笑:“不必了, 多谢!”   卫国公又指着郭存尚:“晏老弟,你若是信不过我, 信阳侯是你的舅兄, 他的话你总该相信了吧?”   “卫国公此言差矣!”郭存尚笑道,“本朝的亲王拢共只有三位, 我妹夫在这,赵王才十三, 余下的那一位,必定就是齐王了, 哪还需要问?”   卫国公一愣, 摇头失笑:“你们是姻亲,我说不过你们。”   同一时分,后宫之中同样十分忙碌,宫道上随时可见一队队宫女太监捧着各式器皿疾步而过,显然是为了今日的宫宴在做准备。   裴承康匆匆跑出寝宫, 他早上起晚了,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出门了。   “殿下,鞋!鞋掉了!”小太监陈恩跟在他的后面, 见他连鞋都跑掉了, 连忙喊了一句, 然后捧起掉在地上的鞋子赶紧追了上去。   裴承康停住脚步, 低头看看脚下, 左脚上的鞋果然已经没了,不由有些气馁。   这种时候往往就是这样,越是着急就越容易出纰漏,但也没有办法,只能站在原地等陈恩过来。   “殿下,您抬抬脚!”陈恩快步上前,俯身帮他把鞋穿好,“可以了,殿下!”   裴承康却没有动,愣愣望着远处几个渐行渐远的身影:“陈恩,你看看前面那人,头上戴的是不是亲王的冕冠?”   陈恩定睛一看:“是的,殿下,是亲王的九旒冕,和殿下是一样的。……哎?这个时候,魏王怎么会在宫里?”   裴承康笑道:“你傻了吗?这背影哪里像是魏王?”   “不是魏王,那会是谁?”陈恩歪着脑袋想了想,“难不成是齐王?……不对啊!齐王应该是从宫外回来的,怎么会从宫里往外走?”   “追上去不就知道了!”裴承康拔腿往前跑去,陈恩连忙跟上。   眼看前方那人就要穿过前方一个拐弯,裴承康连忙喊了起来:“六哥!……六哥,等等我!”   那人闻声驻步,转身看了过来。   裴承康一路跑到对方跟前,抬眼一看,一道幽沉的目光自九旒玉珠之后投了下来,正好和他对上。   裴承康顿时瞪圆了眼睛:“六、六哥,真的是你!”   从小到大,他只见过这位六哥几次,还是因为前段时间父皇病重,方才见到的。   然而这张脸,与他的七姐是如此相似,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认错。   “老八,你跑什么?”裴承夜徐声问道,目光掠过他身上的衣冠。刚刚那一阵跑动,他头上的冕冠有些歪了,看起来略显滑稽。   裴承康支吾道:“我怕来晚了,回头又要挨骂。”   陈恩向裴承夜行了礼,也在旁边补充了一句:“是啊,齐王殿下,今天早上起来,我们殿下险些连早膳都顾不上吃,就急着往这边来了!”   裴承夜扫了一眼,目光又重新落在裴承康身上:“时间还早,来得及的。你身为大楚的亲王,不要在宫道上乱跑。”   “我知道的,”裴承康连连点头,“被鸿胪寺的人看到,又要上书指责我‘仪容有失,不成体统’了。”   听其言,显然有过不怎么美好的体验。   裴承康很快调整好心情,仰着脸问道:“六哥,你怎么会在宫里?你以前回京,不是一直住在宫外的吗?”   “我来得早,就先去看看父皇还有昭阳。”   一听他提JSG起父皇,裴承康的脑袋瞬间耷拉下来:“六哥,父皇记起你了吗?”   “……没有。”   裴承康更伤心了:“我也一样!六哥,父皇会不会就这样永远忘掉我们?”   裴承夜没有回答,裴承康没有等到兄长的安慰,心里愈发难受,连眼眶也红了起来。   忽然一只手伸到他的头顶,轻轻扶好他头上歪歪扭扭的冕冠。   裴承康抬眼看去,九旒玉珠微微摇坠,其后之人半垂着眼,面容俊美而沉静,莫名让人平静下来。   “走吧,一起进去。”   裴承康连忙点头,脚步轻快地跟在他的后面。   兄弟几人之中,数他的年纪最小。自他年幼时,前面两位嫡兄就为了皇位明争暗斗不止不休,朝中官员纷纷站队,几年下来,许多人皆牵扯其中,难以脱身。   最终还是入主东宫多年的二哥赢了,他登基之后,另一方的人马自然受到了清洗。   裴承康向来胆小,根本不敢靠近那两位嫡兄,平日里只跟着沈淑妃老老实实待在后宫读书。自从见到裴承夜之后,他反倒是对这个仅仅只是见过几次的六哥心生亲近之意。   “六哥,你以后还去菩提山吗?”他继续问道。   “不去了。”   裴承康咧嘴一笑:“我知道的,你这次回来,是为了和明华姐姐成亲的对吧?二哥下旨那天,你不在,还是七姐帮你领的旨。对了,你见过明华姐姐没有?明华姐姐笑起来真好看,说话也很温柔……”   裴承夜:“……”   偏殿之中,晏振正同几位老友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听着卫国公看似抱怨实则是炫耀地说起他的儿女们,纵使脾气再好,听多了也觉得有些烦躁。   忽然,郭存尚拉了他一下:“妹夫,快看殿门那边,齐王来了!”   晏振回头一看,只见一高一矮的两道身影先后踏入殿中。两人皆穿着九章纹冕服,头戴九旒冕,正是本朝礼法所规定的亲王参加朝会的衣冠。   矮的那个晏振认识,是赵王裴承康。   至于另外一人,远远看着身姿挺拔,面如冠玉,想必就是裴承夜了。   也许是晏振几人的目光太过明显,裴承夜一进来就注意到了他们,脚下为之一顿,回头看向裴承康:“我去拜见晏叔父,你是要跟着一起来,还是往别处去?”   裴承康当即回道:“我跟着六哥过去!”   于是兄弟二人举步朝晏振这边走了过来。   随着他们的走近,晏振也看清了裴承夜的长相,果然是容貌俊秀,和裴昭阳十分相似。   又见他步履从容,举止间有着说不出来的高雅,与想象中的那个自幼长于深山古寺,只知念佛参禅的年轻人完全不同。   更让晏振觉得惊奇的是,他竟从对方身上隐隐察觉到几分袍泽的气息。   他并未多想,只当是义兄血脉自有不凡之处,心里倒是对他多了几分亲近。   “见过叔父。”来到晏振几人面前,裴承夜和裴承康向晏振行礼。   卫国公是个混不吝的,直接笑了起来:“齐王错了,你该称呼魏王一声岳父才是!”   晏振当即打断了他:“别听卫国公乱讲,礼未成,不用急着改口。”   卫国公嘿嘿一笑:“魏王这是认下女婿了?”   晏振没搭理他,指着身旁的郭存尚道:“这位是信阳侯。”   郭存尚拱手拜道:“郭某见过二位殿下!”   裴承夜当然知道信阳侯和晏家的关系,忙道:“信阳侯请起。”   晏振打量着他,含笑问道:“有件事我想问一下,齐王此前从未见过我,怎么一眼就认出我是谁?是老八跟你说的?”   裴承康连连摇头:“晏叔父,我还没跟六哥说。”   “叔父是长辈,直呼我的名字便是,”裴承夜轻轻一笑,“至于何以一眼认出叔父,叔父见谅,是叔父的衣着告诉了我。”   晏振低头看着身上的冕服,一时失笑。卫国公也跟着打趣道:“你们岳婿俩可真有趣,居然都靠衣服认人!”   不等晏振赶人,他匆匆拱了拱手,几步便晃悠走了,自去寻其他人说话。   “想当初你还只是一个小小孩童,身上也有些瘦弱,没想到一转眼,你已经长这么大了!”晏振面带笑意,一手拍在裴承夜的肩头。   却见裴承夜身形分毫不动,晏振见状,继续暗中吐力。   裴承夜微微一晃,转瞬便站稳了。   晏振笑意渐深,心下更为满意:“看来菩提山的山水还算养人,对了,你练过武?”   “父皇请了师傅上山传授,十余年来,不敢懈怠。”   晏振点了点头:“你父皇确实为你操了很多心,既然回来了,有空就进宫多陪陪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承夜明白。”   晏振对裴承夜的第一印象还不错,又想起妻子的话,有心再试试他,便挑了些兵书上的问题问了。   裴承夜一一答了出来,晏振见此,干脆又问了些军中实务,其中有些问题,从未上过战场的人未必会知道。   不想这些他也答出来了,晏振愈发欣慰,看来义兄这个儿子颇有几分将帅之才,并非是死读兵书的人。   裴承康站在一旁兴致勃勃地听着,心里对晏振和裴承夜更为佩服。   正聊得兴起,旁边突然有人插了一句:“齐王殿下这是有意接触军中事务?”   裴承夜侧首看去,观其衣冠,来人显然是一位国公,年纪在六旬上下,脸上的皱纹很深,双眼略显浑浊。   郭存尚低声提醒道:“这是昌国公顾鸣。”   顾鸣略略一拱手算是行了礼,又道:“不是老夫看轻殿下,只是殿下自小在菩提山修行,世俗之事恐怕知道得不多。如今下了山,还是先去上书房,跟着先生们读上几年书才好!至于政事军务,何必心急于此?待学有所成,以殿下的身份,自有为陛下分忧解难的时候!”   晏振当即冷下脸来:“昌国公,你管得太多了!”   “就是!我等只不过是和殿下闲聊几句,没想到居然惹来昌国公这么些话!”郭存尚摇了摇头,“昌国公有话直说便是,何必拐着弯说话?”   顾鸣轻笑一声:“二位息怒,顾某不过随口提了个建议,原本也是为了殿下着想。倘若殿下对朝中政事所知不多,便跻身参与其中,顾某明知有不妥之处,却不出言阻止,既是害了殿下,也是误了国事啊!” 第25章   裴承康见他一口一句“所知不多”、“误了国事”, 不由怒极,当即指着他骂道:“哪来的老匹夫,居然敢用这种语气跟我六哥说话?!”   顾鸣负手笑道:“赵王年纪小,口无遮拦, 老夫不想跟你一般计较。”   “你……”   “老八!”裴承夜伸手拦住裴承康, 又看向顾鸣,“昌国公多虑了, 方才叔王只是在考察本王的学问。不过本王长年住在山中, 久闻昌国公之名,今日一见, 倒是有一件小事想要请教国公。”   顾鸣看他年纪尚轻,又是在山寺里长大的, 哪能问得出多高深的问题,便想趁机当一回人师。   “殿下请讲, 顾某自是知无不言。”   “听说顾氏一族自前朝时就是簪缨之族, 深受前朝皇族的信任。”   裴承夜一开口,便将顾鸣的老底掀了出来。   顾鸣瞬间沉下了脸,一言不发,周围众人也是惊讶不已。   裴承夜接着说道:“二十多年前,父皇兵临京师附近, 还是昌国公深明大义,率先打开了京城的城门以迎义师,这段旧事不知本王可有说错?”   顾鸣本是前朝旧臣, 祖上几代人皆为前朝效命, 他年轻时更是娶了前朝公主为妻, 夫妻恩爱多年, 也曾传出一段佳话。   太上皇的人马逼近京城之时, 顾鸣身为前朝的驸马,又是军中将领,未曾迎战便主动向太上皇示好,口称愿意作为内应,协助义师进入京城。   后来的一切都很顺利,顾鸣为此出力不少,本朝建立之后,他因此被封为昌国公,顾氏一族上下也得以保全下来。   顾鸣此举,可以说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但在世人眼中,也有卖主求荣之嫌。   这些年来,顾鸣不时总能听到有人拿着这段陈年往事来指责他,心中早已波澜不惊。   但他没有想到,当着这么多重臣的面,裴承夜居然也用这件事来下他的脸。   顾鸣冷笑一声问道:“敢问齐王,我投效太上皇,驱逐前朝皇室,以免前朝异族继续为祸中原,我做的这些难道错了吗?”   裴承夜轻笑道:“昌国公何出此言?昌国公身为本朝国公,功劳自是无需本王来评断。本王只是对旧事有些好奇,故有此一问,昌国公若是不想回答,本王收回这一问就是了。”   “……”顾鸣的脸色不由一阵发青。   郭存尚连忙劝道:“昌国公息怒,殿下只是随口问问,没有别的意思。国公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平日还是以修身养性为上。郭某记得,你的长子元洲今JSG年才十九对吧?这么年轻,还不到撑起门楣的时候,国公爷保重啊!”   “你……”顾鸣顿时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郭存尚这番话哪里是在劝?分明是在笑话他千万别气死了!   “不对啊!”裴承康打量着顾鸣的脸,眼中满是疑惑,“昌国公看起来也有些岁数了,怎么他的长子才十九岁?”   郭存尚干咳一声:“赵王莫再问了,这是昌国公的伤心事。”   很多人都知道,昌国公的长子顾元洲,其实是继室夫人生的。   三十多年前,顾鸣奉前朝末帝的旨意尚了帝女敏阳公主,两人成婚之后,敏阳公主陆续为顾家生下三子一女。   然而等到前朝覆灭,本朝建立之时,这位前朝公主连同她所生下的三子一女,却在国公府中相继亡故了。   这其中到底有几分是天意,几分是人祸,只有顾家自己知道。   郭存尚劝裴承康别再往下问,本意也是想为顾鸣遮掩一二,以免彻底撕破脸,不好收场,然而在场众人还是低声议论起来。   昌国公府的那段旧事,确实相当可疑。   顾鸣听着周遭的议论声,心中平添无数怒火,当即一甩衣袖:“顾某身感不适,失陪了!”随即转过身,大步离去。   晏振朝他离开的方向扫了一眼,回头对裴承夜说:“我和昌国公向来不和,这一次是叔父连累你了。”   “妹夫此言差矣!”郭存尚接过话头,“分明是那姓顾的惦记着兵部尚书的位置,没曾想陛下把你召回京城了,姓顾的气得跳脚,这不,又暗搓搓地找茬呢! ”   裴承夜会意:“原来如此,承夜记下了。”   “承夜,这事本与你不相干,你别出手,”晏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今天宫里有宴会,你叔母还有明华都进宫了,待会你也去见见她们。”   “……是。”   不多时,鸿胪寺的官员过来说时辰到了,请众臣按照班次排好队伍。   晏振和裴承夜等人这便走到各自的位置上站好,随后相继踏入了紫宸殿。   待裴绍御驾亲临,众人连忙俯身下拜。   四周龙旗招展,裴绍站在高处俯视群臣,不由心生万千豪迈之意。   自今天开始,便不再是太上皇的开德年间,而是他的兴元初年。   众人山呼万岁,又按着品级高低献上祥瑞之物。   礼毕,裴绍的御驾先行离去,群臣也在鸿胪寺官员的引导下,陆续走出紫宸殿。   晏英一直在殿外等着,见到晏振出来,连忙迎上前去,不免又东张西望起来:“爹,怎么没看到齐王?”   裴承康从晏振的背后钻了出来:“晏大哥,六哥被二哥身边的张德望叫走了。”   晏英笑道:“原来是承康啊!新的一年,又大一岁了!”   裴承康挺起胸膛:“那是,我已经是男子汉了!”   晏振拍拍他的肩膀,也跟着笑了起来。   “陛下找承夜过去,许是有什么事,我们先去临仙殿。”   临仙殿向来是元日筵宴的设办之处。   早一些的时候,晏明华跟着郭存镜进宫拜见简皇后,母女二人来到椒房宫,其余的内外命妇陆陆续续也都到了。   唯独不见裴昭阳。   晏明华等了许久,始终没有看到她,正想去清泉宫找人,却被简皇后拦下了。   “昭阳一早就去了长康宫,他们父女俩应该有话要说,还是别过去打扰他们了。”   郭存镜听了,便让晏明华乖乖待着,别再到处乱跑。   眼看着宫宴即将开始,女眷们在皇后的带领下,纷纷来到临仙殿这边,裴昭阳仍是没有现身。晏明华忍不住几次三番望向殿门,却始终没有看到裴昭阳的身影。   郭存镜看在眼里,侧首低声吩咐道:“乖乖坐着,待会你爹就带着齐王他们过来了,你在旁边看着,别乱说话!”   晏明华想起那位尚未谋面的未婚夫,不免有些紧张,偏偏这个时候裴昭阳又不在,心中更为烦躁。   可这种时候,她也不便偷偷溜出去找人,只好老老实实地坐在一旁,就连跟在大长公主身边的萧宛晴好几次给她使了眼色,都没心思理会。   没过多久,晏振几人也来到临仙殿。郭存镜看到丈夫,又朝他的身后扫了一眼。   晏振明白她的意思,不等她问,先一步解释道:“承夜让陛下叫过去了,待会就来。”   郭存镜眉尾微动:“见到人了?”   晏振回头看到女儿也在望着他,微微一笑,转身坐了下来:“见到了,是个蛮不错的后生。”   “他长得真的很像昭阳姐姐?”晏明华满脸好奇。   晏振点点头:“确实很像,兄妹俩都是高个子,容貌也相差不大,不过昭阳的五官似乎更柔和一些。”   晏明华抿嘴一笑,知道他长得像裴昭阳,也就不当他是陌生人了。   郭存镜看了女儿一眼,又道:“长相如何并不重要,性情呢?他的性情怎么样?”   晏振笑道:“称得上谦逊知礼,话也不多,只是看起来有些年轻气盛。”   “这话怎么说?”   “朝会开始之前,我和昌国公起了点冲突,没想到承夜一开口,直接把昌国公的老底掀出来了!”   郭存镜倒不怎么认为,帮着未来岳父说话,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至于去掀顾鸣的老底,顾鸣的为人她最清楚,肯定是他先挑的头,自家王爷脾气这么好的人,什么时候主动挑过事?   晏振又道:“承夜的学问也不错,自小习武,也学过一点兵法,我随口问了几句,他都答上来了。”   郭存镜微微挑眉:“他还学过兵法?”   晏振露出欣慰的笑容:“学得还不错。承夜这个孩子……该怎么说呢?等你见到他就知道了。”   郭存镜也跟着笑了起来:“难得你这么夸他,看来这些年,他待在菩提山那边,还是蛮勤勉的,没有荒废光阴。”   晏振打量着妻子的脸色,心想他是不是把人夸得太过了,忙道:“不过我才见了一面,哪能看出多少。他的为人究竟如何,慢慢再看吧!”   郭存镜点了点头。   眼下这个时候,大多数人都往临仙殿那边去了,宫中各处顿时安静了许多。   张德望带着裴承夜离开紫宸殿,一路小心避开了其他人,最终来到清泉宫附近。   张德望停住脚步,躬身道:“殿下,奴婢只能送您到这儿了!临仙殿那边的宫宴就快开始了,还请殿下早做决断,陛下说了,无论如何,他和皇后都会帮忙把这事圆过去的。”   他的意思裴承夜明白,今日宫宴,裴承夜和裴昭阳注定只能出现一个。   以哪一个身份出席,裴绍让他自己来做这个决定。   他微微颔首:“我知道了,有劳张总管。”   “奴婢不敢,奴婢告退。”张德望倒退几步,转身走远。   陈景安还有灵思灵犀都在清泉宫的大门前等着,见他回来了,连忙迎上前来。   “殿下?”   裴承夜的目光穿过清泉宫的楼阁花树,远处飞起的檐角上,仙人走兽整齐排列。   那里是太上皇的住处。   “你们先留在这里,我去一趟长康宫。”   正月初一,本该是一家团聚的好日子。   然而太上皇的身体一直没有好转,御医也说了,此时的他不适合出现在人多的地方,以免生人太多,让他受惊。因此今天这个宫宴大开、君臣同乐之日,他却依然待在长康宫,哪都没去。   守在他身边的,只有孙总管和几个用惯了的太监宫女。   就在这个时候,裴承夜来到了长康宫的门前。   孙总管早就知道他要来,无关紧要的人都被他叫走了,只留下妥当的人看守宫门。期间有几位太上皇的嫔妃前来求见,也被他设法劝了回去。   见到裴承夜,他连忙疾步迎了上前:“殿下!老爷子在书房那边。”   进了书房,太上皇正在书桌前提笔写着什么。   裴承夜缓缓走到他的面前。   “爹。”   太上皇抬头,眯着眼睛打量了许久,终于展颜笑了起来:“是昭阳啊!今天怎么穿成这样?”   裴承夜目光一闪,解释道:“爹,我是承夜。”   太上皇一愣,继续打量着他,眉头紧皱:“你的声音怎么了,生病了吗?……唉!你小的时候,身体就一直不好,我和你娘都没少为了这事操心……不过,你每次喝药倒是不难哄,你娘都说你是她带过的最好带的小孩,可惜就是一身的病……”   他絮絮叨叨,没头没尾地说起一桩桩旧事。   裴承夜没有再解释什么,几步走到太上皇的身边:“爹,你在写什么?”   “不是过年了吗?我正在写春联,待会就让他们贴出去。昭阳,你看看爹写得怎么样?”   低头一看,纸是上好的碎金万年红,笔墨也皆是上乘,只是上面的字一片歪歪扭扭,有的还是缺胳膊断腿的。   显然,他的病情又加重了!不仅忘了人,也忘了曾经掌握的学识。   尽管此前御医已经提醒过,然而这一刻亲眼见到,裴承JSG夜依然觉得难以接受。   他的父亲,正在一点点地忘掉一切。 第26章   “写得很好!”裴承夜违心夸了一句。   太上皇自得一笑:“对了, 昭阳,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事,就是过来看看您,”沉吟片刻, 裴承夜又道, “还有就是,我和明华要成亲了。”   太上皇一愣, 像是费了很大的工夫才弄明白“成亲”的意思, 脸上渐渐浮现出一抹欣慰的笑容:“成亲?……成亲好啊!成亲不宜早,只要配得好!”   裴承夜也跟着笑了一下。   太上皇埋头继续挥笔, 然而每一次下笔越来越迟缓,半晌之后, 他又问道:“你刚刚说,你要和谁成亲?”   “明华。”   太上皇不由皱眉, 手里的笔也搁下了。   “明华又是哪一个?谁家的孩子?爹妈是做什么的?”   “明华是晏叔父的孩子。”裴承夜解释道。   太上皇这才重新露出笑容, 连连点头:“原来是晏老弟家的孩子!晏家的家风不错,跟咱们又是世交,这门亲事结得真不赖!改天你把明华带过来,让爹帮你掌掌眼!”   “好!”   太上皇提起笔又写了几个字,忽然想到什么, 当即惊呼起来:“不对啊!晏老弟家的两个儿子不都已经娶妻了,你嫁的又是哪一个?”   裴承夜险些控制不住脾气:“爹,明华是姑娘家!”   “又乱讲!你是姑娘家, 她也是姑娘家, 你们两个姑娘成什么亲?过家家吗?”   “……”   临仙殿中丝竹绕耳, 歌舞不歇。   裴绍和臣子们互相敬着酒, 一时君臣上下, 俱是其乐融融。   因为是元日,无论朝臣还是女眷,都按照品级穿着礼服,放眼望去,满殿人影并无多少不同。   忽然,侧门那边有人进来了。晏明华眼尖,远远一瞥,便知来人是谁,连忙起身迎上前去。   裴昭阳进来的时候,并未让人通传,然而他一现身,殿中好些人都注意到了,连忙起身给他行礼。   他谁也没有理会,漠然走了过去。   凤冠压鬓,金凤珠翠交相辉映,却都不及他的容色更为瞩目。   晏明华看着前方的人影,不由加快脚步。   “昭阳姐姐!”   她上前拉住裴昭阳的手,指间微微用力,一点也不想松开。   裴昭阳面色稍缓,眼中划过一抹笑意:“明华,等很久了吗?”   晏明华轻轻摇头,拉着裴昭阳往回走,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他在长康宫必定遇到了什么烦心事了。   度其缘故,多半是太上皇的病情不怎么乐观。   偏偏今天又是元日,宫宴大开,这么多人都聚在临仙殿这边,唯独太上皇因为身体不好无法出席,只能待在冷冷清清的长康宫。   为人儿女看到这样的场面,裴昭阳的心情可想而知。   晏明华拉着裴昭阳很快回到前头。临到裴绍跟前,裴昭阳松开她的手,独自往前走去:“二哥,恕昭阳来迟了!”   裴绍看到他这身妆扮,不由和简皇后对视一眼。   “无妨!”裴绍笑着示意他不必多礼,又道,“昭阳啊,晏叔父他们都在那边,你过去跟他们打个招呼。”   裴昭阳应了一声,转身来到晏家这一桌。   本朝礼法松弛,但凡举行宴会,男女同桌而坐是常有的事,宫廷之中亦是如此。   此时临仙殿中,一共摆出了几十张七尺见方的大方桌,为首一桌居中摆放,那是裴绍和简皇后的位置,其余的左右整齐排开,文武百官及其家眷依照爵位官阶,各自落座。   晏家这一桌离裴绍很近,裴昭阳和裴承康的位置也都在这里。   方才晏明华突然离席,郭存镜早就注意到了,见她回来,不由瞪去一眼,小丫头就知道乱跑!   回头看到裴昭阳也过来了,郭存镜的脸上反而多了几分和颜悦色。   “昭阳,过来这边坐!”   裴昭阳上前行礼,裴承康看到他,连忙起身叫人:“……七姐。”   只叫了一声,便没有别的话了。   他向来有些害怕这个姐姐,平常见了面,也没有什么话说。   见裴昭阳坐下了,他也跟着落座,然而一低头,他的目光不由落在身侧的空位。   那是裴承夜的位置。   裴承康有些闷闷不乐,大朝会结束之后,六哥就被二哥叫走了。   等到这边宫宴开始了,二哥早就到了,七姐也来了,怎么六哥还不来?   他很想开口问问,可是对上裴昭阳冷若冰霜的面孔,又不敢开口了。   好在众人都坐下之后,郭存镜很快就问出了这个问题:“昭阳啊,怎么没看到你六哥?”   裴昭阳用余光悄悄观察着晏振,见他并未起疑,便道:“六哥还在长康宫,陪父皇说话。”   “裴伯伯怎么样?”晏明华连忙问道。   裴昭阳眸光一黯:“还是老样子。”   看来太上皇仍是不记得裴六,晏明华在桌子底下悄悄伸手过去,轻轻握住裴昭阳的手:“等下我也去给裴伯伯拜年!”   裴昭阳浅笑道:“好!”   郭存镜暗自叹了口气,裴承夜是她一直想要见的,可是左等右等,始终没有见着,心里难免有些烦躁,对这个未来女婿的观感也变差了。   这会儿听了裴昭阳的解释,方才有所好转。   这大过年的,大家都在这边观赏歌舞,喝酒吃肉,唯独太上皇独自一人留在长康宫,确实相当冷清。   裴承夜留下来守着老父亲,这是他孝心可嘉,没什么可指责的。   “那你六哥还过来赴宴吗?”郭存镜又问。   “六哥兴许是不来了,望叔父叔母见谅。”裴昭阳道。   郭存镜摇头笑道:“没关系,你六哥长年离家,多陪陪太上皇是应该的。待会儿啊,我们过去找他也是一样。”   晏振也点了点头:“是该过去给兄长拜个年。”   夫妻俩并不想等到宫宴结束再过去,便寻了个空,跟裴绍说了一声。   裴绍抬眼看向裴昭阳那边,见他神色分毫未乱,便知他自有应对之策,也就同意了。   晏振和郭存镜商量了一下,他们一家突然离席,不好一下子走得一干二净,就留下了晏英夫妻俩,郭存镜还让钟令嘉陪昭阳说话解闷。   正要动身,晏明华却拉着裴昭阳的衣袖:“昭阳姐姐也一块去吧!”   裴昭阳早有所料,口中却道:“你去给我爹拜年,怎么又拉上我?”   “昭阳姐姐!”   晏明华蹙着眉又唤了一声,还能是为什么,当然是因为裴承夜也在那边。   她紧张,不行吗?   裴昭阳看出她的心思,忍笑答应下来。   一行人来到长康宫。   刚进宫门,却听孙总管说,太上皇已经歇下了,请他们改日再来。   郭存镜望着悄然无声的长康宫:“齐王可还在这里?”   孙总管忙道:“回魏王妃的话,齐王刚走。”   “去哪了?”   “魏王妃恕罪,齐王没说,老奴也不敢问。”   闻言,晏家几人都有些失望。   晏振笑道:“也许承夜已经去临仙殿了,只是跟咱们走得不是同一条道,就没遇上。”   郭存镜没说话,这事确实是有可能的。   于是一行人又往回走。   进了临仙殿,却没有找到人,去问晏英他们,也都说没有看到齐王过来。   晏振和郭存镜互相看了一眼,彼此皆是疑窦丛生。   这裴承夜的行踪还真是诡异!   晏明华的情绪也有些低落,裴昭阳看在眼里,便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悄悄拉住了她,低声道:“明华,六哥他没有不想见你,也许他是有什么事先走了。”   晏明华哼了一声:“他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眼看着宫宴即将结束,殿中众人又饮了最后一轮的酒,然后恭送裴绍和简皇后离开。   紧跟着,后宫妃嫔、皇子公主等人也离席而去,外臣不好在宫中久待,便纷纷带着家眷各自散去。   这时张德望朝晏振他们走了过来。   “魏王,陛下请魏王和魏王妃到干元殿说话。”   既是裴绍传召,晏振和郭存镜都不敢耽搁。   夫妻俩跟着张德望来到干元殿,一见到他们,裴绍露出懊恼之色:“叔父叔母见谅,六弟被我叫出去了,我有事吩咐他去办。”   至于是什么事,裴绍没说,晏振他们也没问。   裴绍又道:“我原本还想着趁着今天宫宴,正好让六弟正式拜见一下叔父叔母,如今看来,是不能够了。这样吧,等他回来,朕命他选个好日子,亲自登门拜访如何?”   晏振和郭存镜对视一眼,觉得这个提议还不错,便都点头同意了。   裴绍笑了一下:“这几日叔父家中必定有很多客人,六弟的性子和昭阳有点像,都是好清静的,加上他在山上待久了,不是很会应付这些场面,人一多,我担心他会不自在。不如稍缓几天,定在初七,叔父叔母觉得如何?”   晏振和郭存镜没有反对,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离开干元殿之后,晏振和郭存镜这便带着家中几个小辈出宫回家。   同一时间,顾鸣也回到了昌国公JSG府。   一进家门,他再也按捺不住,当即发了一通脾气,连最喜欢的花瓶都砸了好几个。   女眷们惶惶不安,一个个都不敢说话,生怕惹恼了他。   这时他的长子顾元洲走了过来:“父亲息怒,有什么难事,儿子愿为父亲分忧。”   顾鸣深吸几口气,渐渐放松下来,挥手示意众人都散了。   “元洲,你跟我到书房来。”   父子俩进了书房,顾鸣当即骂了起来:“为父今天在宫里,可真是吃了好大一通瓜落!尤其是齐王,说是在庙里清修了十几年,修个屁!佛性没熏陶到多少,反倒是修出了好大的气性,一言不合就直接戳人痛处。”   “齐王说什么了?”顾元洲连忙问道。   顾鸣一怔,这才回过神来,前头那位夫人的事,他哪能对儿子说?   只好含糊几句敷衍过去:“不说了,想到这些我就头疼!”   他连连灌了几口冷茶,这才平心静气了些。   随手搁下茶盏,顾鸣抬眼看着年轻俊朗的儿子:“过了年,你也十九了,亲事也该定下来。”   顾元洲目光一闪,仍是恭恭敬敬地应道:“儿子听父亲的。”   顾鸣轻笑一声:“我知道你喜欢萧家那个丫头,但是我得告诉你,趁早打消了这个想法!萧家除了大长公主,剩下的人都没什么本事。更何况大长公主和陛下之间,终究是隔了一辈,大长公主的年纪也大了,待她百年之后,萧家也就不剩什么了!”   他说了一大通,顾元洲始终一言不发。   顾鸣抬起浑浊的双眼:“怎么,你不乐意?”   顾元洲忙道:“儿子不敢。”   “那就这样办了!之前我已经说服了大长公主,请她帮忙,为你求娶昭阳长公主。” 第27章   “父亲!”顾元洲怎么也没有想到, 他爹心目中的儿媳人选居然会是裴昭阳,不由惊呼出声。   顾鸣冷笑一声:“你喊什么?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顾元洲连忙低下头去:“是儿子莽撞了,还请父亲息怒。”   顾鸣接着说道:“我原先是有这个想法,昭阳是陛下唯一的妹妹, 和陛下的关系也算不错, 如果她能嫁到咱们家来,也能给咱们家增添不少助力。为父盘算许久, 始终觉得这是一门好亲事, 直到今天见到齐王!”   他一掌拍向面前的书桌,起身在书房中来回踱步。   “有这么一个胞兄在, 这桩婚事就得重新考虑一番了!”   毕竟是孪生兄妹,谁知道裴昭阳会受到这位胞兄多少影响。   “父亲所言极是!”顾元洲暗自松了口气。   顾鸣看他一眼, 又道:“宫中还有几位尚未婚配的公主,比如说永徽, 她今年刚十七, 和你也算般配。”   顾元洲又是一惊:“父亲,永徽与永昌是亲姐妹,照辈分她也得叫我一声舅舅的!”   他口中的永昌是裴绍的长女,生母是顾贤妃。   而顾贤妃正是顾元洲的庶姐,顾鸣的长女。   顾鸣幽幽冷笑:“舅舅?在其他人眼里, 简皇后的兄弟才是她们舅舅。再说了,咱们和永徽又不沾血亲,有什么关系?像咱们这样的人家, 最看重的是对方的身份地位, 至于辈分, 可没那么重要!还是说, 你嫌弃永徽前头有个短命的未婚夫?”   “儿子没有。”   见顾元洲仍有些抗拒, 顾鸣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元洲啊,做人不能只想着自己,你想一想你姐姐,你姐姐进宫多年,就只生了永昌这一个女儿。你姐姐又不得圣上的宠爱,虽说封了贤妃,那是因为她进宫早,论资排辈封上去的。永昌的夫家也不显贵,如今她能依靠的,也只有咱们父子俩了!”   顾元洲微垂着头,没有出声。   “你再想一想,永徽可是皇长子的胞妹!”   顾鸣的暗示十分明显,顾元洲不由抬头,眼中满是震惊:“父亲,您这是又想……”   “我又怎么了?太子年幼,而诸王已经长成,谁能知道将来会是如何?这些年来容贵妃荣宠不断,她所生的皇长子不到五岁就封了晋王,若不是后来简皇后生下元瑄,太子之位会落于何人之手,可不好说啊!”   “可是……”顾元洲仍想说点什么。   顾鸣直接打断了他:“好了!这事我已经跟你姐姐提过了,让她找机会在容贵妃的面前帮你美言几句。你在外行走,如果遇到晋王,该怎么做,不用为父吩咐你吧?至于萧家那边,你最好离得远一点!”   顾元洲长到这么大,就只动过一次心,这些年来他只是远远看着,丝毫不敢逾矩,只想着等时机成熟了,就请求父亲出面为他求娶。   哪曾想父亲早就看出了他的心思,一开口更是直接勒令他斩断这份念想。   他心中实在是万般不愿,但父亲的话他不敢违抗,挣扎良久,终究还是应了下来。   顾鸣捻须一笑:“你还小,等过几年你就知道,对于男人来说,小情小爱不过是人生路上的零星点缀。只要你站得足够高,手里的权力足够大,什么样的女人不能到手?”   顾元洲没有接话,沉默片刻,他又道:“最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赵景辞那些手下时常在京中四处活动。”   顾鸣冷哼一声:“真是一条好狗,连过年也不消停!”   言语间,似有几分不以为意。   顾元洲忙道:“父亲,赵景辞虽然年轻,但心思缜密,又是陛下的心腹耳目,绝不可小觑!”   “我知道。”顾鸣随口应了一声。   顾元洲的语气愈发急切:“那么父亲,别院里那些人又是怎么回事?”   顾鸣陡然抬眼,眸中有精光闪过,然而对上顾元洲毫不示弱的目光,一时竟有些心虚,不由垂下眼皮避开他的直视。   “这事你别管,不关你的事!……好了,你可以出去了!”   顾元洲近前一步,道:“儿子知道,他们是宁王的人。”   “闭嘴!”顾鸣喝道,面上浮现冷厉之色。   “父亲,宁王已经死了,咱们家不该再跟他的余党有所牵扯。近来赵景辞的人四处活动,没准就是听到了什么消息,专门冲着这些亡命之徒来的!”   前些年的时候,太上皇对羽翼渐丰的太子心生忌惮,便将皇三子裴承佑封为宁王,一度宠信有加,此后又一直放任他和裴绍相争。   没想到此举反而助长了裴承佑的野心,最终酿成去年秋天那场宫变。   这些年来,顾鸣一直是两头下注,先是把女儿送到裴绍身边,见女儿不受宠爱,宁王这边又是一派如日方升之象,便悄悄地和宁王的人眉来眼去。   宁王事败之后,他的势力被铲除得七七八八。   顾鸣是顾贤妃的父亲,所以一直被认为是裴绍这边的人,加上他涉事不深,并未露出马脚,因此侥幸逃过一劫。   然而顾鸣万万没有想到,宁王那边居然有几条漏网之鱼也逃了出来,还拿着他和宁王的书信来到了昌国公府,要求顾鸣为他们提供方便。   顾鸣心存顾忌,不得不捏着鼻子帮他们做事,还将他们安置在别院那边。   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应付着那些人,别院的事也只有几个心腹知道。   不料还是被顾元洲发现了!   “父亲,当年宁王广收门客,招揽了不少亡命之徒,儿子还听说,他甚至和南方的谭奎余孽也有所勾连。谭奎昔年和太上皇逐鹿天下,和我们大楚是死敌,谁知道宁王手里的人,会不会有这些人搅和进来?此事如果让赵景辞知道,还不知道会生出多少麻烦?!”   顾元洲所言并非是危言耸听,正因为他说的都是对的,顾鸣一听,反而更为恼火:“你以为我想这样?”   他大袖一挥,负手背过身去。   顾元洲快步走到他的面前:“父亲,当断不断,不如……”   说着,他立掌为刀往下一劈,在半空中做了个斩草除根的姿势。   时下正值新春佳节,京城各家总免不了出门走亲访友,喝酒听戏。   魏王府这边也早早搭好戏棚,又请了戏班子过来,连日开台唱戏。   宫中各处同样是十分热闹,贵人们忙着交际拜年,底下的小宫女小太监见了面,也是喜气洋洋地互相问好。   短短几天里,简皇后陆续接见了不少命妇贵女,闲谈之际,又有不少人向她打听裴昭阳的婚事是否有着落了。   其实简皇后早就和裴绍商量过了,但凡有人来问,一律推说昭阳命中只能晚嫁。   等再过几年,就对外宣称昭阳长公主决定出家修道,为大楚祈福。   道场就设在“她”的长公主府,到时候府门一关,谁知道裴昭阳是不是真的在里面。   但是最近这几天,前来打听的人实在太多,就连他们的姑姑大长公主都苦口婆心地劝了好几次,说他们不该听信那些妖僧野道的话,生生耽误了昭阳的青春。   简皇后无言以对,正是因为他们听信了僧人的话,方才会有如今的裴昭阳JSG啊!   前几年还好,有太上皇在前面挡着,有什么事尽可以让他们找太上皇去。   可如今太上皇病成这样,有道是长嫂如母,小姑子的婚事,可不就是她的责任吗?   这天裴绍过来陪她用饭,简皇后忍不住小小地抱怨了几句。   裴绍也很无奈:“我这边也有几位堂叔来问过,都让我挡回去了。”   简皇后叹道:“或许应该让六弟尽快换回来,晏家那边也不好一直拖着。”   裴绍没有接话,太上皇的病虽然不是他的过错,但身为人子,他始终心存愧疚。   如今太上皇能认得的人越来越少,脾气却是越来越坏。他一直当昭阳是他的宝贝女儿,见到“她”的时候,心情总会有所好转。   因此,他希望六弟能继续忍耐一下,好安抚太上皇的情绪。   “昭阳最近在做什么?”裴绍问道。   简皇后答道:“除了去长康宫,哪都没去,一直待在清泉宫。”   裴绍摇了摇头,他知道他这个六弟的性子向来有点独。但也可以理解,毕竟他从小被当成姑娘养大,哪有心情与人交际?   何况六弟看似冷情,实际上却是相当重情重义的,这一点已经很难得了!   “明华呢?明华这两天没进宫?”他又问了一句。   简皇后笑道:“没有,估计是被叔母拘在跟前,就算出门,也是陪着叔母走亲戚去了。”   裴绍想了想,便回头吩咐张德望:“你去清泉宫问问昭阳,过几天去晏家,礼物准备好了没有?第一次去岳家拜访,总不能两手空空就过去。”   张德望应了声是,便退出去了。   清泉宫这边确实很清静,宫里的人都知道裴昭阳的脾气,也就没敢过来碍他的眼,他自是乐得清闲度日。   这天吕和过来向他禀报,柳家的人又去了齐王府,问他是否在家,能不能前来拜见。   裴昭阳很不耐烦,本想直接拒绝,但转念一想,一直拖着也不是个事。   索性见上一面,看看他们到底想跟他说什么,免得总是跳出来碍眼。   至于时间,也没想定得太早,初七那天他要去魏王府,便往后推了两天,定在了初九。   柳家这边当然想早点见到他,按照习俗,初二走舅家,作为外甥,他本该在初二那天去柳家拜年的。   不过裴家是皇族,不能一概而论。   但也不至于,一直拖到初九才能和外甥见上一面!   听到齐王府传来的消息,柳家众人不由忐忑起来,照这么看,他们这个外甥是一点也不看重他们家啊!   可惜裴承夜的决定,他们改变不了,只好笑着答应下来。   等到齐王府的人走了,一家人又纷纷自我安慰起来,至少外甥愿意见他们了!   再说了,感情都是处出来的,外甥从未见过他们,能有多大的情分?等相处得久了,一切都会好的!   没准以后还能更亲一些呢!   于是一家子又忙着准备行头,尤其是柳如妍,必须得是贵而不俗,雅而不酸的,务必给裴承夜留下一个好印象。   他们的一举一动,很快就通过安插在他们身边的耳目传到宫里。   裴承夜得知后,不禁冷笑起来,人可以胡思乱想,但有的时候,也需要彻底醒醒脑子。   柳家的事,他并没有过多理会。近来他睡得不是很好,夜里总是多梦,前生今世,一桩桩往事在梦中翻涌着。   上一世他只活了二十来年,这二十来年回忆起来,也是不愉快的时候居多。   他自幼入宫,从没有品级的小内侍慢慢爬到了缉事厂提督的位置,见惯了宫廷倾轧,手里也沾了不少血。   原想着这辈子只能在尔虞我诈之中度过,他年如果失势,京郊化人厂兴许就是他最后的归处。   谁能想到,一次离京外调,把一切都改变了。   如果提前几年有人跟他说,过几年他为国而死,他绝对不会相信,没准还会觉得对方是在咒他短命,应该挂到树上去,让他清醒清醒。   可是离京之后,他这才慢慢发现,原来他的心是热的,血也没有冷。 第28章   上一世, 他在战场上只待了短短几年,最终也死在了那里。   像他们这种刑余之人,能够马革裹尸还,死后还留下一个不错的名声, 可谓死而无憾了。   有时候他也会梦到晏明华, 梦里的她一样很黏人,好像无处不在, 你永远都不知道她究竟会从哪里跳出来。   这天晚上他又梦到了她, 这一次她似乎和往常有些不一样,没有再追着他喊“姐姐”, 也没有缠着他,非要他喊六嫂。   她静静靠在他的肩头, 连话也变少了。   风不知从何处吹来,卷起几片落花, 又悄悄散了。   不知过了多久, 她仍是那个姿势。   他以为她可能是睡着了,便低头去看,不想她突然抬起头来,与他四目相对。   她的眼中盛满笑意,像是有光芒流转其中。   他被这道目光击中, 一时竟怔住了,像是有羽毛轻轻拂过心田,随即有波澜涟漪次第兴起。   她笑得更深, 启唇柔声轻唤:   “盛之!”   心湖骤然掀起巨浪。   那是他前世的字, 是他在宫中的师父给他起的, 知道的人并不多。   会这么称呼他的女子, 从始至终只有一个。   但那个时候, 她的语气并不是这样的,而是更为爽朗,更为干脆。   仅仅只是一个对友人的称呼。   “盛之!”她又唤了一声,手指从袖中探出,拉住他的衣袖,轻轻摇晃。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他的字可以念得这样温柔婉转,像情人之间的呢喃。   后来又梦到了什么,他已经记不得了,醒来的时候人依然有些恍惚。   他想了许久,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他会做这样的梦?   为何他总是在明华的身上看到何玉魄的影子?   有没有可能,她们原本就是同一个人?   记忆里的故友,分明是冷静内敛的女子。   但是,他对何玉魄真的很了解吗?   如果真的了解,他也就不会直到她死后才知道她的心意。   他所认识的何玉魄,仅仅只限于最后那几年。   而年少时的她,他从未见过,也没有人告诉过他。   相识之初,她差不多就是明华现在这个年纪。   那时她的父兄全数战死,母亲早亡,她以孤女的身份独力支撑着何家,无忧无虑早已离她远去。   她从未在人前流落出一丝脆弱,仅有的一点少女心事也封存在秘匣里,至死都没有吐露过分毫。   如果明华真的是她,那么这一世相逢时,她所有的喜爱和执着便不是毫无缘由的。   他突然很想见她,有很多的话想要跟她说。   还想问她记不记得雁州,那是她前世的故乡,也是他们一起并肩作战的地方,亦是最后的埋骨之地。   这般想着,她的声音在房门外响了起来。   “昭阳姐姐还没起来?”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是不想惊扰到人。   “殿下昨夜睡得有些迟,也许还没醒。”灵思同样压着声音回答道。   “这样啊……”她嘀咕一声,紧接着,房门被敲响了。   “昭阳姐姐!”   裴承夜按着被子半坐起来,正想出声让她等等。   突然吱呀一声,门开了!   门居然没栓!   借着敲门的那点力道,门扉轻轻推开一线。   敲门的人也似乎愣了一下,紧接着,她一手按在门扇,往里一推。   吱呀一声,门扇又拉开了些。   下一刻,晏明华扒着门扇,漂亮的小脸迅速探了起来。   屋里没有烛火,凭着一点微弱光线,晏明华隐约看到床上的人是半坐着的。   她不由笑了起来:“昭阳姐姐,你怎么还没起来?再不起来的话,太阳就要晒到……”   ……等等!这种村俗俚语,怎么能在姐姐的面前讲?!   她赶紧收住话头,又将门扇往里推开了些。   “姐姐,我进来了!”   “明华,出去!”   回应她的,却是裴昭阳冰冷的呵斥。   “昭阳姐姐,你怎么了?”晏明华不由愣住,这时眼睛已经适应了屋里的明暗,穿过几重珠帘绣帐,她看到裴昭阳半坐在床上,一手按着锦被,整个人隐隐透着几分不安。   灵思和青霜站在房门外,听到里面的动静,当即互相看了一眼,都没弄明白屋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前两天不还是有说有笑的?   “明华,我的话你没有听到是吧?马上出去!”裴承夜扬声又强调了一遍。   “长公主……”灵思听出她家殿下是真的不想让晏明华进去,便想劝她先出来一下,她毕竟是映泉宫的宫女,万事自然是以裴承夜为先。   晏明华看着帐中的身影,恍惚间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应了一声,转身就出去了。   “公主!”青霜见此,连忙也跟着走了。   主仆二人走得太快,转眼便消失在门前。   不安的情绪缠绕在裴承夜心间,难道她看出了什么,不然为何一句话也不问就走了?   还是说,他的话说得太重了,把人气跑了?   不可能!   这个念头刚浮现出来,就被他JSG自己否决了。   小的时候,她刚到椒房宫那会儿,他说过的重话比可这个狠多了,那个时候她都没被气跑。   非但如此,还反过来教训他,说他们都住在皇后娘娘这里,应该好好相处才是,别给皇后娘娘添麻烦。   那到底是为什么?   他很想追上去问问,但是他现在实在没办法直接追出去。   他也是直到近些年才知道,通常男子长到某个年纪,晨起之时总会……有些不便。   “灵思,你跟过去看看。”他用裴昭阳的声音下令。   灵思应了一声,转身便追了出去,没过多久她回来禀报:“殿下,长公主去了小厨房,说是要帮你准备早膳。”   原来如此!裴承夜暗自松了口气,连忙让人守着房门,别再让她闯进来,又赶紧起来梳洗更衣。   等忙完这些,他又变成了仪态万方的昭阳长公主。   这时晏明华也端着早膳回来了。   灵思连忙上前,从青霜手里接过托盘,不想低头一看,红木托盘上除了几样清泉宫常见的粥水点心,居然还有一碗红枣桂圆炖燕窝。   汤色红中带褐,显然还放了红糖。   灵思今年也二十岁了,不是一无所知的小丫头,她当然知道这种甜汤一般是什么人吃的,又会在什么时候吃。   但问题是,眼前这碗甜汤是长公主特意送来给他们殿下的。   刹那间,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长公主该不会是以为……以为他们殿下……   怎么办?该怎么办?!   她可以装作不小心,直接把东西打翻吗?   “灵思,你怎么在发愣?”   见她一直傻站着,迟迟没有动弹,晏明华笑着走过来,端起那碗红枣桂圆炖燕窝,直接摆在裴昭阳的面前。   “昭阳姐姐,先吃一下这个!”   灵思:“……”   她现在扑过去掀翻桌子还来得及吗?   裴昭阳也在看那碗甜汤,他的早膳从未出现过这种东西,不免有些好奇:“怎么给我吃这个?”   “这个对身体好!”晏明华理直气壮地回答道,“这是我亲手做的,还放了红糖,也不知道会不会太甜。”   “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突然下厨?”   “关心你啊!天冷,不能吃凉的,你赶紧尝尝看。”   裴昭阳也没有多想,他本来就爱吃甜食,又是晏明华亲手做的,无论如何他都不愿浪费,便直接端起来,拿起汤匙尝了一口。   汤水温热甜润,又带了一点枣香,如她所说,确实很甜。   一碗糖水很快见底。   “……”灵思沉默了,但很快地她又说服了自己。   反正这东西大人小孩都能吃,他们殿下又有什么吃不得的?   这么一点汤水,也不占肚子,以殿下的饭量,一点问题都没有!   没错,就是这样!   “长公主对我们殿下可真好啊!”陈景安在旁边发出会心的感慨。   灵思瞥他一眼,用眼神狠狠地鄙视他。   闭嘴吧,愚蠢的太监!   裴昭阳继续用膳,晏明华也在一旁坐了下来。   “姐姐,你今天起来,有没有觉得怎么样?肚子还好吗?”   灵思听了,险些当场打起了摆子。   长公主,求您别再问了!   裴昭阳微微挑眉,原来她以为自己身体不舒服,才会特意亲自下厨,心下不由一暖。   “我没事,也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那就好!”晏明华粲然一笑。   于是,裴昭阳这一顿早膳就在一片幸福快乐的气氛中用完了。   这么一件小事,裴昭阳原本也没有放在心上,然而灵思的表情一直有些不自然,他看在眼里,方才往别的地方多想了一些。   上一世他从未在宫妃身边服侍过,对于女子的日常琐事,他知道的并不多。不过他的师父十分尽责,会的东西全都教给了他。   他隐约记得燕窝红枣这一类的甜汤是女子惯常吃的,好像和身体有关,但究竟是哪里有关,他已经记不清了。   于是趁着晏明华走开的时候,他示意其他人暂且退下,这才去问灵思。   岂料一开口,灵思直接跪了下来:“殿下恕罪!”   裴昭阳面色一滞:“到底是怎么回事?”   事已至此,灵思唯有坦言相告。   裴昭阳:“……”   所以明华以为他是……   好啊!真是好得很!   他真是越来越难以自证身份了!   “今年的春天来得好早,那边有些梅花已经开了!”晏明华从殿外折身回来,身后青霜捧着一枝梅花,红萼吐艳,墨枝苍劲,伴着阵阵清香。   这几天,晏明华一直跟着郭存镜在家应酬待客,一开始还是兴致勃勃的,可是没过两天,就觉得有些倦了。   正好昨天简皇后派人去王府问她,要不要进宫逛逛,她当即答应下来。   今天一早,刚吃过早膳,她就带着青霜进宫来了。进宫之后,她先去椒房宫那边陪简皇后说了几句话,又逗了一下小嘉平,这才过来清泉宫这边找裴昭阳。   晏明华示意青霜把那枝梅花插好,又亲自修整了一下,这才走到裴昭阳的身边坐下。   裴昭阳抬眼看着她:“明华,过来一些!”   “怎么了?”   问归问,仍是顺从地靠了过去。   裴昭阳亦探身过来,伸手轻轻拂去她鬓发间的细小雪花。昨夜下了一场薄雪,这些雪花应该是方才折梅花的时候,不小心碰到的。   距离随之拉近,裴昭阳一低头,便触到了她的眸光,澄澈明净,满满全是信任。   他忽然想起昨夜那个梦,那时她的眼神同样温柔,却与现在全然不同。   这般想着,他顿时莫名焦躁起来,一刻也无法继续忍受以裴昭阳的身份来面对她。   于是他低声问道:“明华,你想不想和我六哥见一面?” 第29章   晏明华一怔, 听这话的意思,是要帮她约见裴承夜?   “昭阳姐姐,过几天就是初七了,你二哥说, 初七那天裴六哥会去我家拜访, 见面的话,等到那天不就能见到了?”   裴昭阳垂下眼帘, 轻声道:“其实……是他想见你。”   “诶?”晏明华讶然。   裴昭阳抬眼看了过来, 继续说道:“没有其他的人在,就只有你和他, 提前先见上一面,好不好?”   “有、有这个必要吗?”晏明华莫名紧张起来。   “你不是一直都对他很好奇?叔父叔母他们也在的话, 你如果有话想要问他,就不大方便了。”   “这……”   一时突然安静下来, 裴昭阳没有再说什么, 静静等待着她的回答。   片刻之后,晏明华试探着问道:“裴六哥可有说什么时候?”   裴昭阳弯唇一笑:“今天怎么样?”   “这么急?!”晏明华的眼中迅速闪过一抹慌乱。   其实裴昭阳也是临时起意,但他不想再拖下去。   “你今天正好有空,六哥也是,改天的话, 没准你就出不来了。”   晏明华也知道,她娘不可能任由她天天跑出来玩。   如果把事情跟家里人说清楚,想出来倒是不难, 就怕回去之后, 他们会问东问西的, 没准还想跟着一起过去。   想来想去, 她终究还是点头同意了:“好吧!”   裴昭阳笑意渐深。   岂料她又补充了一句:“不过, 你得陪我去!”   “……”裴昭阳顿时笑不出来了。   这简直是在为难他不曾身负神通,无法一化为二!   他的犹豫不决,晏明华全都看在眼里,不由哼了一声,背过身去。   “第一次见面,哪有姑娘家自己一个人去的?你要是不答应,我就去叫宛晴陪我去!”   那丫头也去的话,场面可就不好控制了!   裴昭阳想了想,只好答应下来:“好吧,真是拿你没办法。”   晏明华这才笑嘻嘻地转过来:“去哪里见面?”   裴昭阳瞥她一眼:“你肯定不想去齐王府。”   “当然不想!”   明明两个人初次会面,她去齐王府的话,不就等于去他家拜访。   这样她多吃亏?!   裴昭阳明白她的意思,便道:“我在城东有个宜清园,就去那里吧!”   “裴伯伯给你的?”   “前两年我的长公主府还没建好,父皇说我平日里出宫,总得有个可以落脚的地方,就把宜清园给我了。”   晏明华点点头:“裴伯伯真疼你!”   既然已经商量好了,裴昭阳这就吩咐陈景安:“你去一趟齐王府,跟六哥说一声,让他尽快过去。”   陈景安会意,应了声是,转身快步退了出去。   裴昭阳回头看着晏明华:“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换身衣服。”   晏明华忽然想到了什么,忙问:“姐姐,你今天……不要紧吗?”   她虽然没有明说,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裴昭阳努力保持微笑:“无妨。”   语毕,当即起身进了内室,免得有人还要继续胡言乱语。   片刻之后,他换了一身衣裳出来,头发也重新梳过,挽成圆髻堆在头顶,再戴上一顶累金丝步摇冠,行动间珠玉流苏摆动,既清丽又典雅。   晏明华起身迎了上去:“姐姐这样打扮可真好看!”   裴昭阳轻笑一声,拉着她走出清泉宫。   这次JSG出门,两人都不想太过惹眼,因此没有动用仪仗,仅仅只是带着几名侍从,轻车简从离开皇宫。   临出宫门的时候,恰好遇到一队绣衣使自宫外归来。   领头之人认出裴昭阳的马车,连忙策马近前,在车前下马行礼。   “微臣见过七殿下。”   晏明华听到声音,示意青霜掀开车帘,抬眼看去,只见对方穿着玄色的官服,压低的眉眼下,薄唇锋利如刀刃。   “你是……赵景辞?”   赵景辞这才发现晏明华也在,连忙再次行礼:“明华长公主,微臣赵景辞失礼了!”   赵景辞也是勋贵出身,论年纪只比她和裴昭阳大一些,也算是自小就认识的。   晏明华笑道:“无妨,你有公务在身,自行去忙吧!”   赵景辞稍抬起眼,见裴昭阳也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斟酌片刻,他出声提醒道:“二位殿下,近来京城里有些宵小混了进来,二位殿下在宫外行走,还请小心为上。”   “知道了,多谢你的提醒。”裴昭阳道。   “微臣恭送二位殿下。”   宜清园地处京城城东,高墙之内花木扶疏,亭台楼阁相间。   可惜眼下天气冷,园子里林木稀疏,显得有些萧瑟,湖面也冻上了,没什么可看的。   两人略略逛了小半圈,便来到暖阁里坐下。   旋即有青衣侍女奉了热茶上来,茶里加了糖渍的玫瑰还有各种果仁,显然是旧时的吃法。隔着一层屏风,还有乐工在里面弹奏琵琶,乐声铮铮,如珠落玉盘。   晏明华环视着暖阁里的布置,忍不住夸道:“姐姐这里既清静又风雅,真是避世的好地方!”   裴昭阳笑道:“喜欢的话,我们以后时常过来这边坐坐。”   晏明华连忙应了下来:“那好,就这么说定了!”   一盏茶尚未吃完,裴昭阳突然说:“明华,我出去走走,你待在这,别到处乱跑。”   晏明华以为她要去换洗,这种私密之事,她当然不好跟过去。   当即连连点头:“我哪里都不去,就在这儿等你回来。”   裴昭阳起身带着灵思出了暖阁,然而这一去,迟迟都没有回来。   晏明华面前的茶已经吃完了,青衣侍女迅速端上一盏新的,桌上的茶点也重新换过了。就连屏风后面的乐工,指间的曲子也不知道轮换了几遍。   青衣侍女正要躬身退下,青霜招手叫住了她:“你等等!”   “姐姐有什么吩咐?”青衣侍女躬身问道。   “你们长公主呢?怎么去了那么久,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青衣侍女摇头道:“奴婢不知,灵犀姐姐只让奴婢几人在这里侯着,听候长公主的差遣。”   灵犀是映泉殿的另一个大宫女,生性沉默寡言,并不常在裴昭阳的跟前侍候。   “那你们长公主现在去哪了?”青霜又问。   青衣侍女继续摇头,晏明华看出她多半什么都不知道,便挥手让她退下了。   “公主,不如让奴婢出去找找看?”   青霜向来是坐不住的,晏明华也想知道裴昭阳究竟去哪里了,便道:“也好,你出去如果看到人,就问问看,不要走远,小心迷路。”   青霜连声应是,转身离开了暖阁。   外面忽然扬起细雪,屏风后面的琵琶声也跟着趋于低缓平和。   眼看着出去的人一个都没有回来,晏明华渐渐有些坐不住了。   她起身走出暖阁,守在门前的侍女正要跟上,被她拒绝了。   晏明华重新披上斗篷,又从对方手里接过一柄油纸伞,缓缓步入庭中,欣赏园中的雪景。   满园林木萧条,树梢上挂着积雪,沉沉压弯了枝条。琵琶声低低切切,从暖阁里传了出来,愈显幽远寂寥。   忽然,身后一串脚步声由远而至。   听声音,并不像是青霜的脚步声,难不成是昭阳姐姐回来了?   便想回头看看来人究竟是谁。   “……明华!”   未及转身,对方已出声唤了她的名字,是一个从未听过的年轻男子的声音。   她连忙回过头去,细雪簌簌落下。   疏林石径的另一头,一人锦袍玉带,撑着纸伞踏雪而来。   对方越走越近,晏明华也完全看清了他的面容,不由怔住,缓缓往前走了几步:“你、你是裴六哥?”   裴承夜颔首一笑:“我是裴六。”   “你……我们以前见过吗?”   裴承夜心头一震,却没有表露出来,仍是噙着浅笑:“为何这么问?”   晏明华仔细端详着眼前这张与裴昭阳一般无二的脸:“总觉得以前在哪见过你。”   “……是因为我和昭阳长得一样?”裴承夜试探着问了一句。   晏明华连连摇头:“不是的!这不一样!”   长久以来的怀疑终于有了明确的答案,裴承夜按下心中的种种欢喜,又问:“那昭阳呢?我跟她长得一样,你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也这么想?”   “这……”晏明华一时犹豫起来,眼中也显出几分迷茫之色,“第一次见到姐姐究竟是什么时候,我记不清了。”   “应该是叔母带你进宫拜见母后,在椒房宫见到她的吧?”裴承夜提醒道。   晏明华缓缓地点了点头:“应该是,可那时候我还小,很多事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小的时候,每次看到昭阳姐姐,就觉得很高兴。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那年我刚到椒房宫的时候,姐姐的病刚好,我过去探望。一进去,就看到她坐在床榻上,散着头发,脸色还有些苍白。……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幕好像也有些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   裴承夜不由笑了起来,她确实是见过的。   那年他偶然遇袭,回到营中养伤,有一天刚换好药,她正好过来探望。   那时他们的关系已经有所缓和,不再是刚认识的时候互相看不顺眼的状态。   因为在养伤,他就没有束发,直接散着头发坐在床榻上。她突然进来,令他有些措手不及,只觉得自己衣冠不整很是失礼。   不曾想,竟会给她留下这么深的印象。   难道是那个时候她就对他……   裴承夜按下唇边的笑意,这一世,她没认出他是男子,他也没认出她是故人。   他们之间算是扯平了。 第30章   晏明华半垂着头, 为何自己对着裴承夜兄妹俩的时候,总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想来想去,怎么也想不明白,难道是错觉吗?   裴承夜干咳一声, 今天算是他们的初次见面, 不好总是说起裴昭阳。   不然日后她得知一切,问起今日之事不好圆过去。   “对了, 明华, 你怎么站在外面?”他直接换了话题。   “昭阳姐姐带我来的,结果在暖阁里坐了一会, 她就出去了,直到现在还没回来。我一个人待着觉得有点闷, 就出来走走。”   提起裴昭阳,晏明华忍不住抱怨了几句。   裴承夜眸光一闪, 相识多年, 他只不过是换身装束再换个声音,面对面站着她居然没有认出来。   她难道就没有发现裴昭阳和裴承夜无法同时出现在她的面前?   满心无奈只能暂且按下。   “外面风大,我们先进去。”   晏明华点头:“好。”   许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裴承夜下意识间伸出了手,想过来拉她。   晏明华并未注意到, 看也不看,撑着伞转身就走了。   察觉到他没有跟上来,这才回头, 诧异地看着他:“裴六哥?”   裴承夜连忙将手别到身后去, 以他当下这个身份, 确实不好太过随意, 以免唐突了她。   “这就来!”他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 举步连忙跟上。   回到暖阁,侍女们接过他们手里的伞,又送来热茶、手巾等物,好让他们驱寒暖身。   晏明华解开斗篷坐下,又洗了手,这才接过茶盏喝了一口。   她刚才在雪地里站得有些久了,腿脚稍有几分僵硬。正想伸腿活动一下筋骨,抬眼发现裴承夜坐在她的对面,怎能如此失礼,连忙把脚一缩,直接藏到裙子底下去。   她的这些小动作,裴承夜全都看在眼里。   他压下笑意,沉默片刻,仍是无法无视其中的某个小问题。   “明华……”他欲言又止。   晏明华抬眼看去:“裴六哥,怎么了?”   裴承夜的目光飘向她脚下的靴子,只一触便飞快移开了。   “你的靴子上面,好像沾了什么?”   “是吗?”晏明华悄悄把脚移到侧面,低着头认真端详起来。   裴承夜看向站在一旁的青衣侍女:“你过去帮长公主看看。”   “是!”青衣侍女应了一声,连忙走上前来。   裴承夜起身走到一旁,背对着她们,独自欣赏墙上的山水画。   侍女俯身跪在晏明华面前,很快就从她的靴子后面取下某样东西。   “是什么?”晏明华问道。   “回长公主,好像是某种小动物的毛发。”青衣侍女答道,双手平托着举到晏明华的面前。   只见几根黄棕色的毛发静静躺在她的掌心里。   晏明华定睛一看:“这……好像是绣球的毛!”   “绣球?”裴承JSG夜回过头来。   不是早就已经入土为安了,当初还是他亲自下的命令?!   晏明华目光闪烁,不由有些心虚:“是大哥送给我的猫,长得跟我和昭阳姐姐原来养的那只一样,就还叫它绣球。”   早上出门的时候,绣球在她的脚边转了一圈喵喵叫,想来就是那个时候粘上的,那时候她急着出门,就没仔细检查。   “原来如此。”裴承夜垂下眼帘,没想到晏英也会有这么细致的心思,居然想到了这一招!   晏明华恳切地看着他:“裴六哥,这件事你能不能帮我瞒着姐姐?”   “瞒着昭阳做什么?”   “之前姐姐问我要不要再养一只猫,我说不用,所以就没养。绣球是后来才送到我那里的,这事我还没有跟姐姐说。我不是在跟姐姐怄气,只是不想让姐姐误会我,等回头我见到她了,我自己跟她说就好。”   “好,我知道了。”裴承夜含笑应道。   反正“她”也已经知道了。   “公主,我没找到……”这时青霜回来了。   一进门,就看到一副贵公子打扮的裴承夜坐在那里,青霜顿时惊呼起来:“长、长公主?”   昭阳长公主怎么会穿成这样?   她不是说她讨厌女扮男装的吗?   裴承夜无视了她的莽撞,徐声道:“昭阳不在这里。”   声音低沉温雅,显然是男子的声音。   “齐王殿下?!”青霜这才恍然,连忙上前行礼,“奴婢青霜,拜见齐王殿下。”   “起来吧。”裴承夜道。   青霜站起身来,小碎步走到晏明华的身后站好,眼睛仍不由频频瞄向裴承夜那边,还悄悄指了指,耳语道:“公主,真的好像啊!”   晏明华拍拍她的胳膊,示意她站好,又看向裴承夜:“裴六哥,青霜让我惯坏了,你别跟她一般计较。”   青霜赶紧从她的身后出来,老老实实屈身行礼:“是奴婢失礼了,望殿下恕罪。”   “无妨。”裴承夜道。   继续闲聊了几句,裴昭阳仍是没有出现,晏明华忍不住望向门口:“昭阳姐姐怎么还没回来?裴六哥,你过来的时候,可有见到她?”   裴承夜摇头:“昭阳可有说她要去哪里?”   “她只说出去走走,谁知一去就不回来了!”   裴承夜垂眸浅笑:“也许……是因为我在这。”   想起裴昭阳之前说过的话,晏明华只当她是在故意制造机会,好让她和裴承夜单独相处,故而一去不回。   不由暗暗生了闷气,真是的!这种事完全可以跟她说清楚,为什么要偷偷躲起来,难道不知道这样做她会担心的吗?   恰在这时,又有人来到暖阁,是裴昭阳跟前的灵犀。   “启禀长公主,我们殿下有事先回宫了,让奴婢过来跟长公主说一声。”   “姐姐回宫了?”晏明华讶然。   “是。”   “什么事这么急?”   “殿下没说。”灵犀的回答依然十分简洁。   “明华!”裴承夜温言道,“时间不早,不如我送你回魏王府?”   晏明华摇了摇头:“裴六哥,你是住在齐王府对吧?你先回去吧,我想进宫去找姐姐!”   他明明就在这里,她怎么还惦记着什么姐姐?!   裴承夜暗自嘀咕着,脸上依然挂着温和的笑:“既然如此,我送你去皇宫。”   晏明华没有拒绝,刚站起来,青霜过来帮她披上斗篷。   “中午我们就不回去了,你叫个人回魏王府,跟母亲说一声。”   青霜应了声是,转身出去传话。   裴承夜看在眼里,悄悄向灵犀使了个眼色,灵犀会意,趁着没人注意到她的时候,也离开了暖阁。   “裴六哥,我们走吧!”   “好!”   走出宜清园,来时的马车正静静停在门前。   晏明华诧异地看了几眼,转念一想,姐姐可能是乘着另一辆马车走的,把这一辆留给她了。这里是她的园子,会有备用的车骑也是很正常的。   她微提裙摆进了马车,裴承夜也翻身上马,两人一前一后踏上回宫之路。   马车辚辚,晏明华忍不住掀开车帘,看着前方策马徐行的挺直身影。   “公主,齐王殿下的长相和昭阳长公主真的好像啊,连背影都像!”青霜再次发出感慨。   晏明华笑道:“傻丫头,你这话到底还要说上几次?他们是孪生兄妹,当然长得像了!”   青霜吐了吐舌头,缩着身子退回到车里。   裴承夜听到后边的动静,掉转马头来到马车前,垂首看了过来:“明华,怎么了?”   他的目光如月色般温柔,晏明华不由垂下眼帘,她总不能说她单纯只是想看看他,这样也太不庄重了。   于是抿嘴一笑:“没什么。”   车帘随之放下,隔绝了彼此的视线。晏明华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来到宫门前,裴承夜勒马停住。   后面的马车也停下了,车帘再次掀开,车里的人坐得笔直,神色亦是端庄又矜重。   “裴六哥,你送到这里就好。”   裴承夜打量着她,隐约猜出了她的小心思,浅笑道:“好!初七那天,我会遵照约定,准时登门拜访。”   晏明华轻轻一笑,将心里那一点羞赧生生压下去:“回府之后,我会如实告知家中两位长辈的。”   马车徐徐驶入宫门,裴承夜站在宫门前,直到晏明华的马车彻底消失在门内宫道,这才再次上马,扬鞭而去,直抵最近的另一个宫门。   晏明华来到清泉宫的时候,灵思正好从里面出来。   “灵思,昭阳姐姐呢?”   灵思行了一礼,道:“回长公主,殿下正在沐浴。”   晏明华朝映泉殿里头看了一眼:“既然如此,我先去清芷殿那边等她。”   灵思忙道:“等殿下出来,奴婢立刻就去清芷殿向长公主通报一声。”   “好。”   主仆二人回到清芷殿,晏明华当即拉着青霜进了内室,让青霜和云巧仔细帮她检查一下身上可还沾有什么,免得待会儿让裴昭阳看到了,又惹得她心生不喜。   真是的,她只不过是在家里养了只猫,怎么弄得跟偷偷藏了什么似的?   青霜和云巧认真检查了一通,确定没有任何问题,晏明华这才松了口气。   又坐了一会,估计裴昭阳那边也该出来了,便起身出去看看。   经过游廊的时候,远远就看到灵思正带着几个小宫女在搬什么东西。   晏明华也没放在心上,直接走过去问她:“灵思,姐姐出来了吗?”   “回长公主,还没有。”   “那我进去等她。”晏明华抬脚往前走。   灵思连忙跟了上来,笑道:“长公主,我们殿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出来,不如奴婢去拿几本书过来,好给长公主解闷?”   “也好。”   进了映泉殿,晏明华刚在美人榻上坐下,灵思就回来了。   她送来的是几本游记,都是从裴昭阳的书房那边拿的。   晏明华拿起其中一本随便翻了翻,她今天起得太早,一上午又去了好几个地方,很快就觉得有些发困,便倚着软枕,合眼小憩片刻。   半醒半睡间,突然觉得身边多了个人。   睁开眼睛一看,裴昭阳就站在榻边,正俯身帮她盖上毯子。   “昭阳姐姐,你去哪儿了?”晏明华连忙坐了起来,伸手挽住他的手臂,“怎么都不等等我,就自己回来了?” 第31章   晏明华紧紧抓着他的胳膊, 眼睛也一直盯着他不放,就怕自己一时不注意,眼前这人又不知道会跑到哪里去。   “……明华,”裴昭阳的笑容带着几分无奈, 一日之内几度变装, 她仍是毫无所觉,“我有事要去处理, 见你和六哥谈得兴起, 就没有进去打扰。”   “哪有谈得兴起?”晏明华小声反驳。   “没有吗?”   “……”晏明华低头收回目光,不想说话。   裴昭阳挨着榻沿坐下来, 漫不经心地问道:“初次见面,感觉如何?”   想起今日初会的一幕, 晏明华眼中迅速漾起一抹笑意:“裴六哥他……他好像跟我想的有些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晏明华想了想:“感觉他不大像是从小待在寺里,反而更像是宫里长大的。”   裴昭阳轻笑一声, 这会儿她倒是敏锐!   沉默片刻, 他再次开口:“那你喜欢他吗?”   晏明华没料到他居然会问得这么直接,讶然间不由抬起了头。   裴昭阳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正想说不想回答就算了,却见她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抹羞赧笑意,然后她抿嘴应了一声:“嗯!”   说完, 她埋头倚在他的身侧,笑得羞涩又甜蜜。   一瞬间,仿佛有五色繁花在心中某处悄然绽放。   他看着身侧之少女, 上一世始终只字不提, 如今却又这么坦白, 时不时总将喜欢挂在嘴边, 难道是为了弥补上一世的遗憾?   倒也不用这样, 彼此皆心知肚明之事,偶尔说一次就行了。   但如果她非要如此,也不是不行。   他听着就是了。   裴昭阳努力克制着笑意,可惜没有成功。   趁她还没有JSG察觉到哪里不对,他再次开口,慢悠悠地问道:“明华,你才第一次见他,结果一回来,就直接跟我说你喜欢他,这样真的好吗?”   “怎么了?”晏明华仰头,不解地看着他。   裴昭阳垂眼一瞥:“也不怕回头我直接告诉他?”   晏明华一惊,连忙坐直了,抓着他的手臂摇晃几下:“你为什么要告诉他?我是相信你,才跟你说的!”   裴昭阳勾唇一笑:“就算我不说,我跟六哥是孪生兄妹,彼此心意相通,难道你不知道吗?”   “心意相通?”这种说法晏明华还是第一次听到,“那你说说看,他喜不喜欢我?”   “这……”裴昭阳的目光一时游移起来。   晏明华盯着他看了几眼,郁闷地背过身去:“现在就不心意相通了?哼!我就知道你在骗人!”   身后传来一声闷笑,随即裴昭阳轻轻靠了过来,好声好气地在她的耳边低语:“好了,我不告诉他!你说的,我一个字都不往外说。”   晏明华这才重新转过身去:“这还差不多!”   她的坏情绪向来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眨眼的工夫,这点小矛盾便被她抛到脑后。她挽住裴昭阳的胳膊:“昭阳姐姐,过几天裴六哥去我家,我爹娘他们肯定会留他在府里用饭,你要不要也一起来?”   裴昭阳斜睨她一眼:“你们那是岳父岳母相看未来女婿,我去做什么?”   晏明华倚着他,小声哼道:“可是你好久都没有去我家吃饭了!”   “会有机会的。”他低声说了一句。   “……”晏明华看着他,总觉得他这句话好像是在暗示什么。   眼下还在年里,她不好一直留在宫中,免得回去之后还要被母亲念叨,用过午膳之后,她起身向裴昭阳告辞。   回到魏王府,大长公主正好领着几个孙女在魏王府做客,午饭也是在这边吃的。   萧宛晴身为大长公主最疼爱的小孙女,自然也在其中。   她今天在魏王府等了半天,原以为中午的时候,晏明华肯定会回来,结果等到的却是传话的人回来说,她中午不回来用饭。   这会见到她回府,萧宛晴连忙找了个机会将她拉到一边,这便开始盘问:“你真是一个大忙人,大过年的想要跟你拜个年可真不容易!让我猜猜看,你今天进宫,肯定又是去找昭阳的,对不对?”   晏明华笑着问道:“我娘跟你说的?”   萧宛晴哼了一声:“王妃不说我也知道!”   说着,她的目光又看了过来:“听说我那位齐王表叔也回京城了,过几天要来你家拜访?”   “你消息可真灵通!”晏明华笑道。   “那是!我祖母可是大长公主,陛下的亲姑母,宫里有什么风吹草动,想要瞒过她老人家可没那么容易!”停顿片刻,萧宛晴又叹息起来,“唉!等你成了亲,我就得喊你一声表叔母了!”   “我们本来就差着辈分好吧?”晏明华用肩膀撞了她一下,“别老是说我,说说你吧!你祖母是怎么想的?你的终身有着落了吗?”   “真是的!大过年的,连你也来问我这些!”萧宛晴直接撇过了头,片刻之后她又扭捏着继续说道,“告诉你也没什么,祖母是看了几个人,各有各的好,不好做决定。”   言下之意便是,那几个人都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   萧宛晴和她一样大,至今还没有定下亲事,按大长公主的说法,萧宛晴还小,不急着这些。   其实是前些年京中时局不大好,大长公主怕看错了人,拖累了心爱的小孙女,因此一直耽搁至今。   萧宛晴道:“祖母说了,等到春闱再看看也行,反正我也不算很大,再等两年也来得及。”   “说得也是。”晏明华点点头。   “你啊,与其总是关心我,不如多关心一下你的好姐姐?”萧宛晴又道,“她都十八了,未来的驸马还不知道在哪呢?我祖母好心想帮她说媒,可皇后总是不接话,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晏明华一怔,试探着问道:“宛晴,这事是你跟大长公主提的?”   萧宛晴哼了一声:“你以为只有我一个人提过?我和祖母不过是好意关心一下昭阳,可惜都没有人肯领情!”   那天她匆匆跑回家,向祖母哭诉裴昭阳总是看她不顺眼,大长公主就劝她说,既然她怕昭阳,没事就少往她跟前凑,等过几年昭阳出嫁了,她就没有这么多闲工夫了。   她便趁机请求祖母,让她赶紧帮裴昭阳找个婆家,大长公主也正有此意,就顺口答应下来。   然而到了裴绍和简皇后那里,大长公主几次开口,无论皇帝还是皇后都没有接话,大长公主只好暂时歇了这个心思,日后再找机会。   听完这些前因后果,晏明华简直是哭笑不得,以裴昭阳的性子,如果知道这事是萧宛晴起的头,还不知道会怎么发火。   世间有恨嫁的女子,但也有如裴昭阳这样的,对婚嫁十分抵触的女子。   姐妹一场,晏明华总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便劝道:“宛晴,这事就算了吧!你也说你祖母开口了,陛下他们都没有接话,也许是陛下那边另有什么打算?何苦白费工夫,还惹得宫里那几位心生不喜?”   萧宛晴想了想:“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这样吧,回头我去劝劝祖母,昭阳的事我们家就不掺和了。”   “那就好!”晏明华也松了口气,原本还想着如果萧宛晴不答应,自己还得去找大长公主仔细说一说。   她和裴昭阳姑侄一场,何必为了这种事生生耗掉情分?   傍晚时分,大长公主带着孙女们离开了魏王府。   晏明华奉郭存镜的命令送她们出去,一直把人送到二门外,就被大长公主劝回来了。   往回走的时候,正好看到祁律迎面走了过来,身上还穿着亲卫统领的官服。   晏明华颇觉诧异:“祁大哥,你怎么在当班?我爹没有给你放假吗?”   祁律笑道:“是我自己想过来的,索性家里也没有什么事,就过来魏王府这边转转。对了,你最近经常单独出门?”   “也不算经常,怎么了?”   “近来街面上有不少绣衣使在活动,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你出门的时候,还是小心一些为好。”   晏明华道:“我今天从宫里出来的时候,遇到了赵景辞,他说近来有一些宵小混进了京城,街上的绣衣使应该就是为了这事吧?真是怪了,到底是什么宵小,居然还得绣衣使亲自出马?”   祁律点头道:“我会设法再仔细打听一下。总之,你今后出门,别总是只带着几个人就出去,把你的侍卫都带上,仪仗也摆出去,免得被人冲撞了。”   “知道了!”   郭存镜还在正殿等她,晏明华跟祁律挥了挥手,便转身往回走。   还没走出几步,就被他叫住了。   “湘湘,你的猫还听话吗?”   晏明华回头:“你怎么知道我养了猫?我大哥跟你说的?”   “嗯。”祁律随口应了一声。   晏明华笑道:“猫咪挺好的,就是有些黏人。之前还以为是谁家走丢的,大哥说他让人问了一圈,没有找到主人,就让我一直养下去。”   祁律露出一丝极浅的笑容:“这样就好!”   转眼就是初七,这天郭存镜特意把全家都留在家里,又谢绝了其他客人的来访。   辰时左右,裴承夜的仪仗准时来到魏王府的门前。   晏英听到消息,便说想去接一下未来妹婿,起身出去了。   来到正门的时候,裴承夜的马车正好停了下来。   晏英看着门前列开的全幅亲王仪仗,心道看来这位齐王殿下很重视今天的拜访啊,连亲王仪仗都用上了,生怕旁人不知道他要来他们魏王府似的。   就是不知道这是他自己的决定,还是陛下的命令。   他有意想给这位尚未谋面的妹婿来一个小小的下马威,便几步上前,在马车前朗声道:“齐王殿下,晏英在此等候多时了!”   话音未落,一只玉竹般的手掀开了车帘。   紧接着,身着月白色常服的裴承夜从马车里出来,站在晏英面前,浅笑如春风。   “魏王世子,久违了。”   “……”晏英看到他的脸,一时竟愣住了。   之前总听小妹说,裴承夜和昭阳长得一样,他还以为这话说得有些夸张了。   直到今日一见,才知她所言非虚。   再细看裴承夜的容貌,如此相似五官,放在昭阳脸上就是明艳照人,放在他的脸上,却是俊秀如玉的男子。   孪生兄妹,原来竟有如此奇妙!   “小王裴承夜,魏王世子有礼了。”裴承夜拱手道,声音清雅温润,与他的外表很是相衬。   晏英连忙回过神来:“齐王有礼了!家严和家慈都在府里等候,齐王这边请!”   两人来到正殿,初次照面,郭存镜和钟令嘉纷纷吃了一惊。   裴承夜上前见礼,晏振指着坐在妻子下首的女JSG儿,笑道:“这是我家明华,你们小时候应该是见过的,可能现在都不记得了。” 第32章   晏明华上前几步, 款款行礼:“裴六哥!”   “晏家妹子!”裴承夜拱手道。   听到这个生疏的称呼,晏明华险些当场笑出声。某些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明明直接喊了她的名字,结果到了她的爹娘面前, 却叫她晏家妹子!   晏明华忍住笑, 轻抬眼帘看向裴承夜,他正好也看了过来, 彼此飞快对视一眼, 又匆匆收回视线。   互相行了礼,这便算是正式认识了。   晏明华回到郭存镜身边, 晏振笑着让众人坐下,又让侍女们端出茶果招待客人。   几人一面品茶, 一面闲谈叙话。郭存镜很想知道裴承夜这些年是怎么过的,随口问了几句, 从生活点滴一直问到近来的课业, 裴承夜一一回答了,又将带来的礼物拿出来分赠各人。   他带来的礼物为数不少,绸缎摆件、茶酒点心这些都是内造的,此外还有一些产自菩提山的佛珠香料,也都按着人数分好。   其中最珍贵的, 当属装在木匣里的几本孤本兵书和一柄青铜古剑。   这两件礼物显然是送给晏振和郭存镜的,他们都是武将出身,素来喜爱这些, 魏王府里也有不少类似的收藏。   晏振和郭存镜一看, 就知道这两件礼物都是不俗之物, 他们府里能与之相较的寥寥无几。   晏振叹道:“承夜, 你是第一次来我们家, 何必送这么珍贵的东西?”   裴承夜温声应道:“身为晚辈,本该早些登门拜见,今日初次造访,备上厚礼才不会显得太过失礼。”   “你这孩子,就是太客气了!”晏振笑道。陛下之前还说什么齐王不是很会应酬交际,这不是应对得挺好的吗?   看来陛下是为人兄长,太过多虑了!   几人继续闲聊,晏明华静静坐在一旁听着,如果没有人提到她,就不开口,乖巧安静得简直不像她。   她的异样很快引来郭存镜的怀疑,她收回视线,笑着问裴承夜:“承夜,中午留在我们家吃顿便饭如何?对了,你可有什么忌口?”   裴承夜忙说没有,又道:“听说魏王府的羊肉做得极好,不知我今日是否有这个口福?”   郭存镜笑意渐深,他们一家上上下下都是爱吃肉的,她之前还想过,如果留裴承夜下来吃饭,结果他一张口,直接就是一句“小侄茹素已久”,岂不让人发愁?   他们魏王府倒也不是做不了素斋,只是裴六和自家女儿是未婚夫妻,小两口要是吃不到一块,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得下去?   “放心!我这就让人下去准备!”郭存镜起身离开正殿,顺便把晏明华也叫了出来。   “湘湘,你老实跟我讲,你是不是早就见过裴六了?”   面对着母亲审视的目光,晏明华眨了眨眼,自认没有本事瞒过母亲的法眼,只好坦言道:“初四那天,我不是去找昭阳姐姐了?然后就在她的园子里见了一面。”   郭存镜瞪她一眼:“怪不得你那天直到中午过后才回来!老实告诉娘,你们是不是还在昭阳那边一起吃过饭了?”   晏明华连连摇头:“没有!裴六哥回齐王府了,我和昭阳姐姐是回宫里吃的午饭。”   郭存镜笑了一下:“你这一口一个裴六哥,叫得倒是挺顺口的!”   晏明华伸手拉着母亲的衣袖,低声喃道:“不叫他裴六哥,我还能叫他什么?总不能直接叫名字吧?我跟他还没有熟到那个份上……”   “你还想直接叫他的名字?”郭存镜哪能看不出来,小丫头显然是动心了。   不过,裴六看起来还不错,风度翩翩,人也蛮谦和的,怪不得她的宝贝女儿会动心。   “你之前派人去打听柳家的事?”郭存镜又问。   晏明华点头:“我在宫里遇到柳家的人了,昭阳姐姐不喜欢他们,一提起来就很不耐烦。她还说裴六哥也是这么想的,让我别理会柳家的人。我想着以后也许要打交道的,就想多了解一下”   “你做得很对,那你可有打听到什么?”   “和昭阳姐姐说的差不多。”   晏明华将她查到的情况略略跟母亲说了。   郭存镜听了,不由叹道:“看来不是什么厚道人家,怪不得昭阳不待见他们。你以后碰到了,就算心里嫌弃也别表现出来,承夜究竟是怎么想的,咱们还没问过。凡事多留个心眼,不会错的。”   “女儿知道了!”晏明华再次点头。   郭存镜带着晏明华去厨房那边转了一圈,吩咐了几句,这才回到正殿。   此时距离午膳还有一段时间,晏振想着也该让两个孩子单独相处一下,便道:“湘湘,你裴六哥是第一次来我们家,你带他四处逛逛。我们王府里的后花园,有几处还是颇有意趣的。”   这后面一句,是对裴承夜说的。   晏明华见母亲没有反对,便起身和裴承夜走出正殿。   天气晴好,两人在王府里慢悠悠地闲逛起来。   对于魏王府,裴承夜当然是来过的,只是先前他都是以裴昭阳的身份过来的,不曾仔细参观过,此时被晏明华带着他四处参观,身份不同,心境更是天差地别。   冬日透过薄薄的云层落了下来,驱散了所有寒意,心情也随之惬意起来。   虽然才是第二次见面,可晏明华总觉得自己和裴承夜认识了很久,相处起来也是十分舒服,也就没有顾忌太多,言谈间很快随意起来。   “裴六哥,这些天你一直待在齐王府没出去?”   “我不时会进宫一趟,去见父皇还有二哥。”   “只是进宫,没有去别的地方?”   “没有。”   “这样啊!”晏明华点点头,看来他们兄妹俩还真是很像,一个两个都不喜欢出门,还总爱待在同一个地方。   两人在后园里逛了一圈,又沿着来时的路回去,刚从园子里出来,就听到有猫在叫。   “是绣球!”   晏明华循声而去,很快就从花架下面抱起一只小猫回来。   “裴六哥,你看,这就是大哥送给我的猫!你要摸摸看吗?”   “……不用了!”   晏明华打量着他的脸色,似有所悟,不由笑了起来:“你是不是也觉得猫整天爬上爬下的,容易沾一身灰?”   “难道不是?”裴承夜盯着她手里的狸花猫,眉头轻皱,似乎有些嫌弃。   晏明华抿嘴一笑:“原来你和姐姐一样,洁癖也这么重?”   “这样不好吗?”裴承夜侧首看着她,又刻意提醒一句,“我和她相似的地方可远不止这些。”   晏明华摇头笑道:“也没有哪里不好,这是你的习惯啊!”   裴承夜微微勾起唇角,笑得有些无奈。   其实他也不是一直都这么讲究,如果条件有限,他也不是不能克服这个毛病,但如果条件允许的话,他还是很乐意于让自己过得舒服一些的。   怀里的绣球喵喵叫了两声,晏明华笑着给它顺了顺毛,安抚着它。   “昭阳姐姐也是这样,从小就爱干净,以前都不肯让绣球进她的屋子的。”   “她也是不想被猫弄乱地方。”裴承夜解释。   晏明华点点头:“不过有一次,我看到昭阳姐姐偷偷摸了绣球的脑袋。”   “……”他不是摸,只是看她整天抱着猫揉来揉去,就想知道亲自验证一下手感。   这时前面有人过来了,是她院子里的青虹,见到他们,青虹连忙上前行礼。   原来刚才绣球从院子里跑出来,青虹带着几个小丫头出来找,走到这边的时候,就遇到他们了。   晏明华把猫交给青虹,让她带回去好生照看着,然后和裴承夜继续往前走去。   两人并肩走着,裴承夜想了想,便问:“明华,每年元宵夜,城里都有灯会,你想不想去看看?”   晏明华有些意动,转念想到什么:“我记得裴二哥说过,你不喜欢太热闹的地方?”   “确实如此,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那你还约我去看灯会?”   裴承夜微微一笑:“我们可以去聚鲜楼那边坐坐,那里的位置还不错,正好能看到附近的花灯。”   晏明华沉吟片刻,没有直接答应:“这事我得问一下爹娘他们。”   裴承夜会心一笑:“这是应该的。”   回到正殿,裴承夜便说,想在正月十五那天晚上,邀请他们一家去聚鲜楼赏灯。   郭存镜一听就知道,其实他是想约自家女儿出去,只是碍于礼数,不好直接开口,便说请他们一家都去。   元宵夜本来就是年轻男女出门相会的日子,晏振和郭存镜也不是那等不通情理的父母,便说他们几个小辈自己去就好。晏英和钟令嘉闻言,也纷纷推说他们另有安排。   于是弄到最后,就只剩下裴承夜和晏明华两个人去。   眼看着午膳的时间也到了,郭存镜这便让人摆膳。   饭菜端上来,其中果然有几道羊肉做的菜,魏JSG王府用的羊都是西边来的滩羊,肉质细嫩,毫无一丝膻味,无论是炖煮还是炙烤,都不需要添加太多的香料就足够美味。   一顿饭下来,宾主尽欢。   饭后又坐了一会,裴承夜起身向众人告辞。   晏振和郭存镜让晏英送他出去,又对他说有空就过来家里坐坐,裴承夜笑着应了下来。   回到齐王府,吕和连忙迎上前去:“殿下回来了!”   裴承夜从马车里下来,径直往府里走去,抬眼看到侧门那边有几个小厮正在搬东西,仔细一看,居然是两担面条和一些新鲜的瓜果蔬菜。   “这是怎么回事?”   府里负责采买的,并不走这个门。   吕和忙道:“这些是柳家那边刚送过来的,只是比殿下来得早一些。他们说今天初七是人日,按照岷州那边的风俗,今天该吃面条,所以就给殿下送过来了。”   “他们这是在提醒我别忘了初九的事。罢了,也许是我总把他们往坏处想,东西都收起来。”   他刚从魏王府回来,未来岳山一家对他的观感都很不错,他正是心情愉快的时候,很愿意把人想得好一些。   “殿下,那这些东西……”吕和又问。   “晚膳的时候煮些上来,盛一碗供到母妃的灵前。”   “是!”   到了初九那天,由于裴承夜提前吩咐过了,柳荣一家来到齐王府的时候,就顺利地被请了进去。 第33章   柳荣一家也算是有些见识, 连皇宫也去过好几次,但每次进宫,他们能去的地方都很有限,也不敢东张西望。   如今来到齐王府, 柳荣和张氏想着这里可是自家外甥的住处, 胆子也就大了许多。   从门口进来,夫妻俩一路闲逛, 不时指着某处宫殿指指点点。   柳如妍默默跟在后面, 总觉得父母的举动有些丢脸。转眼看到王府的人并未露出鄙夷之意,反而向他们简单介绍了几句, 这才放下心来,也开始悄悄打量着这座王府。   由于是刚建成的, 宫殿楼阁处处都显得很新,这一路进来, 看到的侍从并不是很多, 但依然能感觉到王府里很有规矩。   领路的内侍将他们带到一处侧殿,便说他要进去通报一声,请他们先在侧殿这边坐坐。   “行,你去吧!”柳荣挥了挥手,自顾自找地方坐下, 见有人送来茶水点心,便拿起一块吃了起来,“这点心不错, 你们也尝尝看!”   柳如松也拿了一块, 一边吃着, 一边在屋里转来转去, 好奇地四处打量, 感慨道:“不愧是王府,看起来就是不一般!”   他转了一圈,又朝柳如妍挤眉弄眼:“怎么样,妹妹,这里是个好去处吧?”   “大哥!”柳如妍跺了跺脚,跑到张氏的身后,不想再搭理他了。   他们今天是第一次来齐王府,就算真有什么打算,也不好直接说出来。被人听去了,她以后还要不要做人了?   张氏也知道这个道理,便说了柳如松几句。   柳如松摸摸鼻子,这才不再多话。   片刻之后,领路的内侍回来了,说裴承夜传他们过去。一家四口连忙起身,跟着他出去。   内侍将他们带到一处花厅,裴承夜就在里面等着。   柳家几人抬脚迈过门槛进去,远远看到上首坐着一个衣着华贵的年轻人。   “外甥啊……”柳荣来不及仔细看,便欢喜地喊了一声。   待到跟前,这才看清了裴承夜的容貌,几人不由纷纷愣在原地,一时竟不知身处何处,眼前之人究竟又是何人。   吕和干咳一声,几人依然愣愣望着裴承夜的脸。   “不必客气,坐。”裴承夜开口道。   听到他的声音,柳如妍率先回过神来,连忙拉了爹娘一把,几人这才蓦然醒转。   柳荣打量着裴承夜的脸,柳丽妃离家的时候,他年纪还小,早就忘了自家二姐的长相,但是裴昭阳他是见过的。   看这长相,这兄妹俩长得也太像了!   柳荣暗自腹诽着,也不跟他客气:“我说外甥啊……”   “柳员外!”吕和略显尖细的嗓子突然响了起来,“在齐王殿下面前,不可如此无状!”   柳荣的官职是五品员外郎,吕和这么称呼他,当然没错,只是透着生疏。   按说他身为裴承夜跟前的人,大可以称呼他一声“柳大舅”或者“柳舅爷”。   用官职来称呼他,显然是没有把他当成自己人。   柳荣连忙看向裴承夜,这种时候,倘若他肯随口说一句什么,哪怕只是让吕和退下,也能表明他对柳家还是颇有几分在意。   然而裴承夜始终一言不发,显然是认可了吕和的话。   柳荣一颗心顿时凉了半截,只好老老实实改口:“齐王殿下,我们一家总算是见到你了!”   说着,他简单介绍一下身后的家人,这便开始诉说这些年的不容易,说着说着又提到了早逝的柳丽妃。   “我那苦命的二姐如果还活着,那该多好啊!如果她能看到殿下和昭阳都长这么大了,那该有多么高兴!”   “可不就是这样!”张氏在旁边也帮着补充几句,到最后夫妻俩都揉红了眼。   一听到他们开始哭柳丽妃,裴承夜的耐心瞬间告罄。   “你们难得来一趟,中午就留在王府用饭。我还有事,就不多陪了。”   他随口说了一句,起身就要走人。   “外甥等等!……不!是殿下!殿下留步!”柳荣连忙叫住了他。   裴承夜停住脚步,回头看了过来,也不说话,漆黑的眼眸平静地扫向柳家众人。   柳荣忽然觉得脊背一阵发凉,但还是硬着头皮把身后的柳如妍拉出来,轻轻往裴承夜面前一推,“你如妍表妹,今年也十六了,还没有定过亲……”   柳如妍低着头,眉头微微拧着,总觉得父亲的做法实在是太过冒失。   稳妥一些的做法,当然是今天只是互相认识一番,日后再慢慢图之。   但事到如今,她也不好躲开,只好柔顺地上前行礼,嗫嚅道:“……齐王表兄!”   她今年正值二八年华,恰是少女鲜妍的时候,只需稍微妆扮一下,轻而易举间便能显出玉软花柔的好相貌。   柳如妍低头行礼,起身的时候羞涩地缓缓抬起眼帘。   裴承夜的目光根本没有落在她这边。   “表妹的婚事是该尽心挑选一番,待婚事定下来,派人来齐王府说一声,到时候我送表妹一副嫁妆,让她风光出嫁。”   柳荣听了,连连长叹起来:“殿下怕是不知道,如妍的婚事恐怕有些不容易啊!”   然后他和张氏一唱一搭地说着这段日子以来,他们一家始终被京中勋贵排斥在外,好一些的人家根本不屑于和他们联姻,想要找一个好女婿,根本不是已经容易的事。   两人说了半天,裴承夜始终一言不发。   柳荣腆着脸又道:“殿下,有道是‘外甥当女婿,亲上加着亲’。我看殿下的府里空空荡荡的,身边连个贴心的人都没有,不如……”   裴承夜忽然冷笑起来:“原来你们今天来齐王府见我,就是为了这事?”   “这……”柳荣连忙摆手,“殿下说笑了,我们这次来,当时是为了给殿下拜年的!”   裴承夜没理会他:“我府里确实没有什么人,因为我从来不养多余的人。你们是多余的人吗?”   他的语气始终都很平静,然而说出来的话却如同一柄刀子直直插在柳家几人的心口。   “……”柳荣不由支吾起来,他们是他的舅家,怎么能算是多余的人?   想说不是,可是一对上裴承夜冰冷的眼神,他竟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今天的话,我就当没有听到。”   裴承夜一拂衣袖,随即扬长而去,留下柳家几人面面相觑。   经过这一遭,柳家几人没脸在齐王府继续待下去,便匆匆告辞了。   只有柳如松还有些可惜,齐王府明明留饭了,他却没能吃到,多少好酒好肉啊,就这么错过了!   一家四口默然踏上回家的马车,去时满心憧憬,回时却是一派闷闷不乐。   回到柳宅,下人们看到他们个个黑着脸,连忙放轻手脚,免得被迁怒了,还要挨上一顿骂。   柳如妍一回到家里,当即气呼呼地把手里的镯子戒指全都撸下来,这还不解气,又去摘头上的珠花金簪。   “妍儿,你这是做什么?”张氏连忙拉住了她。   柳如妍气得眼睛都红了:“我还戴着这些做什么?再跑到别人府上,继续被人瞧不起吗?”   张氏一面安抚着她,一面又心疼她刚摘下来的首饰,她刚才那么粗鲁,也不知道有没有弄坏,都是好东西,弄坏了拿去修,又得是一笔花费呢!   她叹了口气:“谁能想到,承夜的脾气居然也这么大?!”   “他哪里只是脾气大,他简直就是没有把我这个舅舅放在眼里!”柳荣揣了一肚子的火,在齐王府不敢发作,到了家里,就没这么多的顾忌了,“不同意就算了,甩什么脸子?居然还问我们是不JSG是多余的人?有这么跟舅舅说话的吗?”   柳如松嘿嘿冷笑一声:“亏你们之前还说,‘齐王是在庙里长大的,性情温和’,依我看,他和昭阳根本没有两样,都是一样的冷血!”   张氏拉了他一下:“好了,你少说两句!”   柳如松却不依不饶起来:“难道我说得不对吗?没准啊,就是昭阳在他的面前说了什么坏话,表弟对我们的印象才会这么差的!不然表弟都没见过我们,怎能是这个态度?”   听他这么一说,其余几人都觉得颇有几分道理。   张氏弯身拍着柳如妍的后背:“妍儿,你哥说得很对,这一次肯定是昭阳在背后搞的鬼。好端端的,也不知道我们哪里得罪她了,居然这样坏我们的事!”   柳如松连连摇头:“就昭阳这样,你们还想让我娶她?省省吧,我们家消受不起的!”   “那该怎么办?”张氏转来转去,满心焦虑都写在脸上。   “娘,女儿实在是不甘心!”柳如妍狠狠撕扯着手里的帕子,“我顶多也就是出身差了些,若论相貌或者别的,我哪里不如人了?!”   她恨不得马上就找到一个乘龙快婿,身份地位最好都比裴承夜更胜一筹,好以此告诉他,她柳如妍也不是非得扒拉着他不放的。   然而裴承夜贵为亲王,身份地位比他还高的人屈指可数,更不是他们家能轻易接触到的。   想要逆风翻盘,也无计可施。   柳荣一家愁云惨淡,昌国公府那边,顾鸣的心情也不是很好。   别院的人一直赖着不走,顾元洲提出直接斩草除根,以绝后患,顾鸣听了也有些意动。   他命人一连观察了几天,发现对方戒心很重,实在不好找机会。加上对方人数不少,哪怕成功了也无法善后,只好暂时按下这份心思,继续大酒大肉地供着他们。   顾鸣倒也不是心疼那几个钱,只是担心别院的异样被外人发现,会给他们家带来麻烦。   这天他的心腹过来向他汇报,说别院那边又来了几个人。   顾鸣心中一颤,连忙亲自赶往别院一探究竟。   对方得知他来,还派了个人过来跟他接洽。   “贫道玄真子,见过昌国公!”来人是个游方道士打扮的年轻人,左脸上一道伤疤自眼角划向嘴边,和他这身道士打扮很不相称。   顾鸣打量着他:“道长仿佛有些面善,不知俗家尊讳是?”   玄真子笑道:“区区贱名,不足挂齿。”   因为有把柄落在对方手里,顾鸣不想直接跟他们撕破脸,便耐着性子跟他周旋起来:“诸位在舍下,住得可还习惯?”   玄真子笑道:“国公爷的来意,贫道已然知晓。国公爷请放心,我等在此不会叨扰太久,过几日便会离开。”   顾鸣暗自松了口气,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既是如此,来日顾某必定送上一份盘缠,作为诸位在路上的花销。”   “这个倒是不必,国公爷若真是有心,不如再搭把手,帮着我们把小主人送出去。” 第34章   顾鸣悚然一惊:“小主人?什么小主人?”   宁王已经死了, 他的亲眷无论男女老少都软禁在宁王府,重兵把守严加看管,想要从里头捞人出来,无异于自寻死路。   他不敢直接回绝对方, 便语重心长地劝道:“诸位壮士都是有本事的人, 何必为了一个已死之人步入险境?至于宁王府,毕竟都是裴家血脉, 陛下不会赶尽杀绝的。”   玄真子轻笑道:“我等也不是只会逞凶斗狠的人, 如今宁王府那边是什么情况,我们也都清楚, 怎会自不量力跑去找死?”   “……那你说的小主人是?”   “国公爷可能还不知道,宁王殿下还有一个血脉流落在外, 至今尚未被朝廷的人发现。我等此次前来,就是为了设法将他送出京城。”   “什么?”顾鸣又是一惊。   转念一想, 裴承衡向来风流, 弄出一个外室子也不是多出奇的事。   玄真子又道:“京城乃是是非之地,不适合小主人安然长大。何况我等深受殿下隆恩,自当全力保护他的血脉,以免小主人遭到皇帝的毒手。”   顾鸣忙道:“阁下错了!宁王虽然没了,可他的几个儿子仍好端端地住在宁王府, 陛下又怎会连一个外室子也不放过?”   “诸位公子在宁王府,虽是性命无忧,却不得自由。至于皇帝日后是否彻底清算宁王府, 我想国公爷也无法保证吧?”   “这……”   “小主人是一定要离开的, 至于国公爷你, ”玄真子阴沉的目光投了过来, “我想国公爷应该不会特意跑去告诉皇帝, 他多了一个侄儿吧?”   顾鸣一怔,面露不悦道:“老夫岂会是那等告密的小人?!”   “那就好!别忘了,我们是一条船上的,要是出了什么纰漏,国公爷也逃不了。你跟我们不一样,我等都是江湖草莽,脑袋没了不过碗口大的疤。国公爷你还有这么大的一家子,该怎么做,国公爷心里有数!”   想到对方手里还捏着自己的把柄,顾鸣纵使心存不愿,也只能低头:“你们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皇帝陛下养的狗,鼻子太灵了,请国公爷想个办法,把他们赶远一点。”   顾鸣目光一沉,当即推托起来:“绣衣使只听从陛下的号令,哪里是我能左右的?”   “那是你的事。”   顾鸣暗暗捏着拳头,压下心头怒火:“阁下也不必一直拿过去的事来威胁我,我年纪大了,骨头不够硬,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没准就什么都供出来了。到时候,还有谁能帮你们把宁王的骨血送出去?”   玄真子冷笑一声:“国公爷的意思我明白了,如果国公爷肯帮这个忙,当年的信件我等如数奉还。”   “是吗?”顾鸣不动声色。   “这是当然,有来有往才不失江湖道义,”玄真子这便让人拿来一个盒子,“为表诚意,这里是其中一半。”   打开一看,里面几封信正是顾鸣的亲笔。   顾鸣心中一喜,抬眼望向对方,急不可耐地问道:“那另一半呢?”   “余下的一半,等到小主人平安离开京城,我等自会设法送到国公爷的手里。”   顾鸣的目光骤然变冷:“我可以相信阁下吗?”   玄真子笑道:“你可以不信。”   十五月圆风清,正是元宵之夜,也是外出赏灯游玩的好时候。   夜幕降下时,裴承夜按照当日的约定,来到魏王府接晏明华出去看灯,郭存镜爽快放了行。   从魏王府出来,两人各自骑在马上,慢悠悠地往聚鲜楼的方向走去,侍从们也骑马跟在后面。   街道两旁的花灯陆续亮了起来,离京多年,晏明华也有好些年没有看过京城的灯会。   小的时候倒是来过几次,那时她都是跟着家里人一起来的。   和别人一起出来赏灯,还是头一回的事。   偏偏这人还是自己的未婚夫婿,这让她觉得非常新鲜,总是忍不住侧首去看他。   姿容俊秀的裴承夜锦袍轻裘,策马与她并肩而行,身后一盏盏花灯逐一掠过,暖色的灯光落在他的眉眼间,愈显柔和。   她看得有些出神,一时竟不知道是灯好看,还是人更好看。   她的目光如此直接,裴承夜怎会没有发现?   “你在看什么?”他压住笑意,问道。   晏明华连忙将目光收回:“裴六哥,京城的灯会你是第一次来?”   “对。”裴承夜道。   他以前总是嫌弃灯花人太多,无论何人相邀全都拒绝了,就一直没有来过,顶多只是在宫里看看宫灯还有烟花。   “你要是觉得好玩,明年我们也一起过来。”   晏明华一怔:“只有我一个人觉得好玩,那可不行。”   裴承夜眉眼含笑:“一个人出来多无聊,有我作伴不好吗?”   “我也没说不好。”晏明华望着前方,眼中笑意犹在,她算是听明白了,他仍是不喜欢太热闹的地方,但又想陪她出来走走。   仿佛有她在,这点嘈杂便不再是不可忍受的事情。   “那就这样说定了?”裴承夜又问。   晏明华笑着点头:“好!”   聚鲜楼和其他店家一样,门前也早早搭起了灯山彩楼。还没进去,远远就听到楼中繁弦急管,笙歌不歇。   楼上倒是清静一些,掌柜亲自将他们请到包厢,便退了出去。   包厢里的布置很是清雅,晏明华走到窗前一看,空中明月洒落清辉,人间一片灯火辉煌。   远处还有人在放烟花,火树银花绽放于夜空,此起彼伏,接连不断。   晏明华凭窗眺望远处,月亮和烟花的光芒都映照在她的脸上。   裴承夜慢慢走到她的身边,静静看着她。   十六岁的少女亭亭袅袅,姣好面容仍带着一点稚气,如同一枝才刚长成的新荷。她的人生还没有经历过什么风雨,心中所想也都明晃晃地写在脸上。   有的时候,能活得简单纯粹一些,不失为一种幸运。   “你JSG在看什么?”突来的一句问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裴承夜不由笑了起来:“看你。”   “有什么好看的?”   裴承夜一顿:“你觉得不好看?”   “……”晏明华飞快瞪他一眼,他明明知道她不是这个意思,偏偏就要换个意思胡说。   当即往旁边挪开几步,离他远一点,以示警告。   裴承夜看在眼里,脸上笑意更深。   “哼!”笑什么笑?   这时有人送了茶水点心进来,裴承夜离开窗前,往屋里走了几步:“明华,过来试试聚鲜楼的点心,这里的点心做得也还不错。”   晏明华本来不想理他的,闻言不由一愣,为什么要用“也”?   他们不是第一次结伴过来的吗?   “怎么在发愣?过来!”裴承夜又道。   晏明华丢开心里的疑惑,走到他的对面坐下,面前的桌上摆着不少点心,甚至还有甜汤。   “这碗是元宵?”   裴承夜道:“对,你们魏王府今天应该没做这个。”   晏明华点头:“我们家是没这个习惯。”   魏王府的吃食向来是以晏振和郭存镜的习惯为准,两人的家乡都没有正月十五吃元宵的习俗,自然不做这个。   不过京城这边是有这个习俗的。   “既然是过节,多少吃一点,也算是应节了。”裴承夜道,又将其中一碗放在她的面前。   晏明华点点头:“是什么馅的?”   “是杂锦元宵。”   晏明华拿起勺子,圆滚滚的元宵挤在一起,浸没在透明的糖水里面,腾腾冒着热气,她勺起一个轻轻吹了吹,这才咬了一口,不由笑了起来:“这个是红豆馅的!”   一连吃了几个,红豆核桃芝麻,每一个的馅料都各有不同。   裴承夜看着她,笑道:“喜欢就多吃一点。”   晏明华嗯了一声:“你怎么不吃?”   裴承夜没说什么,端起一碗也吃了起来。   “听说今晚有舞鱼灯,也不知道会不会从这里经过?”晏明华突然问了一句。   “会的,这边是京中要道,没有理由不从这里过。”   晏明华听了,忍不住看向窗外,翘首以盼。见此,裴承夜干脆让人把桌子搬到临窗的位置。   两人重新坐下,从窗口望出去,万千灯火照亮夜幕,街上行人如织,盛装丽服结伴而行。远处还有人搭起了棚子,唱戏杂耍什么都有,很是热闹。   稍晚一些,果然有人擎着各色鱼灯,一路踏着锣鼓的声音,沿着街道穿行而过,引得两旁的游人纷纷拍手叫好。   晏明华一直站在窗边,直到鱼灯渐渐远去,这才回来重新坐好。   “要是昭阳姐姐也在就好了!”她突然感慨起来,以前她就想叫裴昭阳一起出来看灯,却都被拒绝了,“裴六哥,下次我们把昭阳姐姐也一起叫过来,你说好不好?”   裴承夜:“……”   他明明就在这里,她还想找什么姐姐?   “下次再说吧。”   下次她就该明白,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什么昭阳姐姐。   生怕自己的敷衍被当场看穿,裴承夜又问:“明华,要不要下去走走?”   “算了,底下的人这么多,要是走散了怎么办?”说归说,晏明华其实是有些想去的,“也不知道待会有没有人放孔明灯……”   “……少废话!你现在就给我行礼!”   一道尖利的女声自楼下传来,打断了晏明华的喃喃自语。   裴承夜面色微沉,低声斥道:“谁家的,真没教养!”   晏明华起身张望着下方:“裴六哥,我好像看到永徽了,还有宛晴!”   裴承夜:“……”   仔细分辨一下,方才那一声不正是他那个倒霉侄女的声音?   楼下的争执仍在继续,声音接连传到楼上,裴承夜更为恼火,好端端的元宵夜,全都被他们破坏了。   “吕兴德,你去把永徽叫上来!”   吕兴德领命而去,很快就带着两个衣着华丽的少女上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跟她们年纪相仿的锦衣男子,是昌国公世子顾元洲。   “永徽见过六叔!”裴永徽抢先走在前头,气鼓鼓地给裴承夜行了礼。   起身一看,却见裴承夜面沉如水,似有责备之意,裴永徽眼珠子一转,当即稍侧过身,对着晏明华屈膝一礼。   “见过六婶!” 第35章   突然一声“六婶”, 满室俱静。   裴承夜眼中的冷意缓和了些,裴永徽看在眼里,不由暗自一喜。   晏明华却有些不自在:“永徽,你胡说些什么?”   裴永徽一改之前的跋扈, 柔声道:“小姑姑, 改口是迟早的事,永徽只是先习惯一下。”   其实她比晏明华还年长一岁, 可她辈分小, 又被父母约束着不可乱了辈分,因此一直喊晏明华为小姑姑。   “你们刚刚是怎么回事?”裴承夜出声道, “在楼上就听到你的声音,真的很吵!”   裴永徽回头剐了顾元洲一眼, 没想隐瞒什么,三言两语就把事情全说出来。   她之所以和顾元洲一起出来逛灯会, 其实是奉了她的母亲容贵妃的命令。   近来顾元洲的姐姐顾贤妃和容贵妃走得很近, 一门心思想帮自家弟弟牵红线,容贵妃也觉得顾元洲各方面还不错,自是乐见其成。   她和顾元洲一路闲逛,刚开始还好,直到快要到聚鲜楼的时候, 遇到了孤身一人的萧宛晴,顾元洲的眼神顿时就不对了。   虽然他并未当场表露什么,可裴永徽是在宫里长大的, 最擅于察言观色, 一看顾元洲那样, 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心里不舒服, 就开口刺了几句, 没想到顾元洲居然反过来说她的不是,她一怒之下,干脆开始挑萧宛晴的毛病。   裴永徽语速飞快,很快就把前因后果讲了一遍。   萧宛晴始终缄默不语,顾元洲看在眼里,心中酸涩。他不愿在这个时候暴露自己的心意,忙道:“齐王,永徽公主说得不对,事情并非如此!”   裴永徽望着他,低声叹息:“顾世子不必多言,我们都懂的。放心,这里没有多嘴的人,不会到处乱说的。”   “公主,请你慎言!”   顾元洲又看向萧宛晴,见她并未察觉到什么,这才松了口气。   他实在想不明白,永徽公主平日里看着也是温和淑雅的女子,方才却如此跋扈,人前人后两副面孔,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裴永徽淡淡瞥他一眼,懒得解释什么。她之前是挺生气的,就有些口不择言,不过被她六叔这么一打岔,她的气已经消了大半。   其实她也知道,萧宛晴只是路过,根本不关她的事。   她和萧宛晴还是表姐妹,没理由为了一点捕风捉影的事就闹不愉快。   “好了!”裴承夜眼底闪过一丝不耐,“一点小事,也值得吵嚷起来?”   “永徽知错了!”裴永徽乖乖低下了头。   裴承夜抬眼看着她:“哪里错了?”   裴永徽:“……”她要是回答得不好,六叔会不会跑去向她爹告状?   晏明华笑道:“永徽,你看看宛晴,她到现在还是懵的。”   裴永徽回头一看,果然看到萧宛晴木木呆呆站在一旁,这便伸手去拉她:“宛晴表妹?”   “公主!”顾元洲只当她还想对萧宛晴做什么,抬手将她拦住,却被裴永徽一眼瞪了回去。   裴永徽上前一步,轻轻挽起萧宛晴的手:“表妹,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萧宛晴这才回神:“呃……没、没有啊!”   裴永徽抿嘴一笑:“我就知道表妹向来大度,不像有些人,你说是不是?”   “嗯!”萧宛晴愣愣地点头。   其实她完全没有在听裴永徽说了什么。   今天晚上她是跟着家里人一起出来的,可因为路上人多,就走散了,身边只剩下一个小丫鬟。   主仆二人随着人流往前走,来到聚鲜楼的时候,正好看到裴永徽。   见到熟人,她就想过去打个招呼,谁知一碰面,永徽阴阳怪气的,还发了脾气,非得逼她行大礼。   在宫里的时候,也没见她这么讲究过!   以前太上皇是最烦这些虚礼的,还说繁文缛节只需用在大场合,让人看看也就够了,私底下还这么讲究,未免失了情分。   因为这个缘故,她在宫里见到同一辈的裴家人,向来直接称呼名字或者排行。   如今裴永徽仗着公主的身份逼她行大礼,萧宛晴也有几分心高气傲,哪会乖乖从命,两人话赶话,直接就杠上了。   没想到齐王就在楼上,还直接派人下来叫她们上去。   这还是萧宛晴第一次见到这位表叔,一看到他的脸,她就更懵了。   为什么没有人告诉她,齐王长得这么像裴昭阳?!   再看看屋里的其他人,每个人对此都很淡定,完全没有一丝惊讶。   萧宛晴突然困惑起来,难道是她的眼睛出问题了?   裴永徽拉着萧宛晴的手,好声好气说了几句软话,萧宛晴还没彻底回过神来,也就顺着她的话,当场和她握手言和。   顾元洲在一旁看着,总觉得自己的存在有些多余。   “你们两个还JSG站在那里做什么,过来这边坐!”晏明华道。   裴永徽抬眼一看,桌前还有两张空椅,六叔虽然是自家的亲六叔,可他太过陌生又是男子,她想也不想,直接拉过椅子,坐在晏明华的身边。   回头看到顾元洲还站在那里,裴永徽一挥手:“顾世子先回去吧,待会儿本公主自行回宫即可。”   “公主,这样不妥……”顾元洲忙道,他带着裴永徽出来,就该平平安安地把她送回去,哪能在半道上将她撂下不管?   裴承夜看他一眼:“顾世子请回吧,待会本王自会送永徽回去!”   顾元洲一愣,齐王是公主的亲六叔,他要送侄女回去,也就没他什么事了。   “你怎么还不走?”裴永徽又催了一遍。   “元洲遵命。”   顾元洲躬身一揖,转身退了出去。   包厢的门重新关上,萧宛晴这才彻底回过神来。   她看着围坐在桌前的几个人,齐王和明华面对面坐着,永徽抢先一步,占了明华身边的位置。   还剩最后一张空椅,虽然她可以打横坐下,可对着裴承夜那张脸,她什么心情都没有了,满脑子只剩下走为上策。   晏明华也察觉到不妥,忙站起身来:“宛晴,你来我这里坐。”说着,她绕到裴承夜那边,拉了椅子挨着他坐下。   萧宛晴见此,只好硬着头皮挪了过去。   她的位置正好临窗,一坐下来,当即转过头去假装看灯赏月。   这一看,顿时一阵狂喜,原来萧家的人刚好来到楼下,正在四处找她。   萧宛晴连忙起身告辞,临走之前,仍不忘对晏明华说:“过几天我生日,你一定要来!”   “好!我一定去!”晏明华道。   正要离开,又被裴永徽拉住了:“我呢?”   萧宛晴忙道:“知道了,我在萧家恭候你的大驾!”   裴永徽这才满意地松开了手,   萧宛晴匆匆离开包厢,拉着自己带来的小丫鬟一路飞奔下楼。   晏明华探身望向楼下,确定萧宛晴和萧家的人会合了,这才回来坐好。   裴永徽笑着问道:“小姑姑,你们是出来看灯,还是出来吃东西的?”   晏明华一怔,桌上的东西她和裴承夜都动了一点,永徽自然不会去碰。   想到裴永徽自小脾胃不好,晏明华道:“元宵是江米做的,这么晚吃不容易克化,我帮你叫一碗馄饨或者面条可好?”   裴永徽连连点头:“我吃小碗的馄饨就好!”之前她和顾元洲在街上逛了很久,早就有些饿了。街上当然有卖吃的,可谁知道干不干净,就没有买。   晏明华叫人进来吩咐一声,裴承夜又道:“给她打包带回去。”   裴永徽一惊:“六叔?”   “不早了,我们送你回去。”   裴永徽看着他,又去看晏明华:“可是今晚又没有宵禁!”   “明华,我们走!”裴承夜起身往外走去。   “裴六哥?”晏明华追了几步,仍不见他停下,她回头看着裴永徽,“永徽,你六叔好像真的生气了?”   “六叔真小气!”裴永徽皱着眉头,低声嘟囔。   她当然知道自己坐在这里碍事了,可当叔叔的,也不用直接甩手走人吧?   早知道她就跟着萧宛晴一起走了!   明明都是同龄人,就因为小了一辈,处处都被管着,真是恼人!   来到楼下,侍从们牵了马过来。   裴永徽原本是坐着马车来的,半路上她嫌马车碍事,就直接下来了,这会儿也不知道停在哪里。   晏明华便让青霜匀出一匹马给她,馄饨不好打包,就换成几样小点心,装在食盒里交给她的侍女一并带回去。   裴承夜翻身上马,率先走在前头。裴永徽见了,故意拉着晏明华慢吞吞走在后面。   前方马背上的身影隐隐透着莫名的烦躁,裴永徽勾起唇角:“小姑姑,你说过几天宛晴生日,我该送什么礼物才好?”   两人一路闲聊,直到临近宫门的时候,赵景辞带着一队绣衣使迎面策马而来,裴永徽这才收起话头。   见到他们过来了,赵景辞带着人避让到一旁,下马行礼。   裴永徽坐在马背上,目不斜视,待经过赵景辞身前,这才用余光扫了一眼。   看着裴永徽回到宫里,晏明华和裴承夜这才带着一干侍从折身往回走。   晏明华打量着他,裴承夜也看了过来:“不如继续逛逛?”   “不是说不早了?”晏明华笑道,心里想的却是永徽那句“小气”说得很对,这人确实有些小气性。   裴承夜眉眼间带出一抹笑意:“你又不是不知道,那是对着永徽说的。”   于是两人又回到灯市,一路闲逛起来。   各式花灯悬挂左右,令人目眩。   裴承夜突然想起什么,回头吩咐身后一个太监:“去把东西拿过来。”   那人应了声是,转身走远。   “是什么?”晏明华满脸好奇。   “等吕兴德回来,你就知道了。”裴承夜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   吕兴德是吕和的义子,早年也曾在清泉宫服侍过,她的记性还不错,肯定早就认出来了。   这一晚上却始终没有问过,为何清泉宫的太监会跟在他的身边,估计心里已经帮他找好理由了。   他甚至怀疑,哪天他带着陈景安灵思他们出来,她也不会多想。   “殿下!”吕兴德很快就回来了,两只手举着一个灯笼架子,上面挂着一盏宫灯,还用绢布罩住了。   “明华,这灯给你。”裴承夜道。   晏明华一愣:“给我的?”   “你掀开看看。”   “好!”晏明华上前掀开绢布,原来里面是一盏六角宫灯,六扇灯罩上面还题了诗画。   吕兴德露出讨好的笑容:“启禀长公主,这盏宫灯可是我们殿下一点一点亲手做的!”   晏明华讶然,回头看着裴承夜:“你做的?”   裴承夜颔首一笑。   晏明华近前仔细端详起来,很快又陷入疑惑:“这上面怎么是昭阳姐姐的字?这几幅画的笔法,也像是昭阳姐姐的。”   她自认眼力不错,画暂且不说,这些年来裴昭阳时常和她通信,裴昭阳的字她绝不会认错。   孪生兄妹长得一样也就罢了,怎么连字迹笔法都一模一样?   “怎么会这样?”她喃喃问道。   “你说呢?”裴承夜垂眸看她。 第36章   晏明华伸手一拨, 六角宫灯慢慢旋转起来,她的目光随之移动。   “我知道了!”她指着灯罩的某一面,“这幅花草图我在昭阳姐姐那里看到过,裴六哥, 你是不是让昭阳姐姐帮你画画题字了?”   裴承夜一怔, 这里有几幅画他确实是在映泉殿画的,那会儿多半还是裴昭阳的装束。   说是裴昭阳画的, 一点问题都没有。   也就没有反驳:“你记得真清楚!”   晏明华自得一笑:“当然了, 我的记性一向很好。”   “……”   并没有,该记得的东西你全都忘了。   “裴六哥, 你怎么会做花灯?”   “闲着无聊,跟人学的。”裴承夜随口答道。   其实这是上辈子的事了。   那时皇帝爱好风雅, 一干近侍全都识文断字,他为了出人头地, 就设法学了不少东西。   也亏他当时走了运, 拜了一个好师父,得他倾囊相授,通天路走得还算顺畅。   像做花灯糊风筝这些零零碎碎的小手艺,就是被师父逼着学的。照他那位师父的说法,手艺虽小, 没准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   最后学是学了,等他来到御前,却直接进了缉事厂, 后来又离京当了监军。   那些小手艺完全没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如今再捡起来, 效果似乎还不错。   “明华, 把灯点起来看看!”裴承夜递过一个火折子。   晏明华接过一吹, 待火光亮起, 这才小心翼翼地从宫灯下面伸手进去,点亮里面的蜡烛。   烛光透过灯罩,更为柔和。晏明华抿嘴一笑:“回去之后,我就把这灯挂在屋里,过几天再让人收起来。”   裴承夜笑道:“弄坏了也没什么,我再给你做新的。”   “这不一样,这是第一盏!”   还是他亲手为她做的第一件礼物,意义非凡。   晏明华提着宫灯,独自走在前面,随着她的脚步,宫灯上的穗子不住来回摆动。   身后裴承夜缓步跟了上来,笑着问道:“一直拿着不沉吗?”   “不沉!”晏明华回头看他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明华!”   裴承夜突然飞身上前,拉着她的手,将她揽到一旁。   几个提着兔子灯笼的小孩从旁边巷口冲出来,嘻嘻哈哈地跑远了。   两人挨得太近了,晏明华一抬眼,就能看到他近在咫尺的秀雅面容。   她连忙从裴承夜的怀里退出来,却发现自己的手也被他紧紧拽在手里。   “……裴六哥?”   指尖掠过对方手上的薄茧,这一瞬间,晏明华险些以为自己牵着的人是裴昭阳。   她蹙着眉,目光停留在两人交握的手。   “明华,你在看什么?”   晏明华将手抽回:“裴六哥,你的手和昭阳姐姐好像啊!”   裴承夜看着她,徐声问道JSG:“会看手相吗?”   晏明华摇头:“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看你总是很关注别人的手。”   晏明华背过身去,解释道:“那是因为好看。”   “只有手好看?那……人呢?”   裴承夜的声音从她的身后传来。   “你这个人,不就是想让我夸你好看?”晏明华回过身去,笑嘻嘻地凑到他的面前,一字一句低语道,“我就不说!”   她笑着跑上前面的拱桥,走了几步,突然又停住了。   在宫里的时候,她也用过类似的招数逗过裴昭阳。   那时和现在,是如此相似。   恍惚间她好像意识到什么,可是那个念头模模糊糊的,很快就消散不见,再也捕捉不到半点踪影。   夜色渐深,他们不好一直待在外面,裴承夜便将她送回魏王府。   裴永徽刚回到宫里,就被容贵妃叫到华阳宫。   容贵妃入宫多年,容貌依旧艳丽张扬,年龄的增长并未摧折她的美貌,只为她增添了更多韵致。   裴永徽和她长得很像,可是站在她的身边,却如同牡丹花旁的花骨朵,过于稚嫩,而不甚起眼。   见到女儿,容贵妃招手让她过去,笑着问道:“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裴永徽仍有些郁闷:“路上遇到六叔和晏家小姑姑,他们就送我回来了。”   说着,又拿出带回来的点心,让容贵妃尝一尝。   这一路回来,她为了保持公主的仪态,一直忍着没有吃。   直到回到宫里,见四下无人,这才借着夜色的遮掩,打开食盒偷偷吃了两块,味道确实不错,不输给宫里做的。   容贵妃摇摇头,笑道:“原来他们也一起出去了,那顾元洲呢?”   “别提了,顾元洲心里装着别人,在路上遇到,眼睛都黏过去了。”   容贵妃眸光一凛:“是谁?”   “谁都一样,没了这一个,还会有下一个,总不能一直防着?这还没怎么着,就得这样防着,累不累?”裴永徽道。   她原本还觉得顾元洲不错,自从见到他为了别的女子出头,什么旖旎心思都没有了。   容贵妃心疼女儿,不由冷笑一声:“好啊,贤妃居然糊弄到我的头上来了!这世上难道只有她家弟弟最金贵?……永徽不气,咱们以后不见那个姓顾的家伙了!”   裴永徽心中一喜,当即滚到容贵妃的怀里撒娇:“母妃,咱们就非得找一个家里有爵位的人做驸马吗?”   容贵妃一听这话,当即将她推开:“那你想找谁?那个父母双亡的赵景辞?”   裴永徽嘟囔道:“这也不是他的错,谁不想父母俱在?”   她和赵景辞从小就认识,小的时候,也没觉得他有什么特别,等到彼此都大了,这才渐渐觉得他越看越顺眼。   可惜赵景辞的爹娘都没了,前头承爵的大伯又因为犯事丢了爵位,如今只是白身。   赵景辞和伯父一家向来不和,又得了她父皇的青眼,因此没有被牵连其中,还当上了绣衣使。   前两年她定了亲,一度歇了这份心思。   后来未婚夫一病而亡,她的婚事也耽搁下来。   父皇登基之后,赵景辞成为绣衣使的二把手,不时总能在宫里遇到,她的心思渐渐又动了起来。   可惜问了几次,母妃始终没有松口。   裴永徽闷闷不乐地回到自己寝宫里,对于赵景辞,她也没有喜欢到非君不嫁的地步。   可是京城里这么多俊秀公子,她看来看去,还是觉得赵景辞最顺眼。   就这么错过,眼睁睁看着他娶妻生子,每次一想,就觉得心里堵着什么,难受极了。   裴永徽在床榻上翻了个身。   或许,她可以试着从她父皇那边下手。   昌国公府这边,顾鸣也知道了顾元洲提前回家的事,当即将他找过去,问他和永徽公主相处得如何。   顾元洲本想敷衍过去,刚说了几句,顾鸣手里的茶盏直接砸了过来。   “你当我不知道,你又遇到萧家那个丫头了,还帮着她说话是不是?你是觉得裴家的公主,可以随你揉捏吗?”   “儿子不敢!”顾元洲连忙低头认错。   顾鸣冷哼道:“你自己好好想想,要是容贵妃问起今日之事,该怎么解释才好?!”   “父亲息怒,此事儿子自有主张。倒是别院那边……”顾元洲停顿一下,见父亲并未阻止,这才继续说下去,“父亲,难道我们真的要出手,帮他们送走宁王的外室子?”   顾鸣瞪他一眼:“不然呢,你打算去告密?”   “儿子不敢!”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你如果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就给我闭嘴!”   这些天来,玄真子等人一连催了好几次,要他设法引开绣衣使的注意,顾鸣为此心烦意乱,实在没有心情听儿子说废话。   顾元洲沉默片刻,又道:“儿子倒是有一个想法,绣衣使的主官孔宜和赵景辞向来不和,或许我们可以从中做点文章,把赵景辞引开,剩下一个孔宜,不足为虑。”   顾鸣一听,这才露出笑容:“你且仔细说说。”   过了元宵,晏振正式卸了陵州主官的差事,走马上任成为新的兵部尚书。   而陵州那边,裴绍另行派了心腹过去接管。   不过晏振麾下的数万兵马还驻扎在那里,由次子晏贤代行主将之责。   陵州多山地,边民彪悍,须得有强军镇压,再用怀柔之策安抚,才能万无一失。   裴绍对此并无意见,钦天监那边已经拟好了交换庚帖和下聘的日子,裴绍知道后,便吩咐他们送去魏王府,请晏振和郭存镜过目。   郭存镜还想再考察一下未来女婿的品行,庚帖可以就近挑个好日子,至于下聘,往后再推一推,正好方便裴绍那边慢慢筹备。   裴绍听了,也没有反对,只是暗地里一再催促裴承夜,让他找个机会先把自己的事向晏明华透露一二。   裴承夜确实有这个想法,他暗示了好几次,可惜某些人始终没有猜出来。   天气逐渐回暖,他又把晏明华约出来几次。   送她回去的时候,她通常直接回魏王府,只是有几次,她非要进宫一趟,说想去找裴昭阳。   裴承夜也希望她能早点看出破绽,就没有拒绝,每次都把她送到宫门前,自己再从另一个宫门进去。   如此过了几次,晏明华很快起了疑心,为何最近几次进宫,裴昭阳总是神秘兮兮的,不是说在沐浴,就是说还没回来,总是让她等很久,方才姗姗来迟。   这天她在宫门前和裴承夜道别,来到清泉宫的时候,裴昭阳又不在家。   她干脆哪里都不去了,直接坐在映泉殿里面等她。   等了半晌,裴昭阳总算现身。   “昭阳姐姐,你去哪了?”晏明华连忙问道。   裴昭阳柔声解释:“我有些事需要出宫处理,不一定会回宫,你不用一直在这里等。”   晏明华凝眸注视着他:“什么事?”   他轻笑一声,也坐了下来:“一些小事,你没必要知道。”   晏明华探身靠过去:“昭阳姐姐,你最近很奇怪,笑容变多了,说话也是轻声细语的。你坦白跟我讲,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频频出宫,也是为了去见心上人的吧?” 第37章   晏明华杏眼圆睁, 目光牢牢锁定着他,一脸得不到答案就不会轻易罢休的模样。   每当这种时候,裴承夜就很想知道,为何她总对这些细枝末节格外敏锐, 但是在最重要的问题上, 明明几次即将触及真相,她就是有本事视而不见, 掉头绕开。   他有心再试探一次, 故意慢悠悠地说道:“你这么说也没错。”   “什么?”晏明华瞬间睁大双眼,她原本只是随口一猜, 没想到居然听到了肯定的回答,“是谁?我认不认识?”   裴昭阳斜瞥一眼:“我怎么知道?”   毕竟, 又有谁能真正认识自己?   “昭阳姐姐,你怎么能这样?要是我没有发现, 你打算瞒到什么时候?”晏明华握起拳头, 朝他的胳膊锤了两下。   她手里并未用力,裴昭阳也就没躲,笑着望向她:“你在气什么?”   晏明华哼道:“我的心事,可是什么都跟你说了,你呢?就只会瞒着我!”   “那你想知道什么?”   “跟我讲一下你的心上人, 有何特别之处,值得你青睐有加?”   “这……”裴昭阳抬眼看向她,又匆匆垂下眼帘, “这让我从何说起?”   他的神情矜持又拘谨, 是晏明华从未见过的, 心下顿时了然, 姐姐对那人果然动了真心!   一瞬间竟有几分失落。   她知道裴昭阳向来不爱交际, 这些年和她走得近些的人寥寥无几,就连过年的时候,清泉宫上下也是冷冷清清的,来访之人甚少。   她从宫娥口中得知,后宫众人之所以对裴昭阳如此畏惧,全因当日宁王逼宫之时,她手起剑落,不知杀了多少人,待事态平息时,她的裙裾上几乎浸透了别人的血。   自此之后,后宫众人对她既敬且畏,更不敢和她来往。   只有裴二哥夫妻二人的态度JSG一如往昔,对她仍是照拂有加。   在晏明华看来,裴昭阳哪里都好,应该有更多的人喜欢才是。   但只要想到终有一日,裴昭阳会有更加在乎的人,而自己在她的心里只能渐渐往后靠,她就觉得无比失落。   晏明华半侧过身,低声道:“算了!你要是觉得难为情,我也不勉强你。我知道姐姐向来心气高,能被你看中的人,定有不凡之处。”   “……”裴昭阳唇角微微翘起,她这一夸,竟是夸到她自己身上去了。   不过,她怎么不大高兴?   他缓缓凑到她的背后,正想说点什么,晏明华突然回过身来,满脸认真地说:“不过,要是以后那人敢对你不好,我就……”   “你想怎样?”   晏明华捏起拳头晃了晃:“我就去揍他一顿!”   “倒也不必……”   这话一出,顿时惹来晏明华的不满。   她瞪视着他:“你怎么还护上了?”   裴昭阳无奈一笑:“算了,你想打就打吧。”   大不了他提前准备一些金疮药。   但愿将来她想起今日这话,不要觉得尴尬就好。   见他不再反对,晏明华的心情这才好了些:“改天把人叫出来,让我也看看。”   “好。”裴昭阳笑道。   反正这事容易得很,一面镜子就能解决。   看到他的笑容,不知怎的,晏明华竟觉得有些刺眼。   她不愿继续这个话题,便说起前几天裴承夜给她做了个小灯笼,可以放在书桌上,平常读书写字的时候正好用得上。   “元宵的时候,你六哥还送给我一盏六角宫灯,也是他自己做的,然后我做了两盒桃酥送给他,当作是回礼。这一次我不想再送吃的了,吃的东西不经放,我想送点可以用得久些的。姐姐帮我参详一下,我该送什么才好?”   裴昭阳反问一句:“你怎么不直接去问他?”   “直接问就没有惊喜了!”晏明华微蹙着眉,冥思苦想起来。   两人正并肩坐在美人榻上,她想着想着,渐渐往一旁歪去,大半个身体都靠在裴昭阳的身上。   偏偏她一脸天真无邪,完全没有意识到她口中的心上人就坐在她的身边。   裴昭阳很是无奈。   “要不然我给他做个扇套,虽然现在用不上,等天气暖和了,不就能派上用场了?姐姐,你觉得怎样?”   裴昭阳没有接话,垂下眼帘沉默片刻,昳丽面容尽显失落:“明华,你好像从来没有亲手做过什么给我,顶多就是一些吃食。如今见到六哥,你倒是心心念念要给他做扇套了!”   晏明华连忙坐直起来,她才不是那种有了心上人就不要好姐妹的人!   “昭阳姐姐,那你想要什么?”   裴昭阳凝眸望向她:“我说了,就没有惊喜,不是吗?”   惊慌之下,晏明华心念急转,很快有了主意:“我知道了,你就等着收我的礼物吧!”   裴昭阳面色一缓,渐露笑意:“你准备送我什么?”   “秘密!”   裴昭阳没有继续追问,只是在心里暗暗得意着,有两个身份确实不错,至少礼物可以拿双份。   然而他并不知道,晏明华回头就跑到清芷殿那边,拉着云巧进屋说话。   “你以前帮姐姐做过衣裳,她的尺寸,你应该知道吧?”   云巧连连点头,又补充道:“不过奴婢手里只有去年秋天量的,近一些的灵思姐姐那边应该有。”   “你拿来给我看看,也没过多久,肯定能用!”晏明华道。   云巧听了,这便将尺寸连同纸样都找出来给她:“长公主要这个做什么?”   “我想做两条一样的裙子,姐姐一条我一条,到时候我们一起穿出去,肯定很好看!”她在脑海中勾勒出画面,不由笑了起来。   “今天这事,你我知道就好,不许往外说,谁都不行,知道吗?”   云巧连忙保证她绝对不往外说,晏明华这才放下心来,回到魏王府,这便开始翻箱倒柜,挑选布料。   月底是萧宛晴生日,晏明华早就答应过要去的,临去之前,她跑到映泉宫磨了半天,裴昭阳这才松口答应跟她一起去。   那天萧宛晴还邀请了裴永徽,可惜裴永徽最近惹了容贵妃生气,被禁足了,没法出宫,只能派人把礼物送过去,以表心意。   二人来到大长公主府,晏明华就被一帮小姐妹拉走了。   裴昭阳见她们那边人多,就没想过去,只在大长公主那边露个面,以全礼数,便轻车熟路地找了个清静的地方待着。   见晏明华过来帮她庆生,萧宛晴也很高兴,又惊讶于她为何把裴昭阳带来,而不是齐王。   晏明华随口敷衍过去了,她早就猜到这些人会问东问西,这才没有找裴承夜一起来。   她和裴承夜确实相处得很好,可从理智上讲,他们认识的时间还不够长,也就没好意思开口,让他陪着自己一起过来给小姐妹贺寿。   “你们府上今天好像来了不少面生的人?”晏明华匆匆岔开话题。   萧宛晴点头道:“前几天老家那边来人了,长房那边有个堂哥要上京赶考,元宵刚过全家就一起来了,说着趁着春耕之前,来京城这边逛逛。”   萧家的本家距离京城不过几十里路,一来一回相当容易。   一群小姑娘玩闹了一阵,晏明华找了个机会悄悄溜走,然后按着灵思说的,很快找到裴昭阳所在的位置。   这边是大长公主专门留给裴家人休息的院落,裴昭阳一进来,旁人都不敢过来打扰。   四下静悄悄的,远处的乐声混着人声传来,竟有几分不真切。   亭子里,裴昭阳正在独自对弈,晏明华走过去挨着他坐下:“宛晴那边是不是太吵了?”   裴昭阳随手落下一个黑子:“还好,离远了就当没有听到。”   晏明华抿嘴一笑:“你的宜清园倒是很清静,可惜上次没坐多久,有人就悄悄溜走了。不然我们改天再过去坐坐,不许叫别人,就我们两个?”   裴昭阳抬眼看着她,眉眼含笑:“好!”   略坐了一阵,外头开始敲锣打鼓,似乎叫了会杂耍的人进来,一时间鼓掌喝彩声不断。裴昭阳捏着棋子,渐露不耐。   晏明华没有想到萧宛晴的生辰居然会这么热闹,见裴昭阳嫌吵,便和他一起来到外面,和大长公主说了一声,双双提前离开。   萧宛晴原本还想让晏明华留下来,吃过她的寿宴再走,可是裴昭阳就站在旁边,她没敢开口,只能眼睁睁看到晏明华被他拉走。   她叹了口气,正想折身回去,却看到自家堂哥萧逸站在屋檐底下,痴痴望着某处:“所谓国色,当是如此!”   萧宛晴走过去,伸手在他的面前晃几下:“逸哥,你在说谁?”   “没什么。”萧逸腼腆一笑,转身走了。   萧宛晴隐隐觉得堂兄有些古怪,但也没有多想。   直到寿宴结束,客人们离去之后,萧逸居然跑到大长公主面前,求她帮忙为他求娶昭阳长公主。   萧宛晴直接跳了起来:“祖母,我才不要昭阳当我的嫂子!”   大长公主没有理她,上下打量着萧逸,见他生得眉清目秀,举止间也很有风度,不由点了点头。   “昭阳可不是寻常的女子,她是大楚的长公主,身为尊贵,非比寻常,你心里可有准备了?”   萧逸明白大长公主的意思,忙道:“公主贵为千岁,自然会有些傲性,但晚辈认为,人与人之间,贵在交心和互相尊重。只要以诚相待,纵有矛盾或者误会,也能一一化解。”   大长公主笑道:“既然你心意已决,若有机会,我会帮你问问看。”   “多谢大长公主成全!”萧逸连声拜谢,欢欢喜喜地走了。   “祖母,你真的打算帮堂哥说媒?”萧宛晴连忙跑上前问。   大长公主笑道:“你堂哥的年纪也不小了,和昭阳也还算般配,难得他向我开口,我怎么好意思拂他的意。”   “可是,祖母之前不是答应过,不再管昭阳的婚事的?”   “小丫头,我知道你不喜欢昭阳,可是你堂哥将来又不会跟咱们住在一起,你急什么?这事还远着呢,你以为宫里那几位这么容易就会点头答应?”   萧宛晴听了也觉得没错,可是转念一想,自家堂哥各方面的条件都不错,宫里一看,没准就同意了!   她一时又着急起来,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找个机会跟晏明华知会一声,让她去通知裴昭阳。   真没想到,她之前还一心巴望着昭阳赶紧嫁人,如今又得千方百计破坏她的桃花,这难道就是现世报吗?   晏明华回到魏王府的时候,她的院子里只有寥寥几个侍女在家,一问才知道,绣球又趁着大家不注意,偷偷跑出去了。   眼下这会儿,青虹她们都出去找猫了。   太阳即将下山,入夜之后天气会更冷,晏明华担心绣球在外面会被冻坏,连忙也出来找。   往前走了一段,就有一个仆妇过来回禀:   “奴婢刚刚在后花园,JSG看到大姑娘正在逗一只狸花猫,似乎就是长公主院子里养的那一只!”   晏明华心里咯噔一下,连忙跑到后花园那边,很快就在假山底下找到了人。   裹着猩红斗篷的晏珑蹲在地上,像一只圆滚滚的红色小灯笼,而绣球就趴在她面前的石板上。   晏珑手里拿着几根不知在哪拔的枯黄草杆,伸到绣球的面前:“小猫猫,吃啊!你怎么不吃?”   绣球:“???”   晏明华:“……” 第38章   绣球对面前的草杆显然没有什么兴趣, 起身伸出前爪挥舞两下,就放弃了。晏珑以为它够不到,继续往前一伸,绣球不由后退几步, 毛绒绒的猫脸上有些不耐烦。   晏明华慢慢走过去:“珑珑, 你在做什么?”   晏珑抬头看到她:“小姑姑,我在喂猫, 可是猫猫怎么不吃?”   听到主人的声音, 绣球连忙一溜小跑来到晏明华的脚边,喵喵叫了几声, 晏明华只好把它抱起来。   “猫不吃草的。”她笑着对晏珑说。   晏珑皱着眉头:“可是我明明看到它在咬。”   晏明华笑道:“它有时候会咬几口,但平常不吃这个。”   “原来是这样啊!”晏珑丢掉手里的草杆, 跑过来继续逗猫。   晏明华干脆半蹲下来:“珑珑,你不怕猫?”   晏珑摇摇头:“不怕啊!不过我爹说猫会挠人, 让我不要靠得太近, 不然会变成小花脸猫。可是猫猫这么可爱,怎么会挠人呢?小姑姑,它叫什么名字?”   “绣球,它叫绣球。”   晏珑笑嘻嘻地叫了几声,绣球跟她不熟, 一点也不想搭理她,她仍是乐此不疲地叫着,还想伸手来拉它的爪子。绣球干脆抱着脑袋往里一缩, 整只猫都埋在晏明华的怀里。   “太阳要下山了, 小姑姑送你回去。”   “好。”晏珑乖乖点头。   晏明华拉着小侄女往外走, 刚出后花园, 就看到晏珑的乳母急匆匆地找过来。原来晏珑趁人不注意溜出来玩, 乳母已经找她找半天了。   几人一同来到钟令嘉这边,晏英还没回来。   看到晏珑喜欢绣球,晏明华索性把绣球放在地上,又让人拿点鱼干过来,让晏珑喂着它吃。   晏英回来的时候,看到晏明华也在,正想招呼一声,转眼就看到他那个调皮捣蛋的女儿正追着一只狸花猫满屋乱跑。   晏英:“……”   “大哥回来了,那我也该回去了。”晏明华起身,一把捞起地上的绣球,又和晏珑约定有空可以经常去她那边看猫,这便转身出去。   晏英忙道:“小妹,大哥送送你!”   夕阳晚照,兄妹俩和一只猫慢慢往前走。   “大哥,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   晏英抬头看着天边的晚霞:“今天的天气真好!”   晏明华停住脚步,转身看着他:“猫是从哪里来的?”   “这……”晏英目光闪躲。   “珑珑根本就不怕猫,你为什么要说谎?我最讨厌别人骗我,你又不是不知道?还是说,绣球的来历有什么不对?”   “小妹啊!”晏英没有想到他随口而出的一个谎话,这么快就被拆穿了,“好了,我坦白就是了,这猫是纪清让我给你的。”   “祁大哥?”晏明华有些惊讶,“他怎么不自己给我?”   祁清在魏王府当差,几乎每天都在,根本不愁找不到机会。   晏英道:“他说他要避嫌。”   晏明华很是不解:“一只猫而已,避什么嫌?”   晏英在心里长叹,傻妹妹啊,你自己招惹来的桃花,你自己都不知道?!   但他也没想点破,便道:“人家讲究一些,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这不是怕你不收,就随口说了一个理由,现在好了,被你拆穿了。”   这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晏英说清楚了,晏明华也就不再纠缠下去。   眼看着晏明华抱着绣球走远,晏英长长吁出一口气,回到自家院子,就被晏珑跑过来抱住了腿:“爹,咱们也养只猫好不好?”   晏英笑道:“你不怕变成小花脸猫?”   “不怕!珑珑会和猫猫好好相处!”   被女儿抱着腿求了几句,晏英只好答应,不出两天,果然从外头抱了只白色的小猫回来,喜得晏珑一阵眉开眼笑。   元宵过后,京中各个衙门陆续忙碌起来,裴绍也一心扑在朝政上,经常忙得脱不开身。   反观裴承夜这边,时不时就带着未来王妃在京城里四处闲逛,还能分心继续扮他的昭阳长公主,和晏明华共诉姐妹情深。   裴绍抽空关注了几次,险些看不下去。   他的六弟,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了?!   这天他让人把裴承夜叫过去,对他说既然他这么有空,不如跟着一起上朝,也好帮他的忙。   “咱们兄弟几个,就只剩下你我还有老八。老八还小,又有些怯弱,等他能顶事,至少还得等好几年,二哥是真的希望你能早点来帮我。”   裴承夜道:“臣弟年纪尚轻,还想苦读几年,等学有所成,也好为二哥分忧。”   裴绍笑道:“那二哥就姑且等上几年。”   停顿片刻,他又问道:“对了,你最近可有再去姑母家?”   “不曾。”   “那就算了。”裴绍叹了口气,他们这位姑母实在是太热心了,前两天又跑来问昭阳的婚事,还想把她夫家的一个侄儿介绍给昭阳,最后被皇后轻车熟路挡了回去。   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或许那个出家修道的计划该提前了!   不说别的,至少宫里可以清静一些,免得总是有人问东问西。“昭阳”出家修道之后,也可以随时进宫,陪伴太上皇说话解闷,一点也不会耽误事。   不过,这些又得委屈一下六弟,慎重起见,还是仔细考虑考虑为好。   当务之急,还是六弟和晏家的婚事。   裴绍沉思良久,抬眼看到裴承夜静静坐在下首,整个人纹丝不动,仿若一尊雪玉雕成的塑像。   他叹了口气:“反正你也没有什么事,我让张德望准备了一些衣被药材,你去一趟老三府上,顺便把东西带过去。过年的时候,听说里面病了几个,你帮我去看看,有什么缺的,就让内务府帮他们准备好。”   “臣弟遵旨。”   裴承夜起身接旨,离开干元殿之后,这便带着裴绍的旨意出宫来到宁王府。   事实上这里已经不叫宁王府了,门前的匾额早已摘下,什么也没有挂。   开府不过十来年的亲王府邸,如今却透着一股冷清萧条。   裴绍登基之初,一开始并没有想弄死亲弟弟,当时太上皇病得很重,他担心大开杀戒的话,会对太上皇不好。   因此只是命人将裴承衡看管起来,不许他踏出宁王府半步。   可是裴承衡始终拒不称臣,甚至对着他派去的使者破口大骂,裴绍一气之下,就直接赐下毒酒。   裴承衡死了,但是他身后留下的儿女连同王府里的诸多女眷,至今依然住在宁王府里面。   王府门前守备森严,裴承夜有圣旨开道,一路自是畅通无阻。   进了正门,裴承衡的长子裴修齐带着一群妇孺上前拜见。裴修齐和他同岁,如今已是形容枯槁,华发早生。   两世为人皆长于宫廷,裴承夜自认早已看惯了宫廷倾轧,但是面前这群人,有一大半都和他流着相似的血。   然而身为皇族,却也是罪人之后,余生如果得不到赦免,就只能空空耗在这座府邸里面。   他的心情一时有些复杂,问了几句起居饮食,竟无话可说,只好将裴绍命他送来的衣被药材留下,转身离开,回宫向裴绍复命。   一行人前脚刚走,消息就传到顾鸣那边去了。   顾鸣最近时时留意着宁王府的动静,得知裴承夜奉旨去了宁王府,不由一阵心慌意乱,以为裴绍想对宁王府做什么   结果等了几天,发现裴绍只是派亲弟弟过去探望一下,并没有别的意思,这才松了口气。   前些天的时候,他们已经按照顾元洲的计策,成功挑起了绣衣使正副两位主官之间的矛盾。   主官孔宜向来看不惯赵景辞,一直以来总想找他的麻烦。   正好之前有一桩旧案出了纰漏,是赵景辞的手下经办的。   孔宜得知此事,当即将人逮捕下狱,又逼着赵景辞亲自带着亲信离开京城,重新调查那桩旧案,好以此将功赎罪,运气好的话,没准还能把他的手下从牢里捞出来。   顾鸣担心夜长梦多,一接到消息,当即亲自过去通知玄真子,让他们赶紧动身离开。   玄真子虚情假意地感谢了一番,约定明日就动身,又亲自将人送出去。   待顾鸣走后,一旁有人问道:“大哥,那些信真的要还给顾鸣?”   玄真子道:“还是要还的,是真是假就不好说了。”   “难道大哥早有后招?”   “呵!我早就命人照着顾鸣的笔迹伪造了几封他的亲笔信,到时候真假混在一起,顾鸣老眼昏花,哪能一张张看得那么清楚?咱们留下几封真的,过后他JSG要是胆敢出卖我们,也不怕手里没有他的把柄。”   “大哥高明!”   玄真子冷笑一声,又问:“裴家那个小娃娃最近可还听话?”   “饿了几顿,早就没力气折腾了。”   “他最好安分一点,要是再不听话,明天咱们离开的时候,就直接给他下药,免得吵嚷起来,误了我们的大事!”   言语间,对旧主之子显然全无尊敬之意。   他当然不是什么游方道士,此次潜入京城,也不是为了报恩。   他原本姓谭,是谭奎的子侄。自当年谭奎兵败之后,谭家的人一直试图翻身,为此到处煽风点火,搅弄风云,整个家族也因此死得七七八八。   到如今,只有玄真子一人侥幸活了下来。   玄真子仇视裴家已久,之前和裴承衡有所来往,不过是互相利用而已。   裴承衡死后,他偶然得知这位宁王殿下还有一个遗孤流落在外,当即动了心思,想要设法带走这个孩子,日后也好用他的身份做些文章。   第二天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晏明华一早就来到宫里找裴昭阳,两人早就约好了,今天要去宜清园那边坐坐。 第39章   一路上, 灵思欢快地说着今天的安排:“殿下早就命人准备了羊肉锅子,中午可以和长公主吃一顿热乎的。对了,长公主之前称赞过的那个弹琵琶的乐工,也已经叫他在宜清园候着, 长公主随时可以传他过来。”   晏明华听了, 挽着裴昭阳的胳膊笑道:“姐姐准备得还真是齐全,但你自己怎么不说, 非得让人家灵思帮你开口?”   灵思抿嘴一笑, 忙道:“这点小事,奴婢帮着说就可以了。”   这时马车突然慢了下来, 陈景安在车外回禀:“殿下,前面有人在办白事, 要不要绕路走?”   晏明华掀开车帘一看,前方远处果然有一队人浑身缟素, 手持白幡, 正朝这边过来了。   京城的人都很避讳这个,平常在路上遇到,肯定会绕路走,以免冲撞。   周围许多行人车马也都注意到了,当即纷纷掉头, 有些不想绕路的,索性进了路边的店家,打算歇歇脚, 等他们过去了再走。   裴昭阳其实并不在意这些, 可他并非独自出行, 晏明华也在车里, 他不想犯任何忌讳, 这便吩咐下去,命人改道。   另一条路不是什么宽敞大道,路面窄了些,顶多只能让三四辆马车并排走着,路上的行人也少了许多。   “这一片我好像从来没有来过。”晏明华掀开车帘,放眼望去,两旁都是高高低低的房舍。   裴昭阳笑道:“这里大多是富贵人家的私宅,我想你确实没来过。就算来过了,你离京的时候才几岁,哪里记得住?”   晏明华想了想,觉得也是。   再往前走一段,街上更为僻静,偶尔才能看到行人或者车轿慢慢走过去。   “这边好安静,路面上都没有什么人。”晏明华叹道。   裴昭阳道:“这里虽然安静,但是从横巷穿出去,那一片都是绸缎庄还有银楼,专门做富贵人家的生意,那边就热闹多了。”   晏明华点点头,又觉得外面也没有什么可看的,干脆放下车帘,拉着裴昭阳继续闲聊。   一行人继续向前,即将路过一个宅子的时候,门前守着十来个大汉,大门半掩着,里面似乎还有人在走动。   看到他们过来,这群人突然戒备起来。   眼看着他们越走越近,其中一人大步上前,扬声道:“诸位,前面的路不通,请你们绕道走吧!”   陈景安纵马上前,将马鞭一挥:“让开,不长眼的东西!你可知道这是谁的车马?不要挡路!”   对方避开他这一鞭,正要反驳,一旁有人将他拦住,耳语几句,这才不甘不愿地退到一旁。   听到外边的动静,晏明华又一次掀开车帘。   “怎么了?”   陈景安连忙过来回禀:“长公主,殿下,那边有几个没长眼的,已经让奴婢赶走了。”   晏明华朝外面打量一眼,又问:“那是谁家的宅子?”   陈景安道:“如果奴婢没记错的话,应该是昌国公的别院。”   “顾国公的宅子?”晏明华微微蹙眉。   裴昭阳慢慢凑过来,也朝车外看了一眼:“可是看出哪里不对了?”   晏明华压低声音道:“门口那些人都是练家子,隐隐带着一股江湖气,怎么看都不像是高门大户的护卫。”   “确实有些古怪,”裴昭阳点点头,又看向陈景安,“留下两个人看着他们,小心点,不要被人发现。”   “是!”陈景安领命而去。   队伍继续向前,经过拐弯处的时候,队伍里有几个人悄悄躲进巷子里,左钻右钻,很快就消失不见。   还没走出多远,裴昭阳的侍卫长高永志过来回禀:“殿下,我们后面跟了条尾巴,就是刚才那一伙人,要不要抓过来盘问几句?”   “居然还敢跟上来?”裴昭阳颇为诧异,他和晏明华今天出来,并没有动用仪仗,外面的护卫也都是普通人的打扮。   但是这么一大群人,前后的护卫个个挎着腰刀,一看就知道来头不小。   昌国公的手下会这么没有眼力,拦着路不让过也就算了,居然还敢跟上来?   “盯梢的人可有什么发现?”   “尚未。”   “那就先由他去。”   一行人很快抵达宜清园,正要进去,高永志又过来了:“殿下,后面那个尾巴看到咱们停下,没有再跟上来,转身就走了。”   裴昭阳望着宜清园的匾额,看来对方总算猜出了他们的身份。   “不用管,盯梢的人有消息了,再过来向我禀报。”   “是!”   半路上遇到这事,晏明华哪里还顾得上听琵琶,正拉着裴昭阳胡乱猜测,盯梢的人回来了。   来人说他们在那里守了一会儿,从那间宅子驶出几辆马车,往前走了一段,各自沿着一个方向去了,他们的人手太少,因此只分了两个人出来,各自挑了一个方向跟了上去。   裴昭阳沉思片刻:“先不用管那边,你们继续盯着。”   “是!”   来人奉命而去,没过多久,又匆匆回到宜清园。   “殿下,我们守在那里,居然又看到一辆马车从里面出来,宅子里似乎没人了,属下留下一个兄弟继续盯着,就悄悄跟了上去。   “走到半路上,马车里掉下一块玉佩,对方没有发现。等他们走远,属下马上过去把玉佩捡起来。”   说着,他将玉佩托在手里:“玉佩在此,请殿下过目!”   陈景安连忙上前,拿起玉佩递给裴昭阳。   裴昭阳一看:“这是宫中之物!”   晏明华也觉得有些奇怪:“难道是顾贤妃给的?”   身为宫中嫔妃的母族,顾家会有这样的东西也不算奇怪。   裴昭阳冷笑道:“顾家有这样的东西是不奇怪,但是今天这些事一件件加起来,就很奇怪了!”   “姐姐说得也是。”晏明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种时候,偏偏赵景辞不在京城!罢了,你拿着我的令牌,去绣衣使的官衙找沈桐,叫他带着人赶紧过来。”   来人接过令牌,匆匆离去。   晏明华仍有些担心:“等绣衣使的人赶过来,没准他们已经跑远了?”   “那你说,咱们该怎么办?”裴昭阳问。   “以咱们两个的身份,还怕拦不住人吗?”   裴昭阳会心一笑,将门出来的姑娘就是这样,从来不管什么弯弯绕绕,也不玩什么抽丝剥茧。   觉得哪里不对,就直接拦下来盘问。   这一次带着人离开京城,是玄真子亲自带的队。   顾鸣说城门那边已经帮忙打点好,绝对不会为难他们,但是玄真子依然觉得心里毛毛的,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就要发生。   这时一个手下回来了,低声对他说,他之前跟上去的那一行人进了宜清园。   玄真子冷笑起来:“原来是裴家的公主出来了!算了,不用管他们!”   这一片都是私宅,路并不宽,往前再走一段,才是大道。   一行人小心戒备着,前边巷口突然闪出一群人,个个都骑在马上,衣饰华丽。   裴昭阳策马上前几步,一枚玉佩自他的手中落下,晃晃悠悠,来回摆动。   “你们刚才掉了东西。”   玄真子一愣,这枚玉佩并不像他们所有,但他不愿多作纠缠,忙道:“是我等疏忽了,多谢!”   正要派人过来拿,裴昭阳又把玉佩收了起来。   “这是马车里的人掉的,你让马车里的人出来拿。”   玄真子面上肌肉一跳,表情有些不自然,但嘴上依然很客气:“车里是女眷还有孩子,他们还在病中,不好出来吹风,还请见谅!”   裴昭阳问道:“是不好出来,还是不能出来?”   玄真子正要接话,旁边有人凑过来,低声道:“那边有个穿石青色袍子的,那人是个太监,刚才在顾鸣的宅子前面,就是他在说话。”   原来是裴家的公主追过来了!   玄真子眸光一冷,虽然不知他们的来JSG意为何,但是对方人数不少,万事还是小心应对为上。   他暗暗打定主意,旁边一个大汉却忍不住瓮声叫嚷起来:“大哥,还跟他们废什么话?直接杀过去便是!”   “你们还想动手?”裴昭阳冷笑。   身后陈景安一扬手,后面一群侍卫当即冲出来,把他们的后路也堵住了。   两边都是高墙,想要离开只能冲过去。   玄真子原本还想让马车里的人出来敷衍几句,然而他身边的人早就按捺不住,直接亮出兵刃。   侍卫们见此,也抽出腰刀,拍马上前,将玄真子等人团团围住。   双方交战在一起,有几人冲出包围圈,直直撞向裴昭阳他们这边。   裴昭阳直接拔剑,手起剑落劈下。   青霜也按捺不住,挥着软剑跟着跳进战圈。   玄真子一行很快不敌,他瞅准机会,抢到马车边上,一把夺过缰绳,想要驾着马车冲出去。   还没走出几步,一道剑光从侧面劈下。   晏明华刺了一剑,一脚将他踢下马车。   正要掀开车帘一看究竟,车里突然滚出一个大汉,背上一柄匕首深深没入脊背之中。   晏明华闪身避开,下意识又补了一剑,那人惨呼着跌落在地,很快就没了气息。   马车里显然还有人。   晏明华用剑尖挑起车帘,只见一个年轻的仆妇紧紧抱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蜷缩在车厢里,瑟瑟发抖。   察觉到晏明华的视线,那小孩向外探了探脑袋,正好露出一双眼睛,一双酷似裴承衡的眼睛。   晏明华瞬间了然。   顾鸣好大的胆子!   小孩的目光飘向她的身后,嘴唇微微开阖,似乎想说点什么。   晏明华侧耳一听,身后有劲风掠过。   “明华!”   裴承夜的声音突兀响起。   不及回头,裴昭阳突然飞身而至,将她护在怀中。叮当一声,偷袭的这一剑也被他用剑格开。   岂料对方还有后招,一把白色细末兜头撒来,纷纷扬扬,几乎将两人罩住。   裴昭阳当即扬袖拂去大半,但仍有不少落在他的头上。他循声将手中长剑掷出,正好将偷袭的玄真子钉在地上。   “昭阳姐姐?”晏明华回过神来,看到裴昭阳脸上的粉末,连忙伸手帮他擦了几下,“怎么回事?这些是什么?”   裴昭阳笑着望向她:“明华,你没事吧?”   “我哪里有事?”晏明华又擦了两下,裴昭阳突然身形一晃,软倒在她的怀里。   “昭阳姐姐?!昭阳姐姐!” 第40章   “公主, 这是怎么了?”青霜带着几个侍卫急忙赶到,将晏明华和裴昭阳护在中间。   晏明华抱着昏迷不醒的裴昭阳:“姐姐中了药,我们马上回宜清园,还有派人去叫御医!”   “殿下!”远处的陈景安拍马赶到, 及至晏明华二人跟前, 这才滚下马来,“殿下、殿下惯常用的是的岳太医, 奴婢这就去请!”   晏明华瞪他一眼, 这种时候怎么还讲究习惯这些?   “还不快去?!”   “奴婢现在就去!”陈景安连忙爬起来,匆匆上马而去。   周围都是陷入混战的人和马, 晏明华当即扬声催促:“大家动作麻利点,不必留手!”   裴昭阳原想尽可能留下活口, 侍卫们依令行事,因此出招时, 大多有所保留。   如今情况有变, 晏明华当即改了命令,众侍卫便不再留手,以速战速决为要。这般攻势之下,局势迅速朝一边倒去。   “殿下!”高永志几步赶到晏明华和裴昭阳的跟前,俯身观察片刻, 面色稍缓,“长公主请放心,昭阳殿下应该只是中了蒙汗药, 药性过了便会醒来。”   晏明华低头一看, 裴昭阳虽是昏睡不醒, 但唇色气息并无异常之处。   “你能确定?”她仍有几分不放心。   “长公主稍候!”高永志起身走远, 四下搜寻, 不过须臾便从地上拽起一个尚未断气的乱党,逼问几句,对方很快松口,也说只是普通的蒙汗药。   晏明华这才稍稍安心了些。   他们是骑马过来的,马车还留在宜清园,高永志抬眼一扫,直接将那对主仆赶下马车,命人好生看守。   晏明华抱着裴昭阳上了马车,青霜也帮着搭了把手。   高永志看在眼里,欲言又止。   这时沈桐带着一帮绣衣使匆匆赶到,五城兵马司的人察觉到这边的异样,紧随其后也赶了过来,却被沈桐以绣衣使办案为由打发走了。   见到沈桐,晏明华简单说了事情经过,便让高永志留下几个人安置好负伤的侍卫,并配合绣衣使打扫现场,那些人无论死活一概交给沈桐的人去处理。   随后她拿出一块腰牌递了过去:“高永志,你现在就拿我的令牌进宫,向圣上禀报此事。今天这事闹大了,不能不让圣上知道。记住,不要惊动太多的人!”   “属下遵命!”高永志接过令牌,上马疾驰而去。   一时所有的人都忙了起来。   没有人注意到,附近一条僻静的小巷,柳如妍提着裙摆匆匆远去。   直至来到大街上,周围的行人明显多了起来,她这才停下脚步,心有余悸地喘着粗气。   今天天气好,元宵节也过了,这边的银楼肯定已经开门营业,她便将妆匣里坏掉的首饰拿过来修理一下。   半路上正好遇到裴昭阳和晏明华带着一大群人,呼啦啦策马而去。   她一时好奇,便悄悄跟上,躲在一旁看了几眼。   没想到居然会看到这种事,险些被吓破胆。   陪着她一起来的小丫头看到她,连忙跑了过来:“姑娘去哪了,让我好找?”   柳如妍定了定神:“你刚刚可有听到什么?”   小丫头拨浪鼓似的连连摇头:“不清楚,不过那边的巷子好像很吵,奴婢看到五城兵马司的人都过去了,是出了什么事吗?”   柳如妍拉着她快步走远:“管它出了什么事,反正和我们没有关系。”   等高永志一走,晏明华和青霜也上了马车。   青霜会赶车,直接坐在车辕:“公主,现在回宜清园吗?怎么不直接回宫?”   晏明华道:“姐姐身上沾了药粉,先去宜清园帮她换身衣服。”   青霜点点头,拉起缰绳正要赶车,那名仆妇打扮的女子突然挣脱看守,扑在车前跪倒在地:“贵人,求贵人救救我家小主子!我家小主子他是……”   “闭嘴!”晏明华喝道。   当众叫破他的身份,于他并无好处。   那个小男孩似乎受到很大的惊吓,从下车到现在,就一直呆呆站在原地。见到乳母扑倒在地,漆黑的眼珠子定定望了过来,除此之外别无反应。   晏明华心有不忍,便探身对沈桐说,这个孩子暂时交给她。   沈桐也看出这个孩子来历不小,当即表示一切都听她的安排。   乳母听了不由大喜,连忙千恩万谢地拉着小男孩凑到马车边上,仿佛离他们近一点,就能躲过即将来临的风雨。   晏明华让青霜把小孩提溜上来,让他的乳母好生照看着。   主仆二人上了车,不敢多话,一声不吭地蜷缩在马车的角落里。   晏明华拿着帕子,一点点仔细擦去裴昭阳脸上的药粉,回头对上那个小孩的视线,随口问道:“知不知道我们是谁?”   小男孩嗫嚅几下,目光落在裴昭阳的脸上,过了许久方才开口,声音低不可闻:“……姑姑?”   晏明华心下一凛,原来她之前的猜测并没有错。   一路上,再也没有人开口说话。   马车载着他们一行人很快回到宜清园,灵思接到报信,赶紧带着几个侍从扛着一张步辇迎了上来。   车帘一掀开,裴昭阳半躺在晏明华的怀里,双目紧闭,昏睡不醒。   “殿下!”灵思吓了一跳,连忙让人把步辇抬过来。   晏明华吩咐道:“灵思,你去帮昭阳姐姐找身干净的衣裳,她身上沾了药粉,必须马上换掉。”   “是!”   一行人将裴昭阳送到房间里,晏明华这才松了口气,揉了揉胳膊。青霜也在一旁抱怨:“没想到长公主居然这么沉!”   “好了,别抱怨了!姐姐还没有醒,也不知道陈景安什么时候才能把太医叫来。”   这时灵思拿着衣服回来,晏明华随手接过:“我们带回来的那对主仆,灵思你找个屋子,亲自看着他们,不要让其他人靠近。青霜,你去打盆水来。”   灵思和青霜应了声是,一前一后出去了。   “对了……”晏明华回头一看,这才发现房间里已经没人了,走到门口,外面只有几个面生的小丫头。   看到晏明华,几人纷纷靠了过来:“长公主有什么吩咐?”   “没事,你们继续在外面守着。”晏明华掩上了门,暗自叹气。   昭阳姐姐向来不喜欢生人近身,她还是自己来就好。   回到床前,晏明华俯身望着裴昭阳,伸手推了推:“昭阳姐姐,你醒了吗?有没有听到我说话?”   床上的人一动不动,晏明华叹了口气,将他发髻上的步摇簪钗全都拔下,这些东西肯定也沾了JSG药粉,只能回头再让灵思她们拿去清理。   随后揽着裴昭阳,帮他脱下外袍,又伸手去解他的衣带。   “公主!公主,开一下门!”青霜打水回来了,却看到房门紧紧关着。   拍了半天,门终于开了,晏明华出现在门里,神色恍惚,面色苍白。   青霜吓了一跳:“公主,你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晏明华接过她手里的水盆:“青霜,你看着门,谁也不许放进来!”   “啊……是!”青霜也不问原因,当即叉腰站在门前,环视着周围。   裴承夜醒过来的时候,室中一片死寂。   他按着有些晕眩的头自床上坐起,旋即认出这是他在宜清园的房间。   屋里没有掌灯,晏明华远远坐在房间的另一边,看到他醒了,身形微动,却没有过来。   这种反应,显然非常不对。   裴承夜掀开被子,这才发现身上的衣服并不是之前穿出去的那一身。   所以……她已经发现了?   他想开口解释,却不知此时此刻,自己该用哪个声音,以哪种身份来面对她。   “你醒了?”   晏明华起身朝他走来,但没有靠得很近,在几步之外就停住了。   见她如此疏远,裴承夜心下了然。   “明华……”   他用原本的嗓音唤道,声音干涩,透着无法自控的紧张。   晏明华心里仅存的一点侥幸彻底淹没在这个声音里,如石入海,转瞬便消失不见。   她缓缓闭上眼睛,片刻之后方才再次睁开,继续面对现实。   “你还记得之前发生的事吗?你中了蒙汗药,晕过去了,是我把你送回宜清园的,你应该认得这里。”   裴承夜略一迟疑:“然后呢?”   “你大概睡了半个时辰,现在醒了,醒了就好。”晏明华勉强扯出一个微笑,笑意很快黯淡下来,她垂下眼帘,站在原地没有动。   见她露出这般神色,裴承夜一颗心逐渐往下沉:“明华,你想说的就只有这些?”   话音刚落,晏明华陡然抬眼,直直望向他:“那你倒是回答我,为什么要假扮昭阳姐姐?”   裴承夜一怔:“……明华?”   “假扮姐姐来骗我很好玩吗?说吧,这是第几次了?”   裴承夜忍着晕眩缓缓站起,朝晏明华走去:“明华,你听好了,从来就没有什么昭阳姐姐。”   “你说什么?”晏明华不解地睁大双眼。   “或者应该说,裴承夜是我,裴昭阳也是我!”   他越走越近,声音也在裴承夜和裴昭阳之间自如切换着。   “那年你刚到椒房宫,被你缠着不放的人是我;陪你读书习武,直到你离开京城,整整数年形影不离的人,也是我。”   晏明华不由往后退了一步,只觉他说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字,她都听不懂。   “你去陵州那几年,书信往来的人是我;你回到京城之后,所见到的,无论裴昭阳还是裴承夜,依然还是我。”   “这……这简直太荒唐了!”晏明华喃喃自语,无法相信听到的一切。 第41章   房中空间有限, 裴承夜很快走到她的面前。   他身上的衣服原本就是随便套上去的,这一走动,衣襟左右敞开,里衣也是松松垮垮的。乌缎般的长发披落, 秀美的五官愈显柔和, 一晃眼看过去,果然是男女莫辨之相。   他越走越近, 晏明华不由往后退去, 直接撞到身后的圆桌。   哗啦几声,杯壶互撞, 听来尤为刺耳。   “明华,你在躲什么?”   裴承夜停住脚步, 眸中随之一颤,满是难以置信。   这么多年来, 一直是她主动向他靠近, 从不言弃,也不知何为放弃。   就连上一世,也是她先动的心。若不是时局太差,她肩上的担子又太重,他们之间未必会连一点希望也没有。   可是现在, 甫一得知他的真实身份,她却想躲开他?   “你在怕我?你怎么会怕我?”他颤声发问,也不知是在问她, 还是在问自己。   晏明华双唇微动, 却什么也没有说。   ……她竟失望至此, 无话可说了吗?   心中慌乱顿生, 裴承夜忽然再度逼近, 一手扣住晏明华的肩膀:“明华……”   晏明华下意识侧身一掌,挣脱他的束缚。   裴承夜蓦然醒转,顺着她的力道将她松开。   晕眩再次袭来,他身形一晃,摇摇欲坠。晏明华不由伸出手想去扶,途中却又止住了,用力一掐掌心,将手收回。   “抱歉,我失态了。”   他慢慢跌坐在桌旁圆凳,半垂着眸,神色颓然。   两人相距不足一尺,却如隔天涯。   一室又陷入死寂。   直到门外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至。   灵思拍着门,扬声叫道:“长公主,岳太医来了!您开开门!”   她之前奉了晏明华的命令看守那对主仆,不想突然有个小丫环跑过来跟她说,长公主把门关了,还让她的侍女在门外守着,其他人一律不许靠近。   后来她们听到殿下醒了,却和长公主起了争执。   她们站得远,没有听到里面到底说了什么,也不敢去叫门,只好跑过来找她过去看看。   灵思一听,顿时心惊不已,长公主她一定已经发现殿下的身份了!   正巧高永志从宫里回来,她连忙跟他换了班,匆匆赶到这里,却被青霜拦在门外。   满心焦虑之时,陈景安总算带着岳太医到了,她连忙过来敲门。   时间一点点流逝,灵思第一次知道原来等待是如此煎熬。   终于,里面的人开口了:“青霜,请岳太医进来。”   灵思心中一喜,连忙让出位置。   青霜上前推开门,裴昭阳正坐着圆桌前,侧对着他们。他微低着头,羽睫低垂,尚未挽起的长发自肩上垂下,几乎遮住他的侧脸。   晏明华坐在墙边的花梨大椅,也垂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岳太医这边请!”青霜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将人领到裴昭阳的面前,这才交给灵思他们。   她快走几步,来到晏明华的身边站好。   灵思和陈景安随即踏入房中,看到两人离得这么远,不由暗道一声不好。   长公主生气了!   岳太医上前行礼,陈景安搬了张凳子摆在裴昭阳的下首,灵思也搬来屏风挡在门前。   屋里的气氛仍有些诡异,岳太医假装没有注意到,忙挨着半张凳子坐下,给裴昭阳诊脉。   陈景安垂手站在一旁,悄悄地看看这边,再看看那边,几度想开口说点什么,又忍住了。   晏明华看在眼里,徐声道:“陈景安,你去了很久。”   陈景安连忙上前禀道:“回长公主的话,奴婢去了太医院才知道,岳太医今天不当值,这才赶去岳太医家里,把他请过来。路上耽搁甚久,险些误事,望长公主恕罪。”   晏明华冷笑一声:“怪不得!”   看来知情人真是不少,单单就瞒着他们一家!   陈景安深深低下头去,垂着手站在一旁,不敢说话了。   岳太医诊了脉,又细细检查一遍残留在外袍上的药粉,紧锁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   “殿下中的确实是蒙汗药,只是药性比较烈,殿下年轻,加上及时处理得当,醒来就无碍了。不过殿下这两天可能会觉得头晕,药倒是不用吃,多休息多喝水,饮食上清淡一些,切勿吹风,切勿饮酒,如此就够了!”   “有劳岳太医了!”灵思这才松了口气。   岳太医口称不敢,躬身向裴昭阳请求告退。   裴昭阳颔首应了,陈景安这便送他出去。   “青霜,我们也走吧!”晏明华站起身来。   听到裴承夜没事,她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下。   毕竟他是为了保护自己,才会遭到对方的暗算,就算再生他的气,也得确定他果真平安无事,她才能安心走人。   即将踏出门外的时候,一只手自身后伸来,紧紧将她拉住。   “明华……”   晏明华头也不回,一点点将他的手掰开:“不用送了,太医让你好好休息。”   随即带着青霜离开。   “长公主!”灵思急得不行,见晏明华已经走远了,自家殿下还在那里干坐着,“殿下,怎么不追?”   “何必惹人生厌?”他低声自嘲。   这一句已然是裴承夜的声音,灵思连忙将门掩上,继续劝他。   “公主,公主,等等奴婢!”   晏明华步伐甚快,青霜稍不注意就被她落下一大截,连忙快步追了上去:“公主,你和长公主是怎么了?吵架了吗?”   “不要问了,青霜,”晏明华的声音里透着几分疲惫,“你先回家去,娘如果有话要问,你直说便是,免得让她担心!”   “公主你呢?你要去哪?”   “进宫。”   她始终不愿相信世间真的没有裴昭阳,相识十来年的人,怎么会说没有就没有?!   顾不得当街不可纵马的禁令,她一路疾驰。   进了宫门,匆匆跃下马背,一路跑到清泉宫。   云巧正好迎面走过来,晏明华上前将人拦住。   “昭阳姐姐在哪?”   云巧一愣:“殿下不是跟长公主一起出去了?难道殿下先回来了?JSG长公主恕罪,奴婢没有看到。”   “我说的不是那个……”   “长公主!”灵犀提着裙摆跑过来。   之前高永志进宫面圣,出来的时候,还往清泉宫走了一趟,跟她说了事发经过,好让她准备一下,等候殿下回宫休养。   当时她就觉得情况不妙,殿下昏迷不醒又需要更衣,身边有资格近前服侍的只有两个,陈景安去请太医了,灵思一个人能拦得住长公主吗?   正担心着,没想到长公主就进宫了,看她这般模样,定是已经知道了。   “长公主,殿下他……”灵犀有心帮忙解释几句。   晏明华踉跄后退半步,打断她的话:“所以你们都知道?就瞒着我一个人?!”   云巧一脸茫然,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   灵犀急忙解释:“长公主,事情并非如此,其实我们殿下他……”   “昭阳姐姐!昭阳姐姐!”晏明华根本没有心情听她把话讲完,转身一路飞奔,到处找了起来。   灵犀和云巧追了几步,灵犀突然停住,伸手将云巧拦下,冲她摇了摇头。   这种时候,让长公主发泄一下也好。   翻遍整个清泉宫,晏明华始终没能找到裴昭阳。   她实在想不明白,清泉宫还是那个清泉宫,姐姐的东西也都在那里,怎么她人说不见就不见了?   “……明华。”   熟悉的清冷女音自门外传来。   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笑容重新回到晏明华的脸上。   她转身循着声音向前跑了几步,那人站在门前,背后一片日光,身影只余一个模糊的剪影。   云发堆髻,长裙曳地。   俨然就是她所熟悉的裴昭阳。   “昭阳……”   及至跟前,她终于看清来人,分明是裴承夜,而非她希冀之中的裴昭阳。   “姐姐”二字顿时消失在唇边,雾气在眼前弥漫开来。   直到这一刻,晏明华终于相信,她一直以为的昭阳姐姐是真的不存在。   “够了!这样很好玩吗?”她忍住泪意,拂袖越过他的身侧。   衣袖又一次被他拉住。   裴承夜注视着她,羽睫微颤:“明华,你连我的解释都不愿意听了?我并非故意骗你。”   晏明华摇摇头,将衣袖自他的手中抽回:“我现在心里很乱,什么都不要说了。”   一路恍恍惚惚回到魏王府。   郭存镜看到她,连忙将她拉住:“怎么回事?湘湘,你怎么红着眼睛?”   早些时候青霜回到魏王府,便跟她讲了今天遇到的事。   得知女儿和裴昭阳都平安无事,事情也已经向圣上禀明,由绣衣使接手了,郭存镜心下稍安。   但她心里仍有一点疑问,青霜说不明白,那些侍卫更不会知道,只能等女儿回来,再问问她。   “你看你,头发都乱了!”郭存镜伸手帮女儿整理好微微散乱的鬓发,“昭阳没事吧?”   “他已经醒了,如今回宫去了。”晏明华垂着头,没精打采地答道。   郭存镜看在眼里,暗道青霜果然没有胡说,这两个丫头不知怎的突然吵起来了。   真是怪事,往日不是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居然也会吵架?   偏偏青霜那个憨丫头说她那时候站在门外,没有听清里面到底说了什么。   郭存镜叹道:“没事就好!听青霜说,昭阳这两天还会觉得头晕,你怎么不留下来照顾她?对了,你们通知承夜了没有?”   晏明华跺了跺脚:“娘,不要提他,他就是一个大骗子!” 第42章   郭存镜闻言微愣, 又笑了起来:“你到底是跟谁吵架了?今天的事和承夜又不相干,你就算再生昭阳的气,也不能随便迁怒人。”   “娘!”   当着母亲的面,晏明华很想将一切全都说出来, 可是裴承夜身上的事, 她还没有问清楚。   这事让她娘知道了,那肯定是要追问到底的, 到时候她也回答不上来。   何况自己正在气头上, 一急之下究竟会说出什么,她也不敢保证。   有些人虽然可恶, 但也不能以一时之气,就随口冤枉他。   “到底怎么了?”见女儿犹犹豫豫的, 郭存镜也急了起来,“你们今天遇到的事, 前前后后你都仔细说清楚了!”   晏明华抬眼看着母亲, 低声道:“青霜没有说清楚吗?”   郭存镜急得笑了出来:“青霜能说什么,今天的事她自己还在发懵呢!”   按照青霜的说法,她们是在半路上改道,偶然经过顾鸣家的别院,这才发现乱党的行踪。   本想上前把人拦下, 等绣衣使过来处理,岂料对方一言不合,居然直接掏刀子, 那就只能硬碰硬对上了。   让郭存镜得奇怪的是, 听说他们还抓到一个七八岁的小孩, 女儿对这个孩子似乎很在意, 还特意让人看着他, 不许旁人靠近。   至于其中的原因,青霜也说不清楚。   郭存镜隐隐觉得,这个孩子没有那么简单,没准就是今日之事的关键所在。   见母亲发话,晏明华只好把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郭存镜听完,不由吃了一惊:“所以你是说,那个孩子极有可能是裴三养在外面的?”   晏明华点头:“他的眼睛长得真的很像裴三哥,任谁看了,都会这么想。”   郭存镜仍有些不解:“可是顾鸣为什么要这么做?”   裴三已经死了,他藏着裴三的孩子,还想悄悄送走,究竟图什么?   念及过去的交情?   顾鸣那个老家伙可不像是如此重情重义的人。   “谁知道呢?”晏明华嘀咕一声。   人心本来就很复杂。   就像她一直以为的可以交心的好姐妹,到头来也只是她一个人的幻想。   正黯然神伤之时,一道审视的视线准确投向她。   晏明华背上一凉,抬眼望去,正好对上郭存镜的目光。   “照你的说法,一开始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觉得对方行迹可疑,就带着人围过去了?”   晏明华连忙辩解道:“娘,事发突然,我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那群人从眼皮底下溜走吧?”   郭存镜哼了一声,语带不悦:“你们两个年纪不大,胆子倒是不小!行事也不考虑得周全一些,要是对方撒下来的不是蒙汗药,而是什么稀世奇毒,你和昭阳现在会在哪里?”   晏明华老老实实低下头听训。   事发之后她也害怕起来,若非她一时大意,也不会被人偷袭。若不是为了救她,昭阳姐姐也不会……   不对!现在已经没有昭阳姐姐了!   失落的情绪又一次漫上心头。   郭存镜看在眼里,又叹了口气:“这里头看来有不少事情,恐怕还得闹上一阵。这几天你不要到处乱跑,乖乖待在家里,知道吗?”   “知道了!”晏明华应道。   反正她心里难受,哪都不想去。   原本郭存镜还想再问一下,她和昭阳究竟怎么了。见她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的,心想闹了大半天,想必她也累了,便让她先回去休息。   临近午时,晏振从兵部回来,说起今日之事,夫妻俩都有些感慨。   谁能想到裴家老三居然在外面留下一个儿子,还惹来这么多事,偏偏让他们家湘湘碰上了!   晏振道:“湘湘和昭阳也真是大胆,带着一群侍卫就直接把人围住了。”   “谁说不是?好在没出什么乱子!”郭存镜叹道,这事说到底还是裴家的家务事,外人不便多管。   庆幸的是裴昭阳也在,抓到的人也都交给裴绍的人去处理了,余下的事,他们家不便再掺和下去。   “我知道裴三他们哥仨都是你看着长大的,你对裴家感情深,可今天这事确实跟咱们家没什么关系,你可别因为一时冲动,就跑去过问那个孩子的事情!”   郭存镜的语气很是严肃,晏振连忙答应下来。   “对了,湘湘呢?还在昭阳那边?”他又问了一句。   郭存镜摇头道:“她回府之后,就待在自己屋里不肯出来。”   晏振一愣:“这是怎么了?”   总不会是吓坏了吧?在陵州的时候,她可是经常跟着晏贤出去剿匪的,什么场面没见过?   郭存镜道:“她和昭阳吵嘴了,正窝在房间里生闷气呢!还说中午没胃口,不想出来吃饭,我就让厨房做了些她爱吃的东西,给她送过去,最后还不是照样吃完了。她就是心情不好,想一个人静一静,没事的。”   晏振眉头一皱,愈发觉得奇怪:“今天昭阳刚刚帮她挡了一劫,有什么事能在这种时候吵起来?”   自家孩子的品行,晏振还是很了解的,他知道女儿不是那种不懂知恩图报的人。   能在这种时候丢下昭阳不管不问,必定是两人之间出了什么事。   郭存镜摇了摇头:“我问了,小丫头不肯说。”   晏振沉思片刻,又道:“算了,让湘湘自己缓缓,也许明天她就没事了。”   夫妻俩都没有多想,只当是两个小姑娘之间闹了别扭,等气性过去,自然就好了。   郭存镜又道:“昭阳那边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待会儿我让人送些东西过去给她,正好打听一下。等她JSG精神好些,我再进宫去看看她,顺便带上湘湘。小姑娘家家的,能有什么事?即便真的有,当面直接说开了,不就好了?”   晏振连连点头:“王妃所言甚是!对了,昭阳晕倒的事,承夜那边知道吗?”   “我打发人去齐王府问过,承夜已经进宫了。”   “那就好。”   夜幕降临之时,晏明华依然没有从房间里出来。   不只如此,她还把屋里的侍女都赶出去了,双手抱膝独自坐在床上,整个人都恹恹的。   在她原有的认知里,无论裴昭阳还是裴承夜,都是她非常在意的人。   她甚至连将来都考虑好了,等到成婚之后,她和裴承夜会是亲密无间的夫妻,而她和裴昭阳从好姐妹变成亲姑嫂,感情绝对可以更进一步!   就算她和裴承夜吵架了,或者裴承夜太忙,顾不上她,她还可以跑去找裴昭阳说说话。   可是现在……   昭阳姐姐怎么会是裴承夜?   她放在心上的两个人,不就平白少了一个?   怎么会这样?!   “长公主,该用膳了!”青虹推门进来,带着几个丫鬟将一桌饭菜布置好。   晏明华没有出声,仍然蜷缩在床里,一动不动。   片刻之后,她微微抬起头,轻嗅几下。   青虹笑道:“今晚府里烤了羊腿,火候掌握得刚刚好,外酥里嫩,不膻不腻。长公主,要不要奴婢帮你切一下?”   “不用,我自己来!”晏明华立刻蹬着绣鞋走过来坐下,拿起旁边的小匕首开始切肉。   生气可是很费力气,她才不是那种一生气让自己饿肚子的人。   青虹和青霜相视一笑,都松了口气。   床上的被褥乱糟糟的,青虹擦了手,这便走过去收拾。   “咦?”才收拾到一半,她突然小声惊呼起来,“长公主,绣架上的缎子怎么没了?”   青霜回头一看,搁在床边的绣架果然是空空荡荡的。   “公主,你不打算给昭阳长公主做裙子了?”   晏明华用力切着羊腿,咬牙切齿地说:“不做了!”   一提起这个她就来气,亏他那个时候还委屈巴巴地说自己忽视他了。   真狡猾!   那裙子刚绣了一点,她难得动一回针线,本想尽自己所能做得精致些,可现在再看,她这番心意简直就像是一场笑话。   她看着心烦,就直接拆了绣架,把布料绣线全都锁进箱子里,眼不见为净。   青霜和青虹见她心情不好,也就没有再问下去。   晏明华心里有气,洗漱过后,干脆早早钻进被窝里。   然而这一躺下,却是好一阵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一闭上眼,裴昭阳昏迷不醒倒在她怀里的那一幕,不断在眼前闪现。   晏明华忍不住开始担心起来,他……现在是不是还在犯晕眩?   那个岳太医的医术可靠吗?   也许他在调理身体这方面很有一手,但这并不代表着他对毒药同样有着足够出色的认识。   白天的时候还是疏忽了,本该派人去太医院再叫几个人过来,或者把外袍带过去给他们看看,确定只有蒙汗药,才能真正安下心来。   然而转念一想,她又有什么可着急的?   人家是本朝亲王,陛下的亲弟弟,就算哪里不舒服,大可连夜召集御医过去会诊。   她又不懂医术,就算再着急也没有用!   晏明华在黑暗中翻了个身,她也不是非要关心那人,只是这蒙汗药是替她挡下的,她总得多留心一些,不然的话,岂不是显得她很不讲义气?   她暗自打定主意,等到明天,如果宫里没有什么消息传出来的话,她就派人去太医院打听一下。   夜深人静,往日一直被她忽视掉的种种细节终于一点点浮上心头。   她的“昭阳姐姐”并非全无破绽。   诸多细节,她早就注意到了,却被她尽数无视。   他分明也暗示过好几次,她却没有听出来,这又能怪谁?   不知过了多久,晏明华突然从被窝里坐起来,愣愣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所以可以这么说,她的未来夫婿其实是“昭阳姐姐”?!   仅有的一点睡意瞬间所剩无几。   想到自己之前还一个劲地追着人,非要他喊自己六嫂。   晏明华用力一掀被子,整个人都埋进被窝里。   谁要嫁给他了! 第43章   这一夜, 皇宫里失眠的人同样为数不少。   自宜清园醒来之后,裴承夜从陈景安和灵思那里得知他晕倒之后发生的事,便让人把那个孩子带过来让他看看。   那个孩子长得果然非常像裴承衡,谨慎起见, 裴承夜又问了几句, 那对主仆早已猜出他是昭阳长公主,便将自身来历全盘托出。   原来这个孩子叫裴文熙, 是裴承衡和一个名叫桑容的青楼女子生的。桑容出身低微, 裴承衡一直没有把他们母子接进王府,而是养在外面。   裴承衡为他们母子买下一座三进小院, 又买了几个下人来照顾他们的起居。   去年秋末裴承衡死了之后,宁王府的人都被看管起来, 他们母子反而躲了过去,靠着平日积攒下来的银钱小心度日。   直到除夕前突然有人找上门来, 说要帮助他们母子离开京城。结果没两天对方就反悔了, 说城里查得严,只能带走裴文熙一个人。   桑容不愿忍受母子分离,继续留在京城的话,大不了就是被朝廷的人发现,一同关进宁王府。   反而是眼前这些人来历不明, 用意恐怕也没有那么简单,跟着他们离开,一旦被抓, 说都说不清楚。   对方劝了几次, 见她始终不肯松口, 于是在某天清晨, 下人突然发现桑容悬梁自尽了。   桑容一死, 裴文熙孤苦无依,自然落入对方一干人等的手里。   对方草草给桑容办了丧事,便要将裴文熙带走。   裴文熙隐约猜出了生母的死因,虽有心隐忍,但他毕竟年幼,总有按捺不住的时候。   对方见他不配合,当即恫吓了几句,又将他的乳母找来,让她看着裴文熙。   裴文熙不愿跟着他们离开,为此暗中说服乳母,想要设法逃走。   之前侍卫捡到那枚玉佩,就是裴文熙悄悄丢下来的。   他的运气实在很好,玉佩刚掉下来,就被裴承夜的人捡走了。   听完这些前因后果,裴承夜不敢自专,当即回宫向裴绍禀明此事。   裴绍乍一听闻,也是十分震惊。   此前高永志来报,说两位长公主在外遇到一伙乱党,他也没有多想,只当是乱党嚣张至此,竟连公主千岁都敢当街袭击。   后来又听说裴昭阳中药昏迷了,本想让御医过去看看,转念一想,以六弟当下的身份,御医实在不好随便派过去。   便只是派人去宜清园打听一下,看他什么时候醒,如果情况不大好,就尽快接到宫里来。   哪曾想,这其中居然还夹着这样的事情!   裴绍当即下令,命人前往宜清园将裴文熙连同他的乳母带到宗正寺,一并看管起来。   使者回宫之后,也对裴绍说起那个孩子和裴承衡的相似之处。   裴绍叹了口气,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吩咐下去让宗正寺那边好生把人照顾好,饮食起居上别苛待了他。   另一边,沈桐将一干乱党抓了回去,除去几个重伤不治的,还留下不少活口。   更幸运的是,为首的玄真子身中两剑,居然也活了下来。   沈桐大松一口气,连忙让医者用虎狼药吊着他的命,务必让他活多几天。   随后匆匆进宫,来到御前禀明一切。   裴绍对绣衣使的表现非常不满,明明早就接到消息,还在城里布下那么多明岗暗哨,居然还险些让人逃出去?   手里养着那么多人,难道都是吃白饭的?   如果不是昭阳他们正好改道,经过顾家别院,又因为一时起疑,处处留心,不就把人放跑了?   他当即下令,让孔宜和赵景辞赶紧滚进宫来见他。   赵景辞不在京城,所以自然是孔宜领先一步,来到御前认错。   一见到裴绍,孔宜明里暗里地将一切过错都推给赵景辞,说今日之事,都是因为他办事不利,御下无能引起的。   裴绍早就知道绣衣使的主副官之间矛盾很深。   这原本是他的制衡之道,没想到孔宜的心眼居然这么小,为了一己之私,竟不愿错过任何一次机会,一心只想把责任推卸到赵景辞身上去。   裴绍龙颜大怒,直接将孔宜和赵景辞一起撤职,命其回家闭门思过。   看在沈桐反应及时,没有误事,乱党的事还是交给绣衣使去办,又命他们连夜突击审讯,务必将有关的人全部揪出来。   没过多久,又因为沈桐的求情,裴绍下旨让赵景辞暂时代领副使之职,主审此案,将功补过。   与此同时,昌国公府和那处别院也被他派人包围起来,许进不许出。   五城兵马司的人也都撒出去了,在城门和城中各处布下关卡,甄别可疑的人员。   顾贤妃得知家中出事,连忙来到干元宫向裴绍求情。   裴绍不想见她,便让陈德望把人劝JSG回去。   容贵妃听到这个消息,也是好一阵心惊胆战,后怕不已。   她之前看好顾家,还想让顾元洲做她的女婿,这才过了几天,昌国公府怎么被陛下围起来了?   她身处宫中,对于外面的事,还是她的儿子裴元臻悄悄打听到一些消息,特意过来告诉她的。   顾家犯了大错,昌国公府怕是要倒了!   还好女儿那时误打误撞,厌了顾元洲,如今反而逃过一劫。   容贵妃心有余悸,连忙解了女儿的禁足。   这段时间,裴永徽一直呆在自己的寝殿,哪里都去不了,正是度日如年的时候,突然就听说昌国公府不行了。   裴永徽如在梦中,好好一个国公府,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   她连忙来到华阳宫,想找母妃打听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正好遇见顾贤妃失魂落魄地从华阳宫出来。   顾贤妃原本还想请容贵妃代为求情,可这种时候,容贵妃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哪会愿意见她?   京城几处人仰马翻,清泉宫这边倒是一片安静。   从宜清园回来之后,裴承夜就把事情全都交给裴绍的人去处理了。   他身上的药性还没有彻底消退,时不时总觉得头晕目眩,只好半坐在床上养神。   吕和得知今天的事,也过来安慰道:“长公主年纪小,脾气急,等她把这气缓过去,殿下再慢慢跟她解释,定会和好如初的!”   裴承夜垂眸陷入沉默,吕和看在眼里,却不知道该从何劝起。   好在中午过后,魏王府派人送了一批珍贵的药材进宫,说是给昭阳长公主调养身体用的。   使者又传话说,魏王妃谢过裴昭阳,又问他的身体情况如何,如果还需要什么,尽管向魏王府开口。   那时裴承夜正在休息,人是吕和接待的。   等到对方离开之后,吕和见裴承夜这边也醒了,连忙拿着礼物过来给他看。   “长公主没有把事情全都捅出去,说明她心里还是顾念旧情的。殿下好好养病,也许明天长公主气消了,就会进宫来探望殿下了!”   裴承夜听了,心情这才稍有好转。   只是心里仍悬着一把剑,晏振和郭存镜不知道此事,那是因为晏明华还没有跟他们说。   可是谁能知道,她到底会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她的父母。   吕和猜度着他的心思,忙道:“这事也是老奴不好,老奴明天就去魏王府,向长公主请罪!”   裴承夜道:“骗她的人是我,你去请什么罪?”   吕和笑道:“老奴隐瞒此事已久,自然是该去请罪的,顺便也好去帮殿下打听一下情况。”   然而第二天刚用过早膳,裴绍就派人去魏王府,宣晏明华进宫。   郭存镜知道后,便对晏明华说道:“陛下宣你进宫,多半是为了问昨天的事。”   晏明华点点头:“想必也是为了这件事。”   晏振上朝去了,晏英便主动提出送她进宫,晏明华没有答应。这皇宫的门她进进出出也不知道几回了,哪里需要人送?   晏明华回府换了衣服,便带着青霜进宫了。   还没走到干元殿,宫道那边有人抬着肩舆过来。肩舆上的人高高坐着,精致妆容掩不住略显苍白的面容。   晏明华心中一凛,这么多年来除了小时候生病,他是从不坐肩舆的。   难道是药性还没退?   还是那个蒙汗药有什么问题?   忧心忡忡之下,她的脚下比脑子转得更快,险些就要往他那边走去,又被她硬生生止住了。   多年积累下来的习惯,并不是这么容易改变的。   裴承夜下了肩舆,在殿前和她遥遥相望。   晏明华转过身,径自踏上玉阶。   别忘了,她现在还在生气!   再说了,谁知道她现在该称呼他什么?   进了干元殿,裴绍问的无非是昨天的经过,晏明华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自是有问必答。   裴绍注意到两人虽然是并肩站着,却透着生疏。   准确来说,是晏明华不想搭理自家六弟。   裴绍看在眼里,若有所觉,待晏明华走后,便把裴承夜留了下来,又让多余的人暂时退下。   “昭阳,明华这是……”   “她知道了。”裴承夜如实答道。   “原来如此,”裴绍想了想,“毕竟隐瞒了她十来年,生气也是可以理解。你耐心解释一下,明华会听进去的。叔父叔母他们应该还不知道吧?”   要是知道的话,以魏王妃的暴脾气,早就直接进宫来问个清楚了。   “她还没说。”裴承夜道。   裴绍点点头,笑道:“可见她心里还是向着你的,趁她进宫,你还不赶紧追过去跟她说清楚?” 第44章   从干元殿出来, 晏明华站在玉阶上,眺望整座的宫城。   青霜呆呆跟在她的后面,不时回头望上一眼,小声问道:“公主, 咱们不等长公主吗?”   “等他做什么?”晏明华没好气地答道。   “真的不等了?”青霜还是想不明白, 自家公主怎么突然间就跟昭阳长公主闹翻了。   昨天分明还是好好的,看到长公主晕倒, 她急得脸色都白了, 后来也都是她在亲自照料着。   怎么一转眼,就变成现在这样?   “好了, 你的话真多!”晏明华回头瞪她一眼,大步往前走去。   “公主, 等等我!”青霜连忙追上,往前走了一段, 她抬眼望着四周, 露出些许不解。“公主,咱们现在去哪,回清泉宫吗?”   “……”晏明华这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个方向是通往清泉宫的,她心里存着事, 无意间竟又走到这里。   她连忙停住脚步,青霜没有反应过来,险些撞上她的后背。   “公主?”   晏明华深吸一口气, 将心底那些乱糟糟的情绪赶到一边:“好久没有见过裴伯伯了, 我们去看看他。”   脚下当即换了个方向, 青霜连忙再次跟上。   还没到长康宫, 远远就看到一个身形微微佝偻的高大身影, 慢慢往这边走,孙总管随侍一旁,另外还有两个小太监缀在后面。   晏明华快步上前,笑道:“裴伯伯,您这是出来散步?”   太上皇看到她,怔愣片刻,这才捻须笑道:“是啊!趁着天气好,出来随便走走。对了,你是晏……”   晏明华忙道:“裴伯伯,我是晏振的女儿,湘湘!”   “对!晏老弟的女儿!”太上皇笑意渐深,“我记得的,你比我家昭阳大……不,是小……小几岁,对吧?”   晏明华一愣,没想到这么快又听到那人的假名字,抬眼看到太上皇期待的目光,她连忙点头:“对!昭阳姐姐比我大两岁。”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眼啊,你们都已经这么大了!”太上皇兜自感慨起来。   晏明华没有接话,上前挽着太上皇的手臂:“裴伯伯,我陪你走走!”   一老一少慢悠悠地往前走,不时闲聊几句。   没有走出多远,太上皇突然停下脚步,打量着四周:“怎么回事,走了半天,路上怎么没有人?这么好的天气,难道都没有人出来赶集?”   晏明华也颇为纳罕,皇宫里主子多,宫女太监加起来,数量更是惊人。他们走的这一段路并不偏僻,平常过来,一路上总能遇到许多人。   怎么今天连一个也没有见到?   下意识间,她回头看向孙总管,孙总管给她使了个眼色,晏明华顿时了然。   应该是孙总管他们知道太上皇要出来散步,就提前让人清了路,闲杂人等一概不许经过,以免惊扰了太上皇。   本意当然是好的,但是路面太空的话,不也搅了太上皇的兴致?   “没意思!回去了!”太上皇眉头深锁着,转身大步往回走。   晏明华连忙跟上,一行人回到长康宫,见太上皇情绪不高,晏明华便故意缠着他问了些过去的事。   太上皇显然很乐意谈及往昔,一开口直接打开了话匣子。   只是晏明华没有料到,太上皇说着说着,竟又提到了裴昭阳。   “昭阳小时候身体不好,多亏了空远法师出手相助,那时候他给昭阳算了命,说她……说她什么来着?总之,按着他说的照办了,这才留住了昭阳。你看看昭阳现在,身体也好多了,我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只担心她的终身大事……”   “……”晏明华的表情险些没绷住。   难道您还想把“她”嫁出去?   太上皇又继续说了点别的,渐渐有些发困,很快就倚着罗汉榻打起瞌睡。   晏明华见状,起身悄悄退了出来。   孙总管亲自过来送她。   见周围没有多余的人在,晏明华找了个借口将青霜支开。   孙总管知道她这是有话要问,垂着手默默跟着她的后面。   “孙总管,太上皇还是不大能认得人?”晏明华问道。   孙总管叹道:“可不是!太医院的人都说了,能维持如今这样,就已经很不错了。”   “也就是说……太上皇可能永远想不起来裴六哥是谁,一直把他当成女儿?”   “长公主已经知道了?”孙总管叹了口气,“谁让六殿下自小被当JSG成公主养大,太上皇病了之后,就一直以为他是女儿。”   “当初空远法师给的办法就是这个?”晏明华猜道。   并没有人跟她说过,这是她昨天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慢慢猜出来的。   再结合太上皇今天的话,两相对照,她心里已有八分肯定。   “可不是!”孙总管道,“说来也是奇怪,六殿下小的时候经常生病,有几次真的挺凶险的,太上皇不知道请了多少大夫来看,都没有什么效果。   “后来还是照着空远法师给的法子,让他假扮成公主,尽可能瞒过所有的人,没过多久果然好了起来。”   晏明华点点头:“性命攸关之事,如此行事也是无奈之举,至少裴六哥现在的身体已经好多了。”   孙总管听出她的话外之意,以为她不乐意见到裴承夜一直维持公主的身份,便道:“这事还没算结束呢!按照空远法师说的,得一直到成年,还得尽量瞒着人。长公主可能不知道,头几年的时候……”   说着,他指着干元殿的方向:“那位也不知道。”   晏明华这才想起来,年少时她刚到椒房宫,东宫那边送了好些漂亮的绢人过来,她得了其中一半,余下的一半送到裴昭阳那边去了。   现在想来,那个时候裴二哥夫妻二人显然还不知情,要不然也不会送出这样的礼物。   所以,被瞒着的人不单单只有她。   她并不特殊,没能得到与众不同的对待。多年交好,也没有得到更多的信任,成为秘密的守护者。   如果不是昨天事发突然,她还一直被蒙在鼓里。   暗自埋怨之时,心里又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反驳道:不是的,他已经暗示过许多次了,是她自己一次次无视,甚至还会自以为体贴地帮他找理由圆过去。   相识多年,她又怎会不知道他并非直率之人?   必定是经过多次试探,得不到结果之后,才会选择坦言相告。   过去的事,晏明华还有好些话想问,正要开口,突然看到孙总管的目光移向她的身后。   回头一看,裴昭阳行色匆匆,正好来到长康宫的宫门外。   他似乎走得很急,裙裾上的玉组佩都有些乱了。   晏明华漫不经心瞥去一眼,便将视线收回。   这人怎么不坐肩舆了?   早上临出门的时候,她才从母亲那里得知,昨天午后她已经派人进宫探望过裴昭阳。   回来的人说,她们去的时候,裴昭阳正在休息,她们只见到清泉宫的吕总管。   吕总管说,裴昭阳的身体并无不妥,只是偶尔会有小小的晕眩。   这一点倒是和昨天那个岳太医的说法对上了。   刚才在干元殿的时候,晏明华虽然没搭理他,但也悄悄观察过,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只是脸色略显疲惫,一颗心这才稍放下来。   “七殿下也过来了,太上皇刚睡下。”孙总管笑着迎上前去,他当然看得出裴昭阳是来找谁的,只是故意这么说罢了。   晏明华快走几步,越过了他:“孙总管,我先走了。”   “长公主……”孙总管一愣,下意识间想要挽留她。   晏明华头也不回,转眼已踏出宫门,和裴昭阳擦肩而过。   她沿着宫道一直往前走,身后有人匆匆追了上来,拦在她的面前。   “明华!”   晏明华静静望着他,没有说话。   裴昭阳指尖微动,像是想要伸手过来拉她,不知怎的,又默默收了回去。   “明华,”他忽然又换回原本的声音,“你难道以后都不想理我了?”   晏明华错开目光看向别处,低声道:“你就只想问这个?”   也不知道赶紧帮自己解释一下?   有些事虽然她已经从别人那里打听出来了,但还是想听他自己再说一遍。   见他迟迟没有开口,她一时赌气,干脆又绕过他往前走。   “明华!”   身后有人唤道。   她加快脚步,迅速穿过前面一个拐弯,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又停下来,侧耳细听。   来时的路一片安静。   没有跟过来吗?   晏明华气得直想跺脚,这样都不知道追上来,活该没人理他!   孙总管在宫门里悄悄打量几眼,见晏明华突然走开,像是和裴昭阳吵架了,正在跟他闹别扭。   裴昭阳正要追上去,突然一手撑着宫墙,身形微晃。   “殿下,这是怎么了?”孙总管小跑几步上前。   “没事!”裴昭阳直身站好,然而又是一阵头晕目眩袭来,令他险些站不稳。   “殿下,这哪还能说是没事?”孙总管连忙将他扶了进去。   晏明华站在原地等了一会,依然没有等到人,便犹豫着要不要遛回去看看。   “公主!”青霜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公主,你让我去清芷殿拿的东西,我拿过来了!……公主,你怎么站在这,你在等谁?” 第45章   晏明华正在犹豫之中, 突然被青霜戳穿,难免有些不自在。又想着一直以来只是自己上赶着,也没多大意思,便道:“我没有在等谁, 东西拿到了?”   青霜连忙点头:“嗯!在这呢!”她举起手里一只小巧的首饰盒, 轻轻打开盒盖,露出里头几支珠簪玉钗。   “奴婢过去的时候很小心, 没有遇到映泉殿的人, 也没有被昭阳长公主看到!”青霜又补充一句。   其实她是觉得,既然她家公主和昭阳长公主吵架了, 应该不想被那边的人注意到行踪。   为此她特意悄悄从后门溜进去,还吩咐云巧他们不许把今天见过她的事说出去。   晏明华随手合上盖子, 让青霜去一趟清芷殿,不过是找借口暂时支开她。   见她这般小心翼翼的, 忍俊不禁之余, 又有些感慨:“清芷殿是我从小住惯的地方,来去进出都是理所当然的,没必要顾忌这么多。”   青霜愣愣地点头,露出些许失落:“……奴婢明白了。”   “傻丫头!”晏明华不由莞尔,伸手拽一下她头上垂落的发带, “好了,我们该回去了,免得娘亲担心!”   “嗯!”   主仆俩这便掉转方向, 往宫门处走去。   远处一个小太监追了几步, 想起裴昭阳的吩咐, 这才停了下来, 折身一路跑回长康宫。   “启禀殿下, 明华长公主往宫门那边去了,想必是准备出宫去。”   一旁的孙总管听了,忙道:“殿下,怎么不让人去把长公主请回来?”   裴昭阳挥手让小太监退下,轻声道:“没这个必要。”   孙总管又继续劝道:“殿下身体不适,长公主虽然没有明说,但心里一定很担心你,要是……”   “我没事,”裴昭阳打断他的话,“休息一下就好。明华心情不佳,跟她说这些,不过是让她徒增烦恼罢了。”   孙总管轻叹一声,便不再多话。事到如今他也看出来了,刚才长公主是在套他的话呢!   其实,六殿下就在这里,长公主有什么问题,尽可以直接去问他。   相信六殿下不会再有任何隐瞒。   可他们两个倒好,一个不愿问,一个不去追,他又能有什么办法?不过看着干着急罢了!   晏明华回到魏王府的时候,已近日中,郭存镜一直在府里等她回来。   简单问了几句宫里的事,郭存镜又问:“见到昭阳了?”   晏明华脸上的笑意顿时黯淡了些:“见到了。”   郭存镜看在眼里:“她的身体怎么样?还好吧?”   晏明华道:“看着脸色不大好,不过人还算精神。”   “怎么,你们俩还没和好?”放在以往,小丫头早就嚷嚷着要进宫照顾昭阳姐姐,不肯回来了。   “娘亲!”晏明华轻唤一声,声音闷闷的。她依偎在郭存镜的身旁,哼哼唧唧了半天,什么也没有说。   郭存镜伸手拍拍她的胳膊:“好了,我不问就是了!”   还不到用午膳的时候,晏明华从正殿出来,回到自己的小院。   一进屋,这才发现晏珑也在。   她最近刚养了猫,正是兴致勃勃的时候,一人一猫玩了几天,又觉得小猫只有她,实在是太寂寞了。   这不,一大早就抱着猫过来,说是想让两只猫互相认识一下,以后也能有个伴。   没想到晏明华不在。   不过这不要紧,她只是来找猫的,青虹也就由她去了。   和晏珑的乳母搬了杌子坐在旁边,一边做针线,一边看着她和两只猫玩耍。   晏珑满心以为,两只猫见面之后肯定能成为好朋友,结果她在一旁介绍了半天,这两只猫压根不想搭理对方。   隔着几尺的距离,各据一旁,互相提防着。   见到晏明华回来,晏珑连忙过来向她诉苦:“小姑姑,为什么它们都不愿意好好相处?”   晏明华笑道:“它们才刚认识,你总得让它们慢慢适应一下。”   晏珑皱着眉头:“可是从早上到现在,已经很久了!”   “你觉得很久,可它们还是第一次见面啊!”   “见一面不就够了?”晏珑仰着小脸,眼中满是不解,“我和棉花第一次见面就很亲近,它喜欢我,我也很喜JSG欢它,看到它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它注定是我的猫!”   晏明华轻轻揉着她的脑袋,笑道:“感觉不会出错吗?”   晏珑连连摇头:“不会错的,因为无论再看几次,会喜欢的还是很喜欢!”   “要是有一天,它对你耍心机呢?”晏明华又问。   晏珑闻言一愣,低头看去,躺在她脚边的白色小猫一如其名,浑身洁白如同上好的棉花。   毛茸茸的猫脸上,眼睛乌圆,显得懵懂又无害。   她实在没有办法把这样可爱的它和耍心机联系到一起。   想了半天,晏珑抿嘴一笑,俯身抱起棉花:“好好管教就是了!小猫咪就算会耍心机,又能坏到哪里去?”   “是啊,珑珑真聪明!”晏明华也跟着笑了起来。   长康宫。   太上皇睡得很沉,裴承夜不想打扰他,待晕眩退去,便起身准备离开。   孙总管担心他回去路上又犯晕眩,忙让人抬了肩舆过来,送他回清泉宫。   吕和得知这一情况,也劝他这几天还是留在清泉宫养病为好,要是非得出去的话,千万多带着几个人,以备不时之需。   裴承夜轻笑一声:“我又不是纸糊的,用不着这么小心翼翼。”   吕和沉默片刻,又道:“长公主今天进宫,殿下怎么不想办法多留她一会?殿下身体不适,正好可以说得严重一些,女儿家容易心软,没准留下就不走了?!”   “尽出馊主意!”裴承夜斜倚软靠,一手按着额角,“何况我也没病,休息好就没事了。”   他不愿再欺骗晏明华,但是以他目前的身体情况,确实不适合出门,便忍着头晕写了一封信,让吕和走一趟魏王府,把信转交给她。   吕和连忙接了过来,匆匆出宫。   来到魏王府,依照礼数,他先到正殿拜见郭存镜,代裴昭阳谢过她送来的药材等物。   郭存镜笑道:“要说谢,也应该是我们先谢谢昭阳,要不是她,湘湘没准就受伤了。我原本想带湘湘进宫去,当面谢谢昭阳,又怕我们突然过去,会打扰昭阳休息。”   吕和也笑了起来:“殿下并无大碍,要是听到魏王妃和长公主要去探望她,没准立刻就好起来了!”   郭存镜眉尾一动,听吕和的说辞,昭阳的态度并没有变,是自家女儿单方面在跟她赌气。   本想从吕和这里打听一下,两个孩子究竟发生了什么,转念一想,这些事吕和未必清楚。   还是等过几天,女儿的心情平复一些,再去问她也是一样。   这时吕和又道:“启禀魏王妃,我们长公主还有封信想给明华长公主,不知老奴可否去见见她?”   郭存镜也没有多想,吕和是内臣,出入内院无需顾忌太多,便点头道:“湘湘在自己的院子里,吕总管也不是外人,我这就让人带你过去。”   “多谢魏王妃!”   晏明华正在屋里逗猫,听说吕和来了,便让人传他进来。   吕和上前行了礼,寒暄几句,迟迟不说正题。晏明华见了,挥手让青霜青虹她们暂时先出去。   等人一走远,吕和当即俯身跪下了:“长公主恕罪!”   晏明华一惊:“吕总管,你这是做什么?”   吕和道:“老奴隐瞒长公主多年,犯了大错,不敢奢求长公主的原谅,只希望长公主看在多年情分上,不要一直怪罪于六殿下!”   晏明华移开目光:“你先起来说话。”   吕和知道晏明华的脾气,连忙站了起来:“殿下早就想把一切都告诉长公主,又怕吓到长公主,这才一点点地稍加暗示,好让长公主有所察觉,但是……”   但是她一直没有发现。   晏明华神色不耐:“这些话,他怎么不自己过来跟我说?”   魏王府上下除了她,根本没人知道这事,无论他用哪个身份登门,府里的人根本不会拦着他。   吕和掏出裴昭阳写的信,双手奉上:“殿下身体不适,实在不适合出门,于是特意写了一封信,让老奴给长公主送过来。”   晏明华心中一惊,早上不是好好的,怎么连门都出不了了?   “你们殿下又病了?”   吕和心中一喜,忙道:“殿下并无大碍,只是怕一时失仪,失礼于人前事小,让长公主还有魏王魏王妃为他担心,那就不好了!”   “原来如此!”晏明华稍放下心,记忆中无论是裴六还是裴七,都是相当重视仪容的人。   “长公主,那这信……”吕和连忙问道。   晏明华淡淡瞥了一眼,这信还真厚,也不知道他到底写了什么。   “放下吧!我有空会看的。”   吕和躬身上前,将手里的信轻轻放在晏明华身边的桌子上。   晏明华瞥了一眼,又收回视线:“这几天我不在,麻烦吕总管帮我看着清芷殿,让人把屋里的水仙花都搬出去,闻多了熏得头晕!那些稀奇古怪的香也别用了,稍微用一点宁神的香料,也尽够了!这些东西清泉宫多得是,我就不给你了。”   吕和哪能听不懂她在暗示什么,忙不迭答应下来。   见别无他事,晏明华这便唤人进来,送吕和出去。   等到人走远了,她立刻开始拆信,还把屋里的丫鬟都赶出去。   信中裴承夜认真向她道了歉,说昨天不该如此失态,裴昭阳这一层身份并非他的本意,但欺瞒她多年,确实不该。   如果她不愿接受,他也不会勉强,他会主动向圣上还有太上皇那里说明一切。   看到这里,晏明华险些想直接冲进宫去质问他,   别以为说得委婉一些,她就不会生气,是谁允许他提出退婚的?   昨天她那么生气,都没有想过退婚,他居然敢提这个!   想当初暗戳戳换了身份,哄着她表白,现在不就是稍微有些波折,就想要退缩了?   事到如今,想要让她放手,想都别想!   正暗自生着闷气,青虹在门外传话,说萧宛晴来了。   她连忙敛去怒容,把信藏起来,这才推门出去。   “你怎么一个人躲在屋里?”萧宛晴笑着进来,昨天的事她已经听说了,得知晏明华在家,连忙过来看她。   见她气色不错,萧宛晴也就放心了。   晏明华催着丫鬟们赶紧上茶,两人闲聊几句,萧宛晴的神色突然变得有些不自然:“对了,我堂哥的事,你应该知道了吧?”   晏明华一愣:“什么事?”   “原来你还不知道?就是我那个上京赶考的堂哥,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跑去跟我祖母说他喜欢昭阳,请她帮忙向圣上求娶,我祖母居然也同意了!她之前明明答应过我,不再管昭阳的婚事的。好在宫里那几位眼光高,没有点头。”   “竟还有这种事!”晏明华讶然不已,放在以前,她肯定想打听一下这位萧堂哥的为人。   但是现在……   她叹息一声:“让你堂哥死心吧,宫里是决不可能同意的!”   萧宛晴却不依了:“我堂哥也没有那么差吧?虽然我们萧家并不十分显赫,好歹也算是名门望族,书香之家。我堂哥也是当地有名的大才子,今年春闱定准会有一个好名次,怎么就配不上你的昭阳好姐姐了?”   晏明华无言以对,其中的原由她实在没有办法明说。   “宛晴啊,我也没说你家堂哥不好,但是你看那么多人都打听过昭阳姐姐的婚事,你堂哥再优秀,也没有优秀到陛下一看,就想把公主嫁给他吧?”   萧宛晴皱了皱眉,叹道:“其实我也不想让昭阳当我的堂嫂。唉!如果她有心上人,还想马上把他招为驸马,我也不用这么担心了!”   “你确实不用担心。”晏明华喃喃道。   什么驸马,不可能有的! 第46章   “你说什么?”萧宛晴闻言一愣。   晏明华这才回过神来:“我是说, 你也不用太担心,陛下他们不是已经拒绝了?既然拒绝了,以后也不会答应的,放心吧!”   其实有女儿的人家遇到有人登门求娶, 头一次多半都会婉言拒绝, 以显对女儿的重视,不轻易许人。   萧宛晴也是大家族出来的姑娘, 她当然知道这个规矩。   晏明华之所以这么说, 多半只是在安慰自己,她不由叹道:“但愿吧!”   见她情绪不高, 晏明华连忙换了话题。   其实她也很像知道,裴家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总不能一直让裴承夜假扮公主吧?   直接广而告之,好像不大可能。事关皇族的颜面, 随便宣扬出去的话, 容易引来非议。   何况裴承夜有明面上的亲王身份,并不需要特意公开什么。   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宫里那几位对裴昭阳的婚事,一直用的是拖字诀。一时半会儿的,确实能推脱过去, 但这个法子不是长久之计。   也不能直接宣布“裴昭阳”魂归九天了。   这么说有些触霉头,再说了,太上皇那边也不好交代。   晏明华暗自苦恼起来, 找个机会, 还是得仔细问个清楚才好。   二人继续闲聊, 萧宛晴对昨天的事非常好奇, 旁敲JSG侧击了几句。晏明华挑着能说的, 简单跟她讲了一下,不能说的就让她别问了,等日后的消息就好。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萧宛晴干脆留在魏王府,用过晚膳再走。   饭后,郭存镜见她身边跟着的人不多,便特意派了几个习过武的婢女,以及一队侍卫护送她回去。   晏明华一直惦记着她的信,之前因为萧宛晴突然来访,那封信才看了一半,也不知道后面裴承夜还有什么话可说。   送走萧宛晴之后,她连忙回到屋里,翻出信坐在灯下,继续往下看。   裴承夜又说,他们之间的婚约,虽然始于太上皇的旨意,但他心里其实是很愿意的。   即便太上皇没有这个想法,他也会主动提起,就是不知道她愿不愿意。   青霜端着茶水走过来,笑着问道:“公主,长公主在信里说了什么,怎么你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   晏明华连忙把信按着原来的折痕叠起来,反驳道:“我哪里有在笑?”   青霜笑而不语,放下茶水就走了。   晏明华悄悄伸手抚着侧脸,勾起的唇角,已然将她的心绪表露无遗。   她连忙解释道:“他惹我生气了,当然要写点什么来哄我开心,这有什么奇怪的?”   “长公主所言极是!”青虹也跟着笑了起来。   余下几个侍女纷纷掩嘴而笑。   她们这一笑,晏明华顿时觉得自己的心思都被这几个丫头看穿了。她捧着信跑到床帐那边坐下,忍不住又翻开来看了两眼。   再看一遍,很快就发现某人显然用了一招以退为进。   真是的,学过的兵法居然用到她身上来了!   别以为在信里多写几句好听的她就会消气。   他难道不知道有些话至少要当面说,才能显出诚意的吗?   晏明华愤愤地想着,又翻出一个空匣子,仔细把信纸叠整齐了,放进信封里,再锁入匣中收藏起来。   夜幕四合时,柳荣回到家里,见到妻儿都在,便道:“今天我在外头,听说昌国公府这两天被陛下派人围起来了!”   张氏有些惊讶:“这是出什么事了?”   柳荣摇头道:“不清楚,好像是他们家犯了忌讳,又有人说是悄悄藏了什么逾越的东西。就连在城东的别院,就在大昌银楼附近,听说那边也被围起来了。”   “妾身真是弄不懂,都贵为国公爷了,手里头有权有势,何必折腾这些?”张氏摇摇头,自从来到京城之后,这几年没少听说谁家突然被抄家问斩,谁家又突然成了新贵,蒸蒸日上。   反倒是他们柳家,刚上京的时候,柳荣官居五品闲职,如今换了一位天子,还是五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往上升一升。   她暗自感慨着,突然间又想起什么,回头看向柳如妍:“妍儿,你昨天不是拿了首饰去了大昌银楼那边?路上可有遇到什么?”   柳如妍飞快地摇头:“没有,我什么也没有注意到。”   她昨天是真的被吓坏了,直到现在还没彻底缓过来。   待晚些时候回房歇息,她躺在床中反复琢磨着昨日所见,总觉得哪里不对。   夜里多思,难免会睡不好。她翻来覆去想了一夜,等到略有睡意的时候,天色已然大亮,只好打起精神起来洗漱。   屋外日光逐渐升起,柳如妍打着呵欠从房里出去,经过回廊拐角的时候没注意,险些和对面过来的张氏迎头撞上。   张氏惊惶尖叫一声:“哎呀!妍儿,你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走路连一点声音也没有?以后注意着点,知道吗?”   她急着处理手里头的家务事,也没有多问,拍了拍前襟,越过柳如妍径自走了。   柳如妍却如梦初醒,下意识跟了上去。张氏走了几步,察觉到不对,转身一看,女儿怎么游魂似的跟在她的后面。   不觉又是一声惊呼:“妍儿,你在干什么?老跟着我做什么?”   柳如妍讨好一笑:“娘,你怎么喊起来了?”   “还不是被你吓的!好了,没事就去练练字,不然做点针线也好,别老是调皮捣蛋的,不像话!”   张氏心有余悸地走了,刚走了几步不忘回头看看,见她没有再跟上来,这才放下心来。   柳如妍却是浑身一震,一扫先前的疲惫,她想的果然没错,女人受惊的时候,声音只会趋于尖利,而不是变粗。   为了验证这一点,她又追着家里的仆妇丫鬟,一连吓了好几个人。   除了一两个心性淡定,即便受惊也没有多大反应的,余下的人都跟她娘一样,不由尖叫一声。   柳如妍又一次陷入困惑,昨天她明明听到裴昭阳开口喊了一句“明华”,那个声音显然更像是男人的声音。   而且,很像那个同样冷心冷肺的裴承夜!   这就奇怪了!   她独自琢磨许久,突然生出一个惊人的想法。   如果说昨天她见到的人不是裴昭阳,而是裴承夜呢?   他们面容相似,身量也差不多,假扮成对方根本不是什么问题。   可他为何要这么做,总不会是兴趣使然吧?   还有一个问题是,昨天裴昭阳开口说话的时候,一开始明明就是女子的声音,直到后来晏明华遇险,她一时情急,声音这才变了。   这又是怎么回事?   柳如松从回廊那边晃悠过来,看到她倚着栏杆愁眉苦脸的,不觉笑了起来:“小妹,你这是怎么了?”   柳如妍随口问道:“大哥,你说一个人能不能有两种声音?”   “什么两种声音?”他挤眉弄眼地怪叫几声,“这样吗?”   “不是。我是想问,比如说一个女人,她能不能突然改用男人的声音说话,而且别人都分辨不出来?”   “这有什么稀奇的?那些会口技的卖艺人,不就是这样,他们什么声音模仿不出来?”   柳如妍蓦然坐直了,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笑容:“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并不是裴承夜突发其想,故意假扮成自己的妹妹。   而是,他们原本就是同一个人!   也许十几年前,柳丽妃生下来的只有一个男婴,她临死之前,害怕年幼的儿子被宫里的其他女人害死,便假装自己生下了一男一女。   男婴生下来就死了,而裴承夜,便被当成公主抚养长大。   至于为什么会这么顺利,当然是柳丽妃临死之前,委托了心腹保护他。   直到几年之后,忠心耿耿的心腹这才找到机会向太上皇禀明一切。   太上皇想起已逝的佳人,又怜惜年幼无辜的儿子,这才命人传出“裴承夜年幼多病,需要寄养在庙里”一说遮掩过去,为的就是日后能够顺利换回来。   当然,这些只是她的猜测,其中还有很多疑点,柳如妍始终没能想通。   事实上她对这些秘密并不是很感兴趣,只想知道自己能不能从中得到一点好处。   这天张氏受邀去别人家里吃喜酒,回来的时候,脸色不是很好看。   一问才知道,过年的时候,他们家在裴承夜那里讨了个没脸,这事不知怎的传出去了,外头的人都知道了,齐王跟柳家不亲。于是一个两个的都在笑话他们,有一个贵为亲王的外甥都不知道好好维持关系。   原本有个京官看中了柳如妍的容貌还有身份,想讨来给自家的儿子做媳妇,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捧着张氏。   结果一听到这个消息,再见张氏,态度当即冷了下来。   一开始张氏还不知道,仍旧拿捏着架子,对方也不含糊,直接奚落了几句,把张氏气得够呛,连喜宴都没有好好吃就回来了。   张氏抱怨了一通,又连连问道:“这到底是谁说出去的,怎么大家都知道了?难不成是齐王命人传出去的?”   柳荣目光一闪,显得有些不自在,他听了半天,大概也估摸出来了,这事多半是自己在外面喝酒,醉倒之后说出去的。   可这种时候,他哪敢说真话?便也跟着开始声讨裴承夜。   张氏却一眼看出不对:“你心虚什么?难道是你说出去的?!”   “怎么可能是我?”柳荣嚷嚷起来。   张氏的声音比他更大:“你整天在外面和人吃酒,喝醉了什么都往外说,我还不知道你?”   “你说是就是吧!”柳荣跌坐在圈椅上,耷拉着脑袋,鼻翼扇动着。   张氏见他这副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哪有人自己给自己没脸的?好事一件没有,坏事都还自己往外掏,生怕别人不知道?”   她一时激动,又抱怨起来,气他有了几个钱,不是纳妾,就是在外面花天酒地,根本不在意这个家,也不在意两个孩子的将来。   柳荣听了几句,丢下一句“好男不跟女斗”,直接甩手走了。   张氏掩面而泣,呜咽不止。   柳如妍连忙安慰道:“娘!别伤心了,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谁又能笃定,我们家永远没有起来的一天!”   她一边劝着母亲,一边暗暗做了个决定,原本还想着慢慢再找机会,可现在她不想等下去了。   到JSG了第二天,柳如妍特意让人去市集买了一对兔子,然后亲自带着兔笼,来到齐王府求见裴承夜。   裴承夜不在,她便将兔子留下,同时还留下一句话,让齐王府的人转告裴承夜,他的秘密她已经知道了。   至于知道之后该怎么做,就看他的诚意了!   时下已经进了二月,万物逐渐复苏。   得知晏明华和自家六弟闹翻了,一连几天都不见和好,裴绍便想给他们制造一下碰面的机会。   他来到椒房宫找简皇后商量此事,简皇后道:“明华的生日还得再过些时候,不然可以借着给她过生日,把她叫到宫里来。”   裴绍却道:“哪里需要特意等谁过生日,直接把人叫过来,一起吃顿饭,不就行了?”   简皇后沉吟片刻:“只叫明华一个,好像显得我们是在催她赶紧和好,不如多叫几个人,也热闹些?”   裴绍原本想说六弟什么时候喜欢过热闹,转念一想,热闹也有热闹的好处。   他的大儿子岁数也不小了,本想开春之后再给他挑选正妃,为此还特意安排了一个宫宴,邀请一些官宦人家的姑娘进宫,好让皇后和容贵妃掌掌眼。   日期就定在春分左右,现在看来,完全可以提前几天。   容贵妃听到这个消息,却有些不高兴,宫宴的日期是早就定下来的,怎么说改就改?   但这是裴绍的命令,她也没有办法直接拒绝,便借着裴绍的宠爱,设法把宫宴的规格扩大了几分。   不拘于名门勋贵之家,京城略有才名的年轻男女都在邀请之列。   容贵妃可没有忘记,她的永徽也得选一个样样都出色的好驸马!   身为未来的齐王妃,晏明华当然也接到了宫中的邀请。   她知道这一次进宫赴宴,自己看似只是陪客,其实宫里那两位的用意是为了让她去见裴承夜。   郭存镜原本也想进宫一趟,当面谢谢裴昭阳,不巧的是,她最近得了伤风,需要休息,便让儿媳钟令嘉陪女儿一起去。   到了宫宴所在的凝香殿,满殿丽人才俊,让人眼花缭乱。   晏明华打量许久,始终没有看到心里想的那个人。   也是,这么热闹的场合,他会过来才奇怪了!   她正想穿过人群,去找萧宛晴她们,这时旁边来了一个年轻女郎,款款向她行礼:“臣女柳如妍见过长公主!” 第47章   晏明华看到是她, 笑意温和:“原来是柳姑娘!”   柳家是裴承夜的舅家,这一回也接到了宫中的邀请。   晏明华和这位柳姑娘并没有什么话说,互相打了招呼,便各自分开。   宫宴开始, 众人欣赏着歌舞, 不知是谁起了头,纷纷开始作诗, 然后互相品评一番。   晏明华对作诗不感兴趣, 只远远看着,很快觉得意兴阑珊, 突然间理解了裴承夜为何不喜欢热闹。   “长公主怎么不去作诗?”柳如妍不知何时来到她的身侧,柔声问道。   晏明华回头看她一眼:“我并无诗才, 就不献丑了。”   柳如妍点点头:“学诗可以下苦功,但是才情灵性也很重要。有的时候, 没有灵性, 就算再费苦功也没有用。……长公主见谅,是如妍多话了!如妍就这告退!”   她屈身一礼,旋即倒退几步退下。   晏明华诧异地望着她的背影,她这是在暗示什么?   不说后面那句“见谅”还好,说了反而更有欲盖弥彰的感觉。   上次见面的时候, 这位柳表妹不还是一朵欲说还休的解语花,今天怎么变了副样子?好像突然间得了什么依仗,迫不及待地跑来炫耀。   这时萧宛晴凑了过来:“刚才那位姑娘是谁, 看起来似乎有些面善?”   晏明华缓缓回过头去:“她啊, 她姓柳。”   “姓柳?”萧宛晴愣了半天, 蓦然睁大双眼, “昭阳和齐王的……”   “舅家表妹。”   “她来干什么?”萧宛晴对裴昭阳和裴承夜向来是敬而远之, 一听到柳如妍是这么一个身份,当即什么结交的兴趣都没有了。   “不知道,说了几句奇奇怪怪的话就走了。”   “那就别管她了,我们去那边看花!”说着,萧宛晴拉着晏明华,两人悄悄溜了出去。   借着这次宫宴,容贵妃见了不少世家贵女还有公子,心里渐渐有了眉目,但最后如何决定,还得看裴绍的意思。   不过今天裴绍并没有出席,以免在场众人太过拘束。   他一直在干元殿处理政事,宴会开始之后,这才知道自家六弟一直没去凝香殿,不由皱起了眉。   “明华都已经帮他叫进宫了,他倒好,还躲着不肯现身,心里是怎么想的?”   张德望笑道:“也许是凝香殿的人实在太多了,人多眼杂,有什么话,也不好明说。”   “罢了!他要是有这个心思,自然会想办法去见明华。我这个当哥哥的,就不多管了。”裴绍重新拿起奏折,继续批阅。   相隔甚远,凝香殿的乐声自远处传来,穿过无数花树,最终来到清泉宫,即便身处内室,依然隐约可闻。   因为待在宫里,裴承夜仍穿着公主的装束,不过他没想过去赴宴,因此只作简单的家常打扮。   他也知道晏明华今天进宫了,便想等稍晚一些,找个机会把她叫出来,见上一面。   有些话,还得亲自面对面说了才好。   这时陈景安从外面进来,快步来到他的跟前:“殿下,柳姑娘今天确实也进宫了。”   裴承夜冷笑一声:“既然她想见我,叫个人去凝香殿,把她带过来。”   陈景安面露不解:“殿下,奴婢不懂,那柳姑娘就是胡言乱语一通,何必理会她的胡话?”   裴承夜抬眼看他:“你不是说,她那天送来一对兔子?”   “正是,她说是家里养的,特意送来给昭阳长公主赏玩。奴婢让宫里的兽医看过了,没什么不妥的,就是普通的一公一母两只兔子。”   裴承夜颔首一笑:“那就对了,古人尝云,双兔同行,难辨雌雄。”   陈景安一惊:“殿下,这怎么可能?”   柳如妍怎么发现的?   这么多年以来,都没有被人看穿。   怎么她就看出来了?   裴承夜道:“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想利用这个得到什么。”   陈景安心惊胆战地连连点头,心道还真是不能小瞧任何一个人!   “奴婢明白了,奴婢这就让人去把柳姑娘带过来!”   另一边,灵思匆匆跑到清芷殿,把正在做针线的云巧从屋里拉出来:“云巧,你现在就去凝香殿,跟长公主说柳姑娘来清泉宫了。”   云巧一愣:“跟长公主说这个做什么?”   没头没尾的,干嘛跟长公主提这个?   柳姑娘是殿下那边的亲戚,跟长公主有何相干?   灵思急道:“别问了!这是殿下的意思,你就按着我跟你说的,只说柳姑娘来清泉宫了,接下来的事,你不用管!”   见灵思神色匆忙,又是裴昭阳下的命令,云巧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快步来到凝香殿。   找了半天,终于凝香殿旁边的梅林里找到了她,原来她和萧宛晴在里面待不住,干脆溜出来赏梅。   云巧将来意一说,晏明华怔愣片刻,柳如妍去找裴昭阳做什么?   想再被嘲讽一顿?   又想到方才柳如妍奇怪的转变,晏明华隐隐觉得其中必定有她不知道的事。   萧宛晴却道:“人家表姐妹见面,你找明华做什么?”   云巧一急,不知道该不该把这是昭阳长公主的命令说出来,可是灵思已经吩咐过,不让她往外说。   晏明华想了想:“算了,我还是过去看看。”   这个时节,清泉宫不少花树已经开花了。   柳如妍抬眼一看,只见树梢上一片轻透粉白,犹如云雪,不由暗自赞叹一下,真是相当不错的地方,谁能想到这么漂亮的宫殿,住在这里的公主其实是个假公主呢?   领路的宫女把她带到裴昭阳所在的宫殿里,便退下了。   抬眼一看,裴昭阳面南而坐,神色冷淡,一如当日在齐王府。   柳如妍打量了两眼,愈发认定了心中的猜测,于是强压着心里的兴奋,上前道:“如妍见过表姐,表姐近来可好?”   只问了声好,却没有行礼。   陈景安正要呵斥她,柳如妍又笑了起来:“表姐真的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听我继续说?”   裴昭阳手一扬,示意殿中的宫女太监都下去,唯独留下陈景安。   柳如妍也知道这是裴昭阳的心腹,裴昭阳都不在意,她又担心什么?   她莞尔一笑:“说起来,如妍还不知道,该称呼你为表姐,还是表兄?”   陈景安心里咯噔一下,果然被她猜到了!   裴昭阳不动声色,也不想问她是怎么知道的,直接问道:“你想要什么?”   “如妍一家长于乡野,承蒙与殿下有亲,得见天颜,心生仰慕,愿以蒲柳之姿随侍御前,不知表兄能否成全我?”   柳如妍面露浅笑,娓娓说道。   她的这句话陈景安听懂了,不由大喝一声JSG:“柳姑娘,你居然胆敢威胁殿下帮你进宫争宠?”   “不行吗?”柳如妍凝眸望着裴昭阳,笑得温柔又无害。   她早就想清楚了,裴承夜虽然青春年少,俊秀不凡,可一旦进了齐王府,是死是活还不是由他说了算。   让人悄无声息就死掉的办法,话本子里都说他们这种人手里多得是。   她可不敢拿自己的小命来赌这个!   当今圣上就不一样了,他贵为天子,想必不会介意后宫里再多一个她。   而且他膝下龙子龙女为数不少,看着就是儿女缘深厚之人,进宫之后,她也不用怕将来没有孩子。   再则,圣上和她这位表兄可不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关系未必会有多好。   若必要之时,她还可以从中利用一番,为自己谋利。   裴昭阳冷笑道:“你就这么笃定我一定会帮你?”   “表兄,如妍若能在后宫站稳脚跟,对你也只有好处,不是吗?再说了,你难道就不怕我把你的秘密宣扬出去?表兄放心,只要你帮我达成所愿,你的秘密我一定烂在肚子里。”   裴昭阳眸光一沉,连声音都懒得伪装了:“你错了,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柳如妍一惊:“你什么意思?”   不等她反应过来,陈景安已经叫了两个太监进来,一左一右拉着她往外拖。   柳如妍只是寻常的闺阁女子,哪能挣脱钳制,顿时惊慌失措地叫嚷起来:“住手!你不能这么做,你这是杀人灭口!”   然而钳在臂间的力道有增无减,眼见着自己就要被拖到外面去,柳如妍心下一慌。   突然,她看到晏明华由远而至,正朝他们这边走来。   她如同看到救星一般,连忙挣扎着向她求救:“长公主!长公主救我!”   “这是怎么了?”晏明华来到几人面前,对于眼前这一幕却有些看不懂。   柳如妍吓得眼泪都掉下来了,一个劲向她呼救。   晏明华抬眼一看,裴昭阳高高坐在殿中,神色冷淡,略显不耐。   “你怎么惹到长公主了?”晏明华问道。   柳如妍语速飞快:“我知道他的秘密,他要杀我灭口!长公主救我!”   晏明华恍然,看向裴昭阳:“你看,能不能……”   “不能!”回答她的却只有短而冷的两个字。   晏明华回头看着柳如妍:“你看,他没同意,很抱歉,我爱莫能助。”   柳如妍:“……”   你还能更敷衍一点吗?   她错了,这两个人能整天黏在一起,分明就是一类人!   她后悔了!她就不该进宫!   柳如妍还想再说点什么,陈景安干脆掏出一张帕子,堵住了她的嘴。   几人很快走远,回头一看,裴昭阳仍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晏明华慢慢走进去,自己找地方坐下:“说吧,非得把我叫过来,就是让我看这个?”   裴昭阳看她一眼:“你不怕我真的把她弄死?”   “柳姑娘做什么了?”   “她认出我的身份,想威胁我帮她进宫侍奉陛下。”   晏明华一愣,柳如妍看上的不是他吗,怎么突然就换成裴二哥了?   裴二哥可比她年长许多,论岁数都能当她的父亲了!   “我的话你还没有回答。”裴昭阳又催了一句。   晏明华笑了一下,答道:“能解决的办法那么多,你怎会非挑一个最让人诟病的办法?”   柳如妍一直被拖到树丛里,随便扔在地上,几个小太监拿了锄头开始挖坑。   这是……这是要把她活活埋在地里当花肥?!   陈景安看出她的惊恐,故意半蹲下来,压低声音问道:“柳姑娘何不猜猜看,那边的梨树下面埋着谁?”   柳如妍瞳孔一缩,居然真的埋过人!   该不会这里每棵树下面都埋着一个人吧?   救命!她不要死在这里!   她还很年轻,她知道错了!   柳如妍呜呜哭着,耳边抡锄头的声音不断传来,一声声敲击着耳膜,极度的恐惧之下,她突然两眼一翻,晕过去了。   “柳姑娘?柳姑娘?”陈景安俯身用指背拍拍她的脸。   柳如妍一动不动。   挖坑的几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纷纷停了下来:“副总管,这是晕过去了?”   陈景安冷笑:“可不是?真是不经吓!”   就她这样的,脑子不好使,胆子也不够大,居然也敢威胁他们殿下?   也不动脑子想想,陛下要是不知道殿下的身份,殿下这些年还能这么逍遥自在吗?   再说了,现在天气还没转暖,地面都冻结实了,就凭他们这几个小胳膊小腿的,能挖得动吗?   “副总管,现在怎么办?坑还挖吗?”那几个小太监又问。   陈景安回头瞪了一眼:“挖什么挖,你力气多得没处使吗?赶紧去备车,我们把人送回去,别让她留在这里碍眼!” 第48章   陈景安几人渐渐走远, 外面很快安静下来。   殿中狻猊炉燃着宁神香,香气袅袅,使人心静,左右无人在侧, 连奉茶的宫女也不知道上哪去了。   晏明华枯坐着, 裴昭阳一直缄默不语,她干脆也不说话。   殿中悄然无声。   一片安静之中, 晏明华突然明白, 眼前这人还是那个不坦诚的家伙。   有话也不直接说,想见的人呢, 也不直接过来找。   非得借着被表妹威胁这件事,趁机来试探她。   以她的性子, 但凡对他的事有丁点在意,肯定会立马赶过来。   即便没有看出柳如妍不对劲, 表兄和表妹单独见面, 瓜田李下,容易引人遐想,如果她还在乎他这个未婚夫,必定会心生警惕,进而迅速赶到。   晏明华端着架子坐得笔直, 只用眼尾余光悄悄打量他。   如果他只是数面之缘的裴承夜,她确实会有一点担心。   可他还是裴昭阳,相识多年, 深知彼此的秉性, 她能有什么可担心的?   只不过嘛, 既然他特意安排了人过来找她, 而她对柳如妍的转变确实也很好奇, 索性如了他的愿,过来看看。   殿中仍是一片静默,只有若有若无的视线不时向她这边投来。   晏明华不想再耗下去了,忽的站起身来,笔直朝裴昭阳走去。不想一时没留意险些没刹住脚步,站得太近了,裙裾几乎能碰到裴昭阳的裙角。   可这种时候,再往后退只会自削气势,她干脆站定不动,板着脸道:“你要是没话说,那我走了!”   转身踏出半步,一手已被人自身后拉住。   “明华!”属于裴承夜的声音随之响起。   晏明华早有所料,缓缓转过身去,继续绷着脸:“干嘛?”   裴昭阳目光有些躲闪,手间却渐渐握紧:“我送去的信,你看过了?”   “看过了。原来你给自己辩解的时候,也可以写这么多字,我还以为你一直都是言简意赅的,只会说‘近来无事,一切安好’呢!”   她并不擅于故作冷淡,说到最后,语气没有拿捏好,反而带出了几分埋怨。   裴昭阳心领神会,眸中顿添笑意,旋即缓缓握住她的另一只手,口中却说:“明华,你是怎么想的?如果你觉得不能接受的话……”   又是这一句!   那封信里面,就这一句让她最为恼火!   “谁想听你说这个?”晏明华当即挣脱他的手,一掌按在他的肩头将人推开,拉开彼此的距离。   裴昭阳撞上椅背,手间动作更快,一把扣住落在肩头的手,不肯放开。   被他这一带,晏明华重心失衡,险些栽落他的怀中,连忙用另一只手撑在椅背,方才站稳了。   可这样一来,她两只手都撑在裴昭阳的身侧左右,躬身与他四目相对。   “裴承夜!”   晏明华冷斥一声,颊边却迅速染上一抹绯色。   裴昭阳动也不动,笑着与她对视,随即伸手缓缓将她环住,动作中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既然你不介意,那我们重新认识一下,那些不了解的地方也可以慢慢了解,你说好不好?”他声音温柔,带着几分讨好的意味。   晏明华不由卸下最后的心防:“原来我们还不够了解?”   裴昭阳笑了一下,语气却陡然严肃起来,眸光也牢牢将她锁定:“明华,你该清楚我是什么人。你听好了,我可不想再跟你玩什么姐妹情深的把戏!”   话中的暗示何其明显。   一时温言软语,一时又展露冷硬,欲擒故纵的把戏同样很明显。   晏明华看在眼里,忍不住笑了起来:“知道了!”   随即环住他的脖颈,矮身欺近,以额相触。   如兰般的气息突然靠近,然而随之而来的,却是额头一记互撞。   裴昭阳没有防备,直接被撞个正着,只好捂着额头无奈苦笑。   略施薄惩,趁着挣脱束缚,晏明华心满意足,旋身坐上扶手,侧首打量身旁的裴昭阳。   “那我现在该怎么称呼你?……昭阳哥哥?承夜姐姐?”   听上去好奇怪啊!   裴昭阳莞尔一笑,伸手将她环住,凝眸看着她:“是盛之。”   晏明华一愣:“什么?”   “叫我盛之。”   “盛之?”她重复着这个名字。   裴昭阳点头:JSG“没有其他人在的时候,你可以这么叫我。”   晏明华反复念了几遍,明明是初次听闻,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她曾经念过无数次。   “你……以前用过这个名字?”   裴昭阳笑意渐深:“以后你就知道了。”   晏明华若有所觉,当下又板起脸来:“说吧,你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明华……”裴昭阳望着她,却没有回答。   “还真的有啊?!”晏明华一怔,刚才她只是随口一猜,怎么就猜中了?   裴昭阳又靠近了些,声音温柔:“明华,总有一天,我会把什么都告诉你。”   晏明华歪着脑袋,很是不解:“你除了隐瞒身份,还能有什么秘密?”   “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   “是吗?”   低头一看,昳丽面容近在咫尺,晏明华哼了一声:“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我这关好过,可是我爹娘那边还不知道你的事,瞒着他们这么多年,想过他们那关可没这么容易。”   她之前没说,是因为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僵。   但是爹娘他们迟早都会知道的,到时候他们会怎么想,晏明华心里也没底。   裴昭阳道:“别担心,我会说服他们的。只要你不介意,余下的事情都好说。”   他所在意的,从来只有她一人的想法。   原以为她上一世不在乎他的身份,仍对他芳心暗许,这一世无论如何也不会介意他假扮公主。   可是前些天,她骤然得知真相之时,下意识将他推开,此后又一直躲着他,虽不曾直接拒绝,仍是让他十分不安。   他不敢想象,这一世如果再跟她失之交臂,余生又该怎么度过。   朝思暮想的人就近在眼前,裴昭阳展臂将她拥入怀中。   好在,她没有走。   晏明华也不扭捏,直接依偎在裴昭阳的身侧,不时低头看他:“头还晕吗?”   裴昭阳轻笑一声:“我可没有这么弱?”   “是吗,那是谁小时候病歪歪的,还得扮成女孩子,才躲过一劫?”晏明华打趣道。   “……”裴昭阳不说话了。   转眼宫宴即将结束,晏明华见时间不早,便起身准备离开。   裴昭阳本想让她多留一会,但也知道两人关系不比从前,没有成亲之前,她不会像以前一样毫无顾忌,便让她回去了。   回到凝香殿,萧宛晴看到她,便问清泉宫那边发生什么事了。   晏明华不好直言,只说裴昭阳和那位柳表妹闹了点矛盾,把人送出宫了。   萧宛晴点点头,见晏明华心情不错,便将这事丢开。   殿中众人把酒吟诗,兴致不减。   张氏不通文墨,坐在一群官宦女眷中间,难免有些百无聊赖。周围这些贵夫人各有各的圈子,她尝试过几次,始终没能插得上话,不由更为郁闷。   原本她也结交过几位家世背景都差不多的夫人,可惜那几位夫人要么没来,要么觉得柳家没有结交的必要,已经不怎么搭理她了。   张氏也不想一张热脸贴上去,反而惹来对方的冷眼,只好独自坐在角落,旁观周围的热闹。   时间渐渐流逝,柳如妍迟迟没有回来,张氏焦心不已,之前分明只说出去走走,为何一去不回?   直到宫宴结束,这才有宫女过来跟她说,柳如妍在清泉宫胡言乱语,惹恼了昭阳长公主,眼下已经被长公主命人送出宫了,还让张氏回家之后好生约束一下女儿。   张氏大吃一惊,赶回家中一看,柳如妍正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呜咽不止,口中说着什么“宫里实在太可怕了”、“以后再也不敢进宫”……   诸如此类,翻来覆去的。   问她究竟发生何事,却又不肯说,只是一昧抽抽搭搭。   张氏仔细打量她,并没有挨打的痕迹,难不成是被骂了一顿,觉得没脸?   柳如妍始终不肯说,张氏只好去问家里的仆妇。   众人便七嘴八舌地说,姑娘是被宫里的人送回来的,回来的时候脸色苍白,一进家门就哭着跑回房里,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房中,柳如妍抱着双臂,浑身缩成一团。她在出宫路上醒来,车里除了她,还有一个阴阳怪气的陈景安。   马车颠簸着向前,载着她不知驶向何方。   柳如妍惊惶不已,陈景安趁机威吓了一通,那时的她犹如一只惊弓之鸟,瑟瑟蜷缩在车厢一侧,再也不敢想什么青云之志,陈景安说什么,她全都点头答应。   等回到家里,独自一人的时候,她这才渐渐冷静下来。   是她异想天开了,妄图凭借一个秘密就能威胁裴承夜。以他的身份地位,想要无声无息解决掉她,甚至他们全家,实在太过容易。   今天她侥幸平安出宫,但也不知道裴承夜是否还有后招。   柳如妍越想越是后怕不已,连忙跑去找张氏,让她给老家的大姑写信,向她求助。   华灯初上时分,晏明华和钟令嘉也回到魏王府。   见过母亲之后,她匆匆回到房里,翻出之前绣了一半的锦缎,又仔细绷在绣架上,绣线也都整理好了,整齐放在一旁备用。   青霜觉得奇怪:“公主,不是说不做了?”   晏明华轻笑一声:“谁说不做的,我前两天只是偷了个懒罢了!”   青虹倒看出一点端倪,笑道:“长公主这是和昭阳长公主和好了?”   “什么和好不和好的,我们有吵过架吗?”她欲盖弥彰地反驳一句,指尖飞快下针。   裴昭阳本是男子,再给他做裙子,按理说并不是很合适。   可谁让这礼物是他自己向她索要的,他不穿也得穿! 第49章   柳家那边, 柳如妍和张氏的谈话并不顺利。   柳如妍口中的大姑,指的是柳荣和柳丽妃的长姐,很早就嫁人了,夫家的家境也不是很好, 后来丈夫没了, 她一个寡妇拉扯着几个儿女,日子过得很是艰难。   直到后来官府的人找上门去, 柳大姑这才知道原来自家二妹竟有这样的境遇, 一时又是伤心又是感慨。   此后在天家和官府的接济下,他们家的日子迅速变了个样子。   听老家那边的人说, 裴承夜对柳大姑颇为照顾,得知他们以前的日子过得不好, 还特意送去不少钱财,给他们修缮房屋, 购买田地。   原本还想接他们一家上京, 但柳大姑眷恋故土,婉言谢绝了。   柳如妍的用意,是想请大姑出面帮她说几句好话,免得裴承夜一时不高兴,直接把他们一家赶回老家。   然而张氏和柳大姑交情不深, 前些年他们流落外乡,一度和老家的人中断音讯,也是近几年才渐渐恢复过来的。   对于远在老家的柳大姑一家, 张氏并不放在心上, 只当是一门普通亲戚一样处着。   这不年不节的, 突然写信过去, 张氏很不理解:“好端端的, 干嘛突然给她写信?”   柳如妍嗫嚅道:“娘,我这不是惹昭阳生气了,想请大姑帮我说几句好话吗?”   张氏皱眉道:“你和昭阳究竟是怎么了?你大姑远在老家那边,眼巴巴写信过去,不把前因后果讲清楚了,她能搭理你?”   “……”柳如妍一时默然。   张氏又道:“算了,你要是想写,就自己去,反正他们家的住处你也知道,回头写好了,差人拿去驿站就是了。”   柳如妍从未见过柳大姑,以往和她家互通书信,都是她爹自己找人写的。   突然写信过去求助,好比临时抱佛脚。   就算柳大姑愿意搭理她这个小侄女,也得让她知道前因后果才行,可是威胁裴承夜的事,柳如妍哪敢往外说?   着急了好几天,柳如妍渐渐放弃了这个想法,觉得万事还是只能靠自己才行。   既然是她得罪了裴承夜,她就该拿出态度,好让裴承夜知道,她确实改了,知道害怕了,再也不敢惹事。   想必齐王殿下大人有大量,不会为难她这么一个无权无势的小表妹吧?   于是这天起来,张氏突然发现女儿换下惯常穿戴的珠翠罗裙,只穿着一身素淡棉袍,发髻低挽,饰以木簪,手腕上还挂着一串佛珠。   张氏讶然:“你这是做什么?好好一个姑娘家,干嘛穿得这么素?”   “娘,女儿只是突然对佛学有了兴趣。正所谓佛中自有真意,有大千万象,有明镜无尘,每日诵读一卷,细细品悟,可得自在、超脱……”   张氏一把将她拉过来,伸手摸着她的额头:“没发烧啊!”   “娘,我是认真的!”柳如妍拂开她的手,叹道,“女儿读了几卷佛经,突然觉得荣华富贵都是一场空,而平平淡淡,才是人生的真谛!”   “你念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经书,赶紧烧了干净!”   “娘,你不懂!总有一天,你会知道女儿才是对的!”   “你……”张氏还想继续说她几句,柳如妍却直接转身回到屋里,还把房门也关上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无论张氏怎么劝,柳如妍仍是那副打扮,在家如此,出门在外也是如此行事。   一JSG些认识他们的人见了,纷纷跑来向张氏打听,他们家如妍这是准备出家呢,还是他们家最近手头太紧,连女儿的头面衣裳都送到当铺里当掉了?   张氏气得哑口无言,等柳荣回家的时候,连忙让他也帮着说说柳如妍,让她赶紧把那身衣服换掉。   柳荣却觉得这都是张氏的错,是她没有把女儿教好,夫妻俩说着说着又扯到了柳荣纳妾的事,吵了几句,不欢而散。   柳如妍躲在暗处听完这些,虽然心里有些愧疚,但是她并不后悔。   她也实在不想再装什么贤淑女子,好讨得谁家夫人的喜欢,然后得到一门好亲事。   珠玉绫罗当然都是好东西,可有的时候,也像是一道道无形的枷锁,让人时刻都无法松懈下来。   现在这样,她反倒觉得轻松许多。   过了春分,日子一天比一天暖和。   郭存镜很快发现,她的宝贝女儿又开始往宫里跑,显然她和昭阳已经和好了。   她不由摇了摇头,真是小孩子脾气,说闹别扭就闹别扭,说和好就和好,完全没有定性。   等她的身体好些,便让人备下礼物,亲自带着晏明华进宫向裴昭阳道谢。   听着郭存镜口口声声说什么“这一次湘湘多亏有你这个姐姐,不然如何如何”,裴昭阳心虚不已。   晏明华也觉得这么下去,迟早瞒不住的,还不如直接坦白,至少坦诚的人可以得到更多的谅解。   过后她找到裴承夜,悄悄跟他说起这事。   裴承夜道:“这事我和二哥早就商量过了,二哥的意思是,由他出面先去跟晏叔父提一下。”   晏明华点头道:“长兄如父,让你二哥去说,确实是个不错的办法。”   隐瞒身份并不是裴承夜自己决定的,不该由他来承担全部的责任。   太上皇已经忘了当初的决定,那只能由裴绍来开这个口。   只不过……   晏明华看他一眼,指尖点在他的肩窝处:“先去跟我爹说,是觉得我爹比我娘好说话?还是想逐个击破?”   裴承夜不觉莞尔,一把扣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身前:“那你有什么高见?”   “……我要是有办法,就不用特意跑来问你了?”   裴承夜轻笑一声,伸手拂去她发间的落花。两人站得太近,这么一动,仿佛是裴承夜展臂将她拥入怀中。   “……小姑姑!小姑姑!”   一串稚嫩的童声由远而至。   两人连忙分开,循声望去,一身粉色衣裙的小嘉平从几株桃花后面钻了出来,踏着一地落花,笑嘻嘻地朝他们跑来,身后还跟着简皇后。   看到裴昭阳也在,小嘉平停住脚步,脸上笑意微敛,行礼道:“嘉平见过姑姑!见过小姑姑!”   “起来,不必多礼。”   裴昭阳徐声道,依稀又变回了那个容色冷淡的昭阳长公主。   小嘉平直身站好,当着裴昭阳的面,她不敢太过放肆,回头看到简皇后,这才举起了手:“娘亲,嘉平也要抱抱!”   “……”晏明华眸光一闪,觉得有些尴尬。   这个小家伙刚刚到底看到了什么?   简皇后俯身抱起女儿,抬眼看到晏明华他们,温婉笑容略带几分不自然。   “昭阳,明华,我带嘉平过来看看这边的花,没别的事。”   她们并不是特意过来的,只是看着天气不错,她就带着女儿在宫里四处走走。   靠近清泉宫的时候,小嘉平远远看到这边的桃杏都开花了,便拉着她一直往这边来,说要过来赏花。   简皇后也没有多想,带着小嘉平就过来了,还让人赶紧来清泉宫通知一声。   没想到小嘉平跑得太快,不等她反应过来,已经跑进了林子里,还撞见了昭阳和明华。   这真是……怪尴尬的。   几人寒暄几句,对于之前的事,谁都没有开口提起。   小嘉平在林间乱跑,过了一会儿折了几枝花回来,挨个送给简皇后和晏明华。   还剩最后一枝,她看着裴昭阳,犹豫着想过去,又有些害怕。   晏明华见状,便走到她的身后,轻轻将她推到裴昭阳的面前。   “姑姑!”小嘉平回头看到晏明华,自觉有了依仗,连忙高高举起了手,将手里那枝桃花递到裴昭阳的面前,“姑姑,这花给你!”   晏明华连忙给裴昭阳使了个眼色,让他赶紧收下。   裴昭阳收回目光,伸手接过那枝桃花。   “花很好看,多谢嘉平。”声音婉转,仿佛也带上了几分暖意。   小嘉平听了,高兴地笑了起来。   简皇后和小嘉平离开之后,陈景安连忙过来请罪,都是他一时疏忽,没有让人守好宫门,居然让嘉平公主跑进来了。   裴承夜轻笑道:“皇后驾到,也不好直接把她挡在宫门外面。罢了,下不为例!”   “多谢殿下!”   回到椒房宫之后,简皇后也敲打了一下同行的宫婢,让她们不要乱说话。   过后裴绍从她那里得知此事,也觉得有些好笑。   他确实没有想到,六弟和明华的感情真是一日千里。这当然是好事,但也要注意一下影响,免得……带坏了小孩子!   他向裴昭阳暗示了几句,等到晏明华下次进宫,裴昭阳干脆带着她出宫来到宜清园。   上一次他们约好了要来这边坐坐,结果路上遇到那么些事,连特意准备好的火锅都没有来得及吃。   于是这天,裴昭阳又让人准备了火锅。   一只铜炉,一锅清汤,肉类切片腌制,菜蔬洗净切好,食材都是平常之物,胜在新鲜和种类繁多。   两人围在桌前互相帮忙,吃到一半,外面突然传来一阵笛声,委婉含蓄,是一首思慕佳人的古曲。   晏明华侧耳凝听片刻:“是谁在吹笛子?真好听,就是离得有些远。”   陈景安连忙让人出去看看,得知那人的名字,他满脸古怪地回来了:“启禀殿下、长公主,是、是萧家那位公子。”   裴昭阳面色一沉:“真是扫兴!让他滚远一点!”   晏明华忍住笑:“你也知道萧逸的事?”   裴昭阳哼声道:“不记得叫什么了,反正只是碍事的人。”   说着,他的目光扫了过来,带着几分不悦,“你是怎么回事?有人在觊觎你的……你居然还笑得出来?”   “哈哈哈!”晏明华直接笑得栽倒在他的怀里。   裴昭阳连忙把人扶住,既生气又无奈:“真是没心没肺,也不知道吃……”话音未落,又被他自己吞了回去。   “吃什么?吃醋吗?”晏明华起身坐好,笑着打量着他,“可惜我的胃口没有那么好。”   “……”裴昭阳一愣,这跟胃口有什么相干?   晏明华莞尔一笑,继续说了下去:“不像你,什么醋都吃,连自己都不放过。” 第50章   想到自己曾经做过的蠢事, 裴昭阳一时有些不自在,索性闭上嘴,不再说话。   “难道不是吗?”晏明华笑嘻嘻地凑到他的面前,目光在他的脸上来回扫过, “之前是谁说, 我只顾着给未婚夫准备礼物,‘她’却什么都没有, 说得好委屈啊!”   “……”裴昭阳匆匆移开目光, 当初逗她的时候只觉很是有趣,如今旧事重提, 反倒有那么一点尴尬。   他也不是故意戏弄人,谁让那个时候, 无论他如何暗示,她都认不出他就是裴承夜。   “怎么不说话了, 盛之?”晏明华又凑近了些, 柔声唤道。   裴昭阳抬眼一看,正好对上她笑意盈盈的眼睛,顿时有些后悔,不该把前世的字告诉她。   她好像已经看出自己对这个名字尤为在意,每每总是突然这样唤他, 然后笑嘻嘻地在一旁观察他的反应。   “盛之?”晏明华搂住他的手臂,轻声又唤了一声。   裴昭阳别过脸去,耳尖微热:“这笛声真是恼人!”   晏明华抿嘴一笑:“再忍一忍吧, 陈景安已经出去赶人了。”   笛声清越, 余音袅袅, 似在倾诉着什么, 循着这个声音, 陈景安来到宜清园的门口。   “副总管,就在那边。”守在门前的侍卫给他指了方向。   陈景安快步上前,只见一个年轻公子背对着他临风而立,横吹玉笛,浑然忘我甚至还有几分陶醉。   他连忙抖掉身上的鸡皮疙瘩,直接走过去,劈手夺下玉笛。   “这位公子,你的笛声太吵了,请你马上换个地方!”   萧逸一愣,正要发火,抬眼发现来人是裴昭阳身边的副总管,连忙露出谦和的笑容:“这位公公,听说前些天昭阳长公主在宫外遇袭,不知是否受惊了,现在可还安好?”   “大胆!”陈景安厉声道,“这是你能打听的?赶紧滚远些,别在这里瞎吹什么破曲子,难听死了!”   “这怎么是破曲子?这明明是一首流传多年的古曲。也是,以公公的身份,这曲中的真意你怎么会懂?”萧逸负手而立,话中暗藏机锋。   陈景安不懂笛曲,但也听出这话不是什么好话,当即沉下脸来:“少啰嗦,马上给我走人,不然我就让侍卫去牵几只猎犬过JSG来,好生送你一程!”   说着,随手把玉笛扔回去,转身就走。   萧逸七手八脚地接住了,抬眼一看,陈景安却已经走远了,不由对着他的背影好一阵腹诽。   都是因为这些刁奴的阻拦,自己的心意才无法传达到昭阳长公主那里去。   ……唉!要等到什么时候,他才能如愿见到佳人呢?   “快点!就在前面!”   陈景安的声音再次响起,密集的脚步声由远而至,还夹着几声犬吠。   萧逸抬眼一看,那该死的太监居然真的带着侍卫和狗过来了,当即一刻也不敢再耽搁下去,拔腿就跑。   陈景安远远看到了,冷哼一声:“算他识相!走,咱们回去!”   一行人自原路折返,陈景安回到园中向裴昭阳复命,言语间对萧逸不由带出了几分不待见。   裴昭阳便道:“以后看到他,不用请示,直接把人赶走便是。”   “奴婢遵命。”   晏明华却笑了起来:“这也没办法,谁让昭阳姐姐待字闺中,又生得如此貌美,有人心生恋慕,也是情理中的事。”   “你看起来很高兴?”裴昭阳瞥她一眼,语气透着几分不悦。   晏明华乖乖敛起笑意,又问:“话说回来,你可有想过‘裴昭阳’将来怎么办?这个身份可是写上你们家宗谱上的,总不能直接说她失踪了吧?”   裴昭阳道:“此事我和二哥早有商量,待时机成熟,他会下旨让‘裴昭阳’带发修行,为大楚祈福。”   晏明华一愣,上下打量着他:“所以过些时候,你还要打扮成道姑?”   “……”这下轮到裴昭阳愣住了,明明是早就决定好的事,如今被她点出来,怎么就那么别扭?   晏明华却是在想,等她的裙子做好了,也不知道可还有上身的机会?   或许,她应该提前做几身道袍给他备着?   两人心里各自想着事,日落时分,裴昭阳见天色不早,便起身送她回去。   此后的几天里,两人仍是成天往外跑,宜清园、长公主府,就连齐王府都进去逛过了。   由于裴承夜一直用着裴昭阳的身份,旁人还以为是两位长公主结伴出行。   次数一多,郭存镜也诧异起来,还问晏明华说为何总是跟裴昭阳出去玩,裴承夜怎么没有来过?   听得晏明华心虚不已。   她随口敷衍了几句,郭存镜倒也没在意这些,只是对她说:“过几天是文定的日子,你乖乖待在家里,别到处乱跑。裴家那边会请成英郡王妃过来当全福人,你可记着了,以后你们的婚事还得劳烦人家帮忙的。”   晏明华连忙点头应下。   转眼到了文定那天,成英郡王妃和宗正卿一块登门,将文定所需的一干礼品送来,东西都是按制备下的,除了珠翠首饰,金银器皿,还有必备的猪羊酒面、缎匹茶饼等物。   魏王府这边也依礼回赠了礼物。   虽说她和裴承夜的亲事是一早就定下来的,她心里也很乐意,但是亲眼看着六礼一步步进行,晏明华仍有一种恍如梦中的感觉。   这天她进宫去找裴昭阳,临到清泉宫的时候,不知怎的,心里突然涌出几分别扭的情绪。   踟蹰之间,裴昭阳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多半是听到她来,却迟迟不见她进去,就出来找了。   晏明华被他拉着进屋,四目相对,却都没有说话。   好不容易岔开话题,东拉西扯地说了几句,还没说上几句,话题不知不觉间却又转回去了。   裴昭阳干咳一声,抬眼看着晏明华:“你我的事,也该去长康宫跟父皇说一声。”   晏明华点点头,又问:“你不换身衣裳再过去?”   “算了。”裴昭阳摇头。   谁让每次他换男装去长康宫,太上皇总以为他在女扮男装。   怎么解释都解释不通。   两人携手来到长康宫,没想到裴绍也在。   听到晏明华定亲的事,太上皇抚须叹道:“姑娘家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对了,是哪一家的?夫家姓什么?”   晏明华一怔,忙道:“姓裴。”   太上皇点头笑道:“还是咱们老裴家,不错!”   晏明华微蹙着眉,不知道要不要再解释一句,她下意识去看裴昭阳。   裴昭阳握住她的手,轻轻一捏,摇了摇头。   有时候解释得太多,反而会让太上皇更加糊涂。   太上皇就坐在他们的对面,抬眼注意到他的这点小动作,当即定睛看了过来,裴昭阳连忙松开手。   却听太上皇突然开口道:“晏家的小姑娘都定亲了,昭阳你呢?”   这一瞬间,裴昭阳险些以为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   太上皇眉头紧拧,兜自念叨起来,“老婆子是怎么回事?你已经都这么大了,该赶紧帮你找个婆家了!”   “……”裴昭阳无言以对,唯有沉默。   裴绍见此,忙道:“爹,其实昭阳他是……”   刚一开口,却惹来太上皇的怒目相视:“你也是,这当哥哥的,也不知道整天在忙些什么?赶紧帮你妹妹挑个夫婿是正经,免得好人家都被别人挑走了!”   “呃……”裴绍一手按着额头,一脸哭笑不得。   “怎么不说话,难道是被我说中了?”太上皇一阵摇头叹气,回头看到裴昭阳,却又是一脸慈爱,“昭阳别怕,爹这就写信去给我那帮老兄弟,让他们把自家的孩子都叫过来给你看看,咱们慢慢挑,挑出一个四角俱全的!”   裴昭阳的脸色愈发难看:“爹,不必为此费心,其实我……”   “哎!姑娘家就是容易害羞,不要紧,这事爹给你做主!”太上皇这便让孙总管帮他准备笔墨,他要开始写信了。   “老爷子,这……”孙总管满脸着急,不知所措。   晏明华忙道:“裴伯伯,哪里需要你亲自出马?这事不急,我们可以自己来的。”   太上皇摆手笑道:“乱来,哪有姑娘家自己出面选婿的?”   “不能自己出面……还有裴二哥呢!裴二哥会帮忙的,对吧?”   裴绍回过神来,见裴昭阳和晏明华都盯着他看,忙点头道:“是啊,爹,这事我来处理就好,我认识的青年才俊也是不少的。”   “什么叫处理?你得睁大眼睛,尽心帮昭阳挑一挑才行!”   “儿子晓得!”   “找到了,记得带过来给我看看,我要亲自把关!”   “是,儿子明白了。”裴绍只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连忙点头全都应承下来。   等到离开长康宫的时候,几人都长长吁出了一口气。   谁也没有想到太上皇会突然抓住这件事不放。   想当初他还没生病的时候,也是乾纲独断、说一不二的性子,如今只是糊涂了些,记忆也不如从前,若论固执,却是有增无减,无人能阻的。   如果太上皇非要坚持亲自出面选什么女婿,接下来的场面真的很难收场。   裴昭阳垂着眼帘,脸色有些难看,晏明华柔声安慰了几句,方才略有好转。   裴绍叹道:“方才之事,也是无奈之举,爹近来健忘,很快就会忘了。以后咱们都注意一些,别在爹的面前提什么婚姻嫁娶之事,想来不会有问题的。”   说着又向送他们出来的孙总管吩咐了几句,让他也注意一些,如果有人来探望太上皇,决不许让对方说起这样的话题。   孙总管连忙答应下来、   这条计策果然奏效,此后的几次见面,太上皇仿佛忘了先前之事,再也没有提过找女婿的事。   兄弟俩都松了口气   不曾想没过几天,太上皇居然又问了一遍。   裴绍略一迟疑,太上皇当即拍着桌子:“我知道了,你这是在敷衍我呢!你拢共就这么一个妹妹,不想帮忙就早点说,我这个当爹的还没有死呢!”   这话说得很重。   裴绍连忙离座,上前安抚了几句,太上皇却不肯听了,非说要亲自去找。   情急之下,裴绍脱口而出:“爹,其实昭阳已经有心上人了。”   太上皇很是惊讶,当即催着孙总管去把裴昭阳喊过来。   孙总管也没有想到怎么几句话下来,场面就变成现在这样了,连忙亲自跑一趟清泉宫,找到裴昭阳,匆匆说了经过。   裴昭阳来到长康宫,太上皇根本坐不住,在殿中来回踱步。   看到裴昭阳来了,却支吾起来:“昭阳,你、你真的已经有心上人了?”   裴昭阳:“……”   “有就点头,没有就摇头,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昭阳!”裴绍在太上皇的背后给他使了个眼色。   “是的,爹,确有此事。”裴昭阳干脆承认了。   其实也没错,他确实有心上人。   太上皇急忙追问道:“是谁家的,姓什么叫什么?算了,你改天把人带过来,让爹给你掌掌眼!姑娘家大了,到底是留不住啊……”   他叹了几声,背着手缓缓回房去了,留下裴绍和裴昭阳兄弟俩面面相觑。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还是想着该怎么把这谎圆过去吧?   等到晏明华进宫听说此事,也是吓了一跳:“随口答应倒是容JSG易,可你们打算怎么收场?”   去哪找一个昭阳长公主的心上人?   她起身在屋里转了两圈,越想越觉得苦恼,回头一看,却见裴昭阳眼也不眨,定定打量着她。   晏明华突觉不妙:“干、干嘛这样看我?”   裴昭阳没有出声,上前按住她的肩头,让她转了个圈。   晏明华心里咯噔一下,他该不会是想……   “明华,记得你说过,你以前经常穿着男装出去玩?”他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晏明华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该不会是……”   “你不是说过,如果你是男的,就如何如何?”裴昭阳越靠越近,垂着眼帘,低声幽幽道,“让你等到这个机会了!”   晏明华:“……”   原来机会是留给会胡思乱想的人的? 第51章   一句话说完, 裴昭阳折身坐了回去,自顾自品着茶,好像他刚刚提的只是一件寻常小事,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晏明华却没法保持风轻云淡, 快步走过去, 一手夺过他手里的茶杯。   “你是在说笑吧?”   裴昭阳轻叹一声:“我也知道这事勉强不来,你要是觉得为难, 那就算了, 我回头随便找个侍卫……”   “不行!”晏明华想也不想,直接就否决了。   “那就只能拜托齐王妃了!”裴昭阳勾唇一笑, 拉着晏明华在身边坐下,又给她倒了茶。   “我总觉得, 这事还是从长计议的好。”晏明华气鼓鼓地低声嘟囔一句,让她去假扮昭阳长公主的心上人, 这种事怎么想怎么荒唐。   裴昭阳看出她的顾虑, 便安慰道:“父皇不一定记得,不过是有备无患罢了。”   晏明华仍是不大放心:“倘若真要如此行事,裴伯伯是见过我的,他怎会认不出来?”   “稍微变装一下就是了。”   裴昭阳说着,便让灵思去找他以前的衣服, 看是否有晏明华能穿的。   灵思很快翻出一件云水蓝色的圆领长袍和一双乌色长靴,虽是前些年的旧物,但看起来都是新的, 只是因为不合身了, 所以收在箱子里。   抖开一看, 以晏明华的身量多半能穿, 于是晏明华被他催促着进了房间, 更衣去了。   晏明华望着灵思手里的袍靴,心情一时有些复杂,她在陵州的时候之所以男装,其实只是为了方便。   她虽然长得高挑,但是五官并不像男子,前些年面容稚嫩,身形也还没有长开,穿上男装出去,只要不说话,假装成尚未成人的男孩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可如今……   晏明华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想要更像一点,多半还得裹一下胸。   至于声音,她是真的没办法了,装哑倒是容易一些。   好在这一次需要瞒过去的人只有太上皇一个,想来应该不是太难。   揣着一肚子乱七八糟的想法,晏明华换上长袍,再让灵思她们帮她解开头发,改梳男子的发髻。   青霜站在一旁不知从何下手,还是灵思开口让她帮忙搭把手,这才回过神来。   她向来心思简单,只当是裴昭阳不想嫁人,便让她家公主帮忙糊弄太上皇。   当着灵思的面,她也不好直接抱怨什么,既然她家公主都不介意,她老老实实做好自己的事情,帮她们守住秘密就是了。   晏明华换好装正准备出去,灵思塞了一柄玉骨洒金扇给她,说是她扮成男子气质偏于文弱,手里有把扇子,正适合扮成一个翩翩佳公子。   也不管现在还是春天,还不到用扇子的时候。   晏明华想了想,还是照做了,等出门见了人,但凡不知所措的时候,这把扇子正好可以用来帮忙挡挡。   房门一开,她抖开扇子,一手负于身后,施施然仰首阔步走了出去。   临至裴昭阳面前,她摇着扇子来回走了两圈,这才在他的面前站住了:“长公主有礼了。”   一开口,仍是清脆的少女声线。   裴昭阳打量了几眼,忍不住笑了出来。晏明华见状,精气神顿时泄了七八分:“笑什么笑?我就说了不像的!”   她单独一个人站着还好,一旦和裴昭阳站在一起,整个人看起来稚气更甚。   这般模样,如何让太上皇相信,“他”和裴昭阳是一对?   “无妨,”裴昭阳止住笑,“身高不够,可以换一双厚底的靴子,没有合脚的,就让人下去赶制。至于容貌,那就更好办了。”   他把晏明华拉到房里,在妆奁前坐下,又让人搬出一堆瓶瓶罐罐。   晏明华懒得阻止他,任由他在自己脸上涂涂抹抹。   裴昭阳拿起黛墨帮她加粗了眉毛,再修饰一下脸上各处。   “你虽然自幼习武,但身形尤其是肩背,较之于男子仍是单薄了些,回头我让灵思帮你找一件宽大些的袍子,里面再多垫几件厚衣服,看起来应该会好些。”   晏明华想了想:“也可以套一件棉甲,把中间那层铁片去掉,改成贴身一些穿在里头,外面再套上长袍,想来应该可行!”   她口中的棉甲其实是军中甲胄的一种,棉花反复捶打压制成薄片,中间再夹上一层铁片,可抵御刀箭,也可以防备火器。   不过她这一次只是用来伪装身形,就没必要夹上铁片,只用棉花就可以了。   反正现在天气还冷,衣料厚实,不容易看出来。   “看来你已经有主意了,”裴昭阳莞尔一笑,“好了,你看看现在如何?”   晏明华对着镜子一看,镜中映出的面容少了几分稚气,多了几分英武。   她不由笑了起来:“这一晃眼看过去,倒是有些像我二哥。”   “晏贤啊?”多年不见,裴昭阳已经不大记得这位未来内兄的模样。   晏明华点点头,又道:“不过二哥的脸好像更长一点,鼻子也高一点。”   裴昭阳叹道:“脸型暂时只能如此了,如果想要显得长一些,除非把额发剃掉。”   “不用了!”晏明华下意识护住了自己的脑门,抬头见裴昭阳似笑非笑的样子,才知道他又在吓唬人。   晏明华哼了一声:“别的好办,声音呢?裴伯伯问起来,我总不能不开口吧?”   她又不像他,想用什么声音都能切换自如。   “其实这个并不难学,”裴昭阳弯身坐了下来,拉起晏明华的手按在她自己的脖颈间,“你试着变一下声调,觉得哪个声音合适,就记着喉咙那几块软骨的位置,照着像平常一样说话就行了。多练几次,很快就会自然很多的。”   “是吗?”晏明华试着说了几句,声音自不自然她听不出来,嗓子不舒服倒是立竿见影的事。   她忍不住抱怨了一句:“明明就没有你说的那么容易!”   裴昭阳笑道:“那到时候少说几句就是了。”   “好吧。”   昭阳长公主的心上人,还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家伙!   “那身份呢?籍籍无名的人物,裴伯伯会接受吗?”晏明华继续问道。   裴昭阳没有直接回答:“你以前出去,也一直顶着原名?”   “那倒没有,我有个化名叫晏珉,对外的身份是我爹的侄子。你也知道我大伯还没成亲就过世了,并没有留下一儿半女,可外人又不知道这些。”   裴昭阳点点头:“借用晏家子侄的名号,确实能让父皇放下戒心,那就这么定了?”   晏明华一愣:“你不再认真考虑一下,我总觉得这事哪里不大妥当……”   话音未落,裴昭阳忽然伸手过来,轻轻捏住她的鼻子:“不过是走个过场,难道你真的以为你能顶着一个假身份尚主?”   “是吗?”晏明华将信将疑。   但愿太上皇只是一时兴起。   此后一连十几天过去,太上皇仿佛忘了这事,晏明华几人见此,纷纷松了口气。   想来太上皇应该只是看到别人家的女儿定亲了,就想到自家的孩子,心血来潮方才有了这么一出。   时间一久,他自然也就忘了。   正当众人放松下来,以为无事发生的时候,太上皇突然又问起此事,还催着让裴昭阳赶紧带着“她的心上人”过来让他看看。   裴昭阳只好应承下来,回头和晏明华准备妥当,这才带着她来到长康宫。   此时晏明华已换成了男子的装束,身着月白色宽袖长袍,脚踏厚底靴,和裴昭阳站在一起,分明是一双玉人。   只可惜,这是一双雌雄颠倒的玉人。   裴绍听说这事,也跟着赶到长康宫,说是帮忙控制一下场面,其实也存着几分看热闹的心思。   临到殿前的时候,裴昭阳先进去了,晏明华独自一人留在外面等候通传。   好在这附近早就被裴绍和裴昭阳的人控制起来,闲杂人等无法靠近,不然要是遇上宫里的人,她还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事糊弄过去。   等了一会,孙总管出来请她进去。   晏明华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踏入殿中。   太上皇的目光瞬间探了过来,晏明华挺直腰背,大步上前沉声道:“小侄晏珉,见过裴伯父。”   上首之人沉默不语,打量了半天JSG,方才开口道:“一脸孩子气!”   言下之意,显然有些看不上“他”。   晏明华反倒松了口气,看来太上皇并没有认出她是谁。   一旁的裴绍担心太上皇没听出其中的关键,忙道:“爹,你可能不认得他,他是晏叔父的侄儿。”   太上皇一愣:“晏老弟的侄儿?晏老弟只有一个亲哥哥,死的时候才十六岁,还没成亲呢?”   裴绍叹道:“其实他是遗腹子。”   太上皇完全没有想到这其中的岁数根本对不上,只是捻须叹道:“晏家人口不多,多一个亲侄儿也是好的。既然是晏老弟的侄儿,那么也是自家人了。”   他起身走到晏明华的跟前,语气倒是比之前和蔼许多:“你这个侄儿,我认下了。对了,看你年纪也不小了,定亲了没有?”   裴绍一愣,忙道:“爹,您又忘了,他这不是和昭阳……”   太上皇看着坐在一旁的裴昭阳,回头看到晏明华的时候,目光顿时冷了下来。   “好小子,原来你竟是看上我的宝贝女儿?”   话音未落,他直接一巴掌拍在晏明华的肩头。   太上皇手劲不小,好在晏明华早有防备,身上又套了一层棉甲,他这一掌下来,并不能让她如何。   “看来你也是练过的,那就好办了!”太上皇冷哼一声,“是驴子是马,拉出去溜溜才知道!来人啊,去拿我的大刀来!”   一言既出,满殿的人全都乱了,太上皇这是打算亲自下场刁难一下未来女婿?   裴绍连忙过来将他拉住:“爹,看在晏叔父的面子上,意思一下也就是了,哪能让您亲自动手?”   说着,他指着身后一个侍卫:“你,出来和晏珉比试一下,让太上皇看看!”   “属下遵命!”侍卫领命出列。   晏明华松了口气,和裴绍的心腹过招那就容易多了,输赢都是能控制的。   太上皇被裴绍扶着回去坐下,回头看到晏明华手里只有一柄扇子,别无兵器,又说可以借他的大刀给她,裴绍又一次拦了下来。   玉扇易折,晏明华便从别的侍卫那里借了柄剑,两人就在殿中开始比武。   晏明华武艺不差,侍卫更是有意放水,两相配合之下,很快被晏明华挑掉兵器,输给她了。   太上皇虽然糊涂了,但是对于武技多少还是能看出一点门道的。   “这个晏珉,身手还算矫健,就是单薄了些,剑招都是以轻灵为主,刚劲不足。对了,他今年多大了?”   裴绍答道:“他比昭阳小两岁。”   “还是个少年人,难怪看起来有些单薄,”太上皇抚须叹道,“罢了,昭阳啊,你向来心高气傲的,难得看上一个人。爹也不是故意为难你们,既然你看上了他,他又是晏家的孩子,想来人品不会错的,既然如此,你们择日完婚吧!” 第52章   晏明华闻言, 顿时愣在原地,裴昭阳一时也没有反应过来。   见两人都站着不动,裴绍赶紧给他们使了个眼色,又笑着对太上皇说:“爹, 你看看他们, 明显是高兴傻了。你们俩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过来谢谢爹成全你们?”   晏明华和裴昭阳互相看了一眼, 心知躲不过去, 只好上前拜谢太上皇的成全。   二人都是容色姣好,高挑秀逸之人, 站在一处犹如明珠玉树相辉映。太上皇看在眼里,不由连连点头, 想到女儿的终身大事总算有着落了,心中更为畅快。   “好了, 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可惜我岁数大了, 不能亲自给你们操持,还是让……”   一听这话,多半是要提已世的端慈皇后,裴绍见势不妙,连忙抢过话头:“爹, 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办吧!”   太上皇一愣,裴绍又道:“我身为兄长,自当为昭阳的婚事尽一份力。”太上皇这才点头应允:“婚礼的事记得跟晏家好好商量一下, 还有昭阳的嫁妆也该置办起来了, 你就这么一个妹妹, 别亏待了她!”   “是, 儿子都记下了!”   太上皇精力不济, 吩咐完这些,这便回去休息,留下殿中一群人你看我我看你,好半天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裴绍干咳一声,开口打破沉默:“今日之事,只是情势使然,出了这道门,就都忘了吧!”   说是这么说,如果日后太上皇坚持想亲眼看裴昭阳出嫁,多半还得折腾出一个婚礼,好哄他高兴。   太上皇的身体情况,晏明华也很清楚,自生病以来,他能记得的人和事是越来越少,刚发生的事也总是转眼就忘。   难得有一件事能让他一直放在心上,身为晚辈,又怎么忍心让他失望?   想到这些,晏明华在心里叹了口气:“裴二哥,这事真的可以到此为止?”   她的顾虑裴绍心知肚明,沉吟片刻,他转头看向裴昭阳。   “昭阳,你怎么看?”   裴昭阳望着太上皇离去的方向:“身为人子,便是让父皇高兴一回,又有何不可?”   意料之中的回答。   心意虽好,可这等“娱亲”之事实在不好办。   “明华,你呢?”裴绍又问,他大概是今天看热闹看得太高兴了,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你和昭阳关系匪浅,只不过颠倒一下身份,就当是提前熟悉一下婚礼流程了?”   晏明华倒是觉得无所谓,反正她和裴承夜本来就有婚约。   “我都可以的,听候你们的安排就是了,只是我爹娘那边该怎么办?”   她用的是晏家子侄的身份,只要太上皇见到她爹,随口这么一问,事情不就暴露了?   晏珉究竟是何来历,她家老爹还能不知道?   裴绍叹道:“这种事本不该瞒着叔父叔母,只是我担心一旦坦言相告,没准会牵扯出太多不必要的麻烦。说到底,这一出戏是否必然,还得看父皇这边的情况。姑且先瞒着,走一步算一步吧!”   他仍是存着一丝侥幸,如果太上皇转眼忘了此事,他们又何必费这些心思?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晏明华和裴昭阳便答应下来。   裴绍回头又向孙总管嘱咐了几句,这便带着他的心腹侍从启步离去,晏明华和裴昭阳两人也紧随其后离开。   回到清泉宫,青霜一见他们回来,连忙上前问道:“公主,怎么样了?”   晏明华进宫时多半带着她,一起跟过去,太上皇没准会认出来。因此两人离开的时候,青霜就被留了下来。   等待的时间总是特别漫长,青霜心里着急,满脑子都是长康宫那边的事,正急得团团转的时候,总算看到他们回来了。   晏明华跌坐在圈椅上,摇头叹道:“摊上大事了。”   青霜一惊:“让太上皇看穿了?”   “没有,是太上皇想让你家公主当女驸马。”晏明华的声音透着满满的无可奈何。   青霜费了好一会工夫,这才彻底弄明白她的意思,顿时吓得连说话都磕巴起来:“公主,你是说、你是说……”   她的眼神在晏明华和裴昭阳的身上来回移动,本想说太上皇早就糊涂了,他的话怎能作数,可当着裴昭阳的面,她哪敢如此放肆。   “公主,你没有答应吧?”   晏明华朝裴昭阳瞥去一眼,幽幽叹道:“傻青霜,自从我答应换上男装去见太上皇的那一刻,就该有这种觉悟了。”   “可、可是……”青霜急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原以为他们此行去长康宫,只是过去哄哄太上皇的,没想到一转眼,事情竟会变成现在这样!   抬眼一看,裴昭阳坐在另一边的紫檀圈椅,意态悠闲,仿佛她们谈论的这些与她无关。青霜忍不住快步上前,问道:“长公主也答应了?你和我们公主都是女儿家,你若是嫁给我们公主,齐王殿下那边又该怎么说?”   裴昭阳轻笑一声,侧首看向晏明华:“你这个丫头倒真是忠心耿耿,明明如此着急,还不忘关心你和我六哥的婚事。”   晏明华恍然,好像刚想起来:“对啊!险些忘了,我还有一位未婚夫的。那该怎么办?还没完婚,就得尚主,这种事真是闻所未闻。”   她语气颇为夸张,但裴昭阳知道,她只是随口抱怨几下,于是莞尔一笑:“齐王那边不必担心,我和晏珉的婚事只是在太上皇面前走个过场,当不得真。”   “那我们王爷和王妃那边该怎么说?”青霜仍是不放心。   裴昭阳道:“暂且先瞒着,我们已经跟长康宫的孙总管说好了,让他尽量帮忙遮掩一二,实在遮掩不下去的时候,就请他代为解释几句,我们再赶过去,向叔父禀明一切。”   “这样可行吗?”青霜皱着眉头。   晏明华接口道:“应该可以的。近来边境不大太平,兵部事情多,散朝之后爹还得尽快赶去兵部衙门那边,即便是进宫看望裴伯伯,也不会在长康宫停留太久,应该没多少机会说这些的。”   青霜这才暂且放下心来。   其实裴承夜早就想摆脱“裴昭阳”这重身份JSG,对外说“裴昭阳”出宫修道了。   之所以一直拖着,只因过不了太上皇那一关。   他也曾试着跟太上皇提过,可太上皇什么都忘了,也忘了这个计划本是他提出来的。   一听“女儿”要出宫修道,便一门心思认定“她”是遇到什么烦心事,甚至是受了什么情伤,这才想了却红尘,遁入道门。   为此还将裴绍责备了一通,说他枉为人兄,连亲妹妹受了委屈都不知道。   眼见太上皇越扯越远,兄弟俩都不敢再坚持下去,只得编了些话,以平息太上皇的怒火。   其实以他和裴绍的能力,自是可以瞒着太上皇,将一切处理妥当。   但兄弟俩又担心一旦哪里出了差错,或者走漏了消息,太上皇知道后,必定会十分伤心难过,这才一直拖着。   结果拖着拖着,太上皇开始操心裴昭阳的婚事,还想尽快把“她”嫁出去。   阴差阳错之下,就弄成现在这副局面。   说不发愁,那都是自欺欺人的。   晏明华身上穿着男装,这便回房梳洗更衣,出来的时候,正好看到裴昭阳独自坐在窗下,双眸低垂,面色平静如水,看不出喜怒。   不由暗自叹气,想他以女子的身份生活了十来年,如今还要以这个身份成婚。   虽说这一段经历并不能当真,然而到了那一日,他仍然得在众目睽睽之下穿上嫁衣走上喜轿,心里有疙瘩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晏明华这便走过去坐下,轻倚着他:“你在想什么?”   裴昭阳轻声笑道:“我在想,如果只是做一场戏给父皇看,并且封锁消息,也不是全然没有机会。”   “诶?”晏明华不由一愣,定定望着他,“原来你是在想这个!”   “不然呢?”裴昭阳反诘一句。   晏明华释然一笑,这才放下心来,原以为他心中郁结,看来是她多心了,也低估了他的心性。   她伸手勾住裴昭阳身前的头发,缓缓绕于指尖:“昭阳长公主,方得‘佳婿’,感觉如何?”   裴昭阳静静望着她,忽然间就明白了她先前在担心什么,不由弯唇一笑,低声道:“我知道这事确实荒唐,如果换成别的什么人,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但若是与你一同,就不一样了。”   纵使世事再荒唐,只要彼此并肩携行,便无所畏惧。   晏明华听出他的未尽之语,忍不住也勾起唇角:“也因为是你,我才答应帮忙的,不然我才懒得掺和进来。”   “我知道。”   四目相对中,心中多少情愫无需言表。   “对了!”片刻之后,晏明华这才从他的怀里起来,“你刚刚说的机会是什么?婚礼动静不小,宫里又住着这么多人,想要瞒过旁人的耳目可不容易。”   裴昭阳点头道:“宫里的人确实很多,既然如此,何不干脆挑一个宫里没什么人的时候?”   晏明华忽然想到什么,眼睛顿时一亮:“你是说琼林宴?” 第53章   裴昭阳会心一笑:“没错。”   按照惯例, 殿试过后的琼林宴历来不在宫中举行,而是在西郊的琼林苑。   太上皇在位时,为了推崇文治,琼林宴办得极为盛大, 与会者不止有各级文臣和皇族宗亲, 就连宫中的后妃也会一同出席,共享盛宴。   届时, 后妃还会提前一两天出宫前往琼林苑, 在那边小住几日,等到宴会结束才慢慢起驾回宫。   后妃人数众多, 此去琼林苑,身边随侍的人只多不少, 如此一来,宫中耳目自然顿减。   今年是裴绍即位的第一年, 琼林宴只会更为盛大, 如此良机,无疑正是一个瞒天过海的好机会。   他们只需要牢牢守住长康宫和清泉宫,不让闲杂人等靠近,小心行事,完全可以控制住局面, 以免事情传出宫外。   裴昭阳简单几句说出他的设想,晏明华连连点头,感慨道:“这确实是一个好机会!毕竟这一回, 你们裴家是女方, 不需要布置喜堂, 无非是布置一番, 让裴伯伯亲自送你出嫁罢了。“   裴昭阳勾唇一笑:“既然你也说好, 那么晏珉晏公子,到时候就有劳你配合一下了!”   他似乎是做戏做上瘾了,这种时候还有心情说笑。   晏明华当即瞪去一眼:“先说好了,只有这一回,等事情结束了,你和裴二哥兄弟俩自己去跟我爹娘解释,我可不会帮你们打头阵。”   这是情理之中的事。   即便她不说,裴昭阳也不会让她独自迎接晏家两位长辈可能会有的怒火。   然而当下,她懒洋洋地靠在自己身边,低声说着话,似埋怨又似撒娇,裴昭阳就忍不住想逗逗她:“只让我自己去,你也不帮我说点好话?”   晏明华直起身来,双颊微鼓,垂眼瞥着裴昭阳:“那我也得找到机会才好开口,不然我娘肯定会说,这还没成亲,胳膊肘就往外拐?要是爹娘他们真的怨上你们裴家,咱们的亲事还怎么继续下去?”   裴昭阳缓缓靠近,臂间悄然间已将她环住,低声问道:“原来你是在担心我们的亲事?”   他突然换回原本的声线,略显低沉的声音在晏明华的耳边响起,只觉耳边一热,不由将人推开一些:“我们在说你‘出嫁’的事,你不要转移话题!”   裴昭阳一顿,又笑了起来:“这不也是我们之间的亲事?”   “……”晏明华无法反驳。   商量归商量,这事最终还得看太上皇的意思,如果他过两天就把这事抛到脑后,他们自然可以省些事,不必再费心准备什么。   只可惜,侥幸的想法终究不会成真。   几天后晏明华再次进宫,便从裴昭阳那里听说,太上皇见到裴绍的时候,总是在问昭阳的嫁妆准备得如何了,还催着要看嫁妆单子。   裴绍只能尽量搪塞过去,过后又和简皇后配合着拟出一份嫁妆,将单子送到长康宫给太上皇过目,太上皇挑剔了几回,这才点了头。   晏明华一听,心中顿时了然,这一次太上皇是真的把这事牢牢记在心上了。   自他生病之后,这样的事极为少有。   如果这是太上皇康复的契机,谁又愿意就此错过?即便不是,就当是做场戏,让他高兴高兴也好。   在裴绍和简皇后的努力下,裴昭阳的嫁妆很快就准备妥当。   嫁妆单子送到清泉宫的时候,晏明华也在,便拿过来看了一眼,不由叹道:“难为二嫂了,明明只是做戏,仍准备得如此周全。”   裴昭阳亦颔首道:“这些年二嫂关照有加,我也不知该如何谢她,只能日后再看了。”   晏明华点点头:“对了,我需要准备聘礼吗?”   身为公主,她当然是有俸禄的,晏振和郭存镜向来宠她,每年还给她添了不少月例银子。她的手里从不缺钱,置办一份聘礼毫无难度,难的是怎么瞒过双亲的耳目。   裴昭阳没料到她过了这么久才想到这一点,不由笑道:“不必了,这些琐事二哥会处理好的。”   晏明华点点头,这才放下心来:“那就好!反正到时候,我们俩只是戏台上的两个角,只管配合着演戏就好了。”   裴昭阳看她一眼,幽幽问道:“只是演戏,不准备入戏吗?”   “昭阳长公主——”晏明华望着他,突然压低声音唤道。   裴昭阳不由身形微僵,每次一听她这么称呼自己,总会生出一丝不妙的预感。   晏明华接着往下说:“如果成婚之后,太上皇想要早点抱到外孙,一享天伦之乐,你打算怎么办?”   说着,她缓缓叹了口气,眉头微微皱起:“唉!太上皇也是慈父心肠,想必长公主不会让他失望的吧?我就知道,长公主最孝顺了,怎么会忍心看到太上皇失望呢?”   “明华……”裴昭阳眸光低垂,声音平静,却隐隐带着一股风雨欲来的气势。   晏明华心知不好,话音刚落,也不管裴昭阳接下来要说什么,直接撒腿跑开。   不曾想,身后闪电般伸出一只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拽了回来,扣入怀中。   晏明华一抬头,便迎上裴昭阳黑沉沉的目光。   青霜她们都站在稍远一些的位置,也没听到他们之前说了什么,看到这边的动静,只当是两人又在玩闹,低头窃笑几声便不管了。   “裴、裴六哥!”   昳丽面容近在眼前,对上他的眼睛,晏明华只觉一阵心跳加速,不由低声轻唤一声。   裴昭阳仍环着她,微凉的指尖在她的脸颊摩挲着,最终轻轻点在她的鼻尖:“每次在我耳边胡说八道一通,说完撒腿就跑,你以为我会没有防备?”   晏明华一把拉住他的手,哼声道:“谁让你先提什么入戏不入戏,我只是顺着你的话往下说罢了!再说了,我无非是给你提个醒,免得到时候裴伯伯真的这么说了,你又要发懵!”   裴昭阳勾唇笑道:“所以我还得多谢你的提醒?”   晏明华从他的怀里退了出来,直身站好JSG,伸手帮他整理好身前微乱的头发,这才抿嘴一笑:“咱们是什么关系?咱们可是‘好姐妹’,不用谢!”   话音刚落,翻掌稍一用力,裴昭阳一时没有防备,竟被她一掌推开,后退几步方才站稳,而晏明华早已趁机跑远了。   裴昭阳愣了一下,也跟着拔腿追了过去。   “明华,你站住!”   “我就不!”   两人一个跑一个追,很快就消失在青霜等人的视野里。   青霜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不由笑了起来,回头看到灵思,便叹道:“宫里的人都说你们长公主冷漠持重,依我看,其实你们长公主也蛮活泼的嘛!”   “……呵呵,是吗?”灵思一阵干笑敷衍过去。   晏明华和裴昭阳你追我赶,一路跑出映泉殿,在花林间穿梭追逐。   此时正是春雪消融时节,桃李樱杏竞相开放,花瓣随风飘舞。   晏明华脚步渐缓,仰头看花时,一个不留神,便被裴昭阳自身后逮住了。   “怎么样,还跑不跑了?”   晏明华回身将他抱住,轻轻倚在他的肩头,算是告饶。   “裴六哥,你看清泉宫这一片林子多好看,小时候刚搬过来,你还总是对这些树看不顺眼,命人砍掉了好多,真可惜!”   裴昭阳也没反驳,他一路追出来,也不是因为生气,更何况如今佳人在怀,哪有工夫追究那些琐碎小事?   “知道你喜欢,我早就让人在齐王府也种了一片。”   晏明华一愣:“上次咱们过去的时候,你怎么没说?”   “刚栽下不久,还不成气候,就没有告诉你。等过几年枝桠长开了,开花时节也会很好看。”   晏明华暗自一笑:“以后的事还远着呢,还是先过了眼前这一关吧!”   送嫁的事都是裴绍和简皇后亲自安排的,至于魏王府那边,仍是瞒着没有说。   这些天过去,晏振也时常去长康宫看望义兄。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两人见面的时候,太上皇并未提及裴昭阳和晏珉的事。   偶有一两次险些提到这个话题,一旁的孙总管连忙开口岔开,太上皇被他一打岔,也就忘了。   一来二去,晏振隐约看出不对,怎么义兄每次一提昭阳的婚事,孙总管就过来打岔?   转念一想,莫非是裴绍的吩咐,担心义兄一时兴起,乱点鸳鸯谱,金口玉言一出不好收场?   他也没有多问,直到回到魏王府,这才忍不住在饭桌上跟妻子提了几句。   “说起来,昭阳也不小了,是该考虑一下终身大事。假若她有了人家,正好可以借着她的婚事给大哥冲冲喜。”   郭存镜眉头一皱:“冲什么喜?女儿家的终身大事可不能这么草率!”   她对裴昭阳的印象越来越好,自然希望她将来能有一个好归宿。   晏振看出妻子的心思,连忙赔笑道:“我也是随口这么一说,大哥以前就信这些。”   郭存镜哼声道:“大哥要是好好的,才不会乐意看到昭阳为了给他冲喜,就匆匆嫁人!”   “你说的也是……”   晏明华埋头扒饭,越听越是心虚,恨不得当场原地消失。   偏偏她爹突然朝她看来:“湘湘,你经常进宫找昭阳,可曾在宫里听到什么消息?或者,昭阳自己可有什么心上人?”   晏明华干笑一声:“没、没听说过呀!”   “这样啊!”晏振只是随口一问,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晏明华却不敢再待下去了,草草扒了几口饭,便说吃饱了,连忙下了饭桌,溜之大吉。   转眼春闱即将开始,玄真子和顾鸣的事终于调查完毕。   事涉皇族,又牵扯到人命,加上玄真子那帮人还是谭家余孽,不可草率行事。审理了许久,最终以谋逆罪判了斩立决,结案之后,便将玄真子一干人等直接拉到午门斩首示众。   至于昌国公府,顾鸣和裴承衡暗通款曲,本不是什么滔天大罪,可惜他一错再错,居然和乱党勾结到一起,企图祸害皇族血脉。   一时间弹劾顾鸣父子的奏折堆满了裴绍的御案,不少臣子都说顾鸣此举与谋逆无异,应该重判,以示惩戒。   顾贤妃听到风声,连忙脱簪素服来到裴绍面前,代父请罪。   裴绍也知道她深居宫中,父亲和弟弟在外想要做什么,又岂是她能阻止的?   于是将人传唤入内,安慰了几句,便让人把她送回寝宫。   仔细考虑过后,裴绍念在顾鸣当年拥护太上皇有功,不愿大开杀戒,便只处置了昌国公府的几个家奴。   至于顾鸣,也仅仅只是夺了他的爵位,贬为白身,命他们一家早日搬离御赐的国公府,另寻居所。   同样参与其中的顾元洲,念在他年纪尚轻,且不是主犯,裴绍也没有过多怪罪,只是将他贬谪出京,前往西南边陲的一个小县城当任县尉。   日后若能戴罪立功,未尝没有调回京城,继续为朝廷效命的机会。 第54章   判决一出, 刑部的人当即催促顾元洲赶紧动身,顾元洲只好与父亲家人话别,简单收拾了行囊准备离京。   恰在这时,京兆府的鸣冤鼓被人敲响了。   来人自称是前朝公主的家臣, 此次前来, 乃是为了状告顾鸣多年前为了另娶贵女,逼死发妻稚子一事。   他们手中握有部分证据, 因为这个缘故, 还受到昌国公府的追杀,当年也是历尽艰辛方才逃了出来。   这些年他们一直东躲西藏, 就怕被顾鸣的人发现。   如今听说昌国公府倒了,这才胆敢现身, 为旧主讨一个公道。   前朝覆灭后,部分归降的皇族留居京城, 朝廷对于这些人一直以礼相待。   顾鸣的发妻虽为前朝公主, 但不曾参与过政事,若她在世,也不会受到过多的牵连,顶多只是没了公主身份,无法为顾鸣的仕途增光添彩。   在世人眼中, 顾鸣与公主恩爱多年,顾鸣若是心存一丝良善,便不该亏待妻子, 更遑论为了另娶勋贵之女, 竟将妻儿一并除去, 如此残忍的行径, 实在是天理难容。   留居京城的前朝宗室当即联名上书哭诉, 请裴绍下旨彻查此案。其时恰逢春闱,各地举子齐聚京师,听闻前昌国公居然杀妻灭子,亦是议论纷纷。   裴绍原是念着顾鸣的功劳,这才放他一马,将罪责推到谭家余孽的身上。   得知此事,裴绍震怒不已,认为顾鸣辜负了他的信任,加上物议不止,一怒之下,再无念旧之意。   在裴绍的授意下,顾鸣迅速被押回牢中,审讯多日,仍是不肯认罪,口中只呼冤枉。   京兆府请示了裴绍,便派人挖出前朝公主及其子的棺木,彻查几人的死因。   经过检验,前朝公主的尸骨发黑,显然死于毒杀,而非顾鸣宣称的病故,几个孩子的死因也是各有蹊跷之处。   除此之外,告状之人也说,曾有公主家臣死于顾鸣的追杀,家人也受到连累,可谓家破人亡。   不日之后,京兆府的调查很快有了结果。顾鸣杀妻灭子一案证据确凿,此后又为遮掩自己的罪行,残害无辜人命,其罪当诛,拟斩监侯,暂且收押牢中,等秋后再行问斩。至于相关人犯,亦是依律治罪。   消息一经传出,京城上下又是一片议论不止。   虽然一直有传闻称,顾鸣的妻儿死得蹊跷,但无凭无据的,众人向来只当是谣传,没想到传闻居然全是真的。   顾元洲作为顾鸣的长子,受其牵连,贬谪外任一事被吏部取消,功名也被免除,仕途从此断绝。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的母亲在娘家人的支持下,直接扔下一封断绝书,和顾鸣一刀两断,带着嫁妆离开了。   几名父妾也悄悄卷了细软,离开顾家另寻出路,剩下几个舍不得儿女,或是无路可去的姨娘,仍然留在顾家,但也是满面愁容,整日唉声叹气不止。   深居宫中的顾贤妃受惊过度,一连数日始终卧床不起,再无余力顾及娘家。简皇后见此,便让永昌公主进宫亲自照料贤妃。   顾贤妃缓过来之后,本想让女儿去裴绍面前为顾家求情。永昌心知外祖犯下大错,已触怒天恩,此时去求情无意于火上浇油,就没有答应,只劝说贤妃好生保重自己,至于顾家将来如何,只能看子侄辈的了。   顾贤妃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看着曾经赫赫扬扬的昌国公府就此烟消云散。   族人们虽是心有不甘,却苦于无力延续曾经的辉煌,甚至在失去国公府的庇护之后,他们连生计都出现了问题,不少旁支干脆收拾好家私,举家离开京城。   与此同时,又有另一支人马趁着无人注意的时候,悄悄离开京城,望龙兴之地应州而去。   这一行人假装成护送家眷回乡探亲的富户,一路上甚至低调。   至于其中的家眷,正是当日被裴承夜和晏明华救下的那名幼童裴文熙。   如今他已经更名改姓,不再是裴家人。   裴氏作为皇族,血脉不容混淆。虽有玉佩为JSG证,容貌也酷似裴三,但仅凭这两点,并不足以断定他就是裴三的血脉。   裴绍也没有替自家三哥乱认儿子的喜好,干脆下了一道旨意,将此子送回应州,交由当地一户异姓旧亲抚养,姓氏字辈也按照旧亲那边全盘改掉。   从此之后,世间再无裴文熙,只有一个生在应州,长在应州的稚嫩孩童。   晏明华在清泉宫得知此事时,护送的人马早已离开京城。   她也是没有想到,他们当日不过是察觉到一丝异样,仗着千岁的身份拦了一下,结果接二连三的,居然牵扯出这么多事。   谈话间,她和裴承夜又提起那个孩子。   “可惜他已经记事了,记得自己从何而来,这一点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晏明华叹道。   裴承夜道:“以他之早慧,想必能理解其中的不同,虽然没了宗亲的身份,至少能在应州平安长大。”   反倒是裴三那些儿女孙辈,还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被放出来。   晏明华沉思片刻,点头道:“你说的也是。”   春闱结束时,正好也到了晏明华的生辰。   这天一大清早,晏明华就被青霜她们叫起来,认真妆扮了一番。她院子里的人早就在外间等着,准备给她拜寿,郭存镜也派人送了一碗长寿面过来。   寿宴早就安排好了,还请了京城里有名的马戏班子进府热闹一番。   眼看晏明华即将成为裴承夜的王妃,得知她过生日,许多裴家宗亲都来到魏王府给她贺寿。   裴承夜来得也很早,见他和自家女儿相处甚欢,郭存镜自是万般欣慰。   唯独让她觉得奇怪的是,裴昭阳并未现身,说是偶感风寒,不便前来,只让吕总管将她准备好的寿礼送了过来。   郭存镜心下讶然,从回京到现在,似乎还没有见过裴承夜和裴昭阳同时出现。   莫非兄妹俩闹了矛盾?不然为何总是不碰面?   女儿的大好日子,她也不便当场问个清楚,便将疑惑埋在心里,打算过后再找机会问问看。   裴昭阳命人送来的礼物是一对白玉雕成的偶人,大约一尺来高,底下衬着朱色的绫子,质地愈显莹白。   放眼望去,只见一双玉人眉目如画,衣袂飘举,似比肩而立,又似互相依偎。   萧宛晴见了,忍不住打趣道:“没想到昭阳那样冷情的人,送来的礼物倒是应景得很,她这是提前贺你新婚,祝你佳偶天成啊!”   晏明华面上微热,好在裴承夜早就被她爹拉去前头说话,不然有他在这,场面没准会更尴尬。   “你若是喜欢,等你的好事成了,我也让人照样做一对送给你。”   萧宛晴这才作罢:“那就不必了,你今天是寿星,我再送一个好消息给你。”   “什么好消息?”   “我堂兄萧逸落榜了,如今正灰心丧气地收拾东西,准备回乡继续苦读呢,”她压低声音,凑在晏明华的耳边说,“听说前些日子,他还跑到昭阳的别苑外面吹箫,最后被狗赶跑了?等他走了,就没法继续骚扰昭阳了,这事在你看来,应该是好消息吧?”   晏明华一愣,不知该替裴承夜感到高兴,还是该安慰一下萧宛晴。   斟酌一下,她问道:“怎么你堂兄落榜,你还笑得这么高兴?”   “你看他临近考期,不留在家里好好读书做文章,还到处瞎招摇,心思都没有放在正事上,落榜是意料中的事。他自己都不重视,我又有什么好替他难过的?”   晏明华也笑了起来:“昭阳姐姐确实觉得他很烦人,若不是看在他是赴考的举子,又是你们家的亲戚,早就派人揍他了。”   “我堂哥所为,也不算很过分吧?这样就要被打?”萧宛晴小声惊呼,“不过以昭阳的性情,这种事她的确做得出来,没准还会亲自上场,一拳就把我堂哥打趴下……”   说得兴起时,还握起拳头朝空中挥舞几下。   晏明华:“……”   转眼殿试如期而至,等到金榜出来,也到了琼林苑开宴的时候。   科举一事,与晏家并无关系。   但是这场琼林宴,晏振作为异姓王,当然也在出席之列。   三月初一,便是开宴的正日。晏明华借口与裴昭阳同行,并未和父母同行。   眼看着父母兄嫂他们策马乘车离开魏王府,晏明华也踏上自己的马车,前往宫中。   因为今天也是晏珉和裴昭阳成婚的大喜之日。   一路上,青霜十分不安,抓着晏明华的衣袖,小声问道:“公主,你真的要在太上皇面前迎娶昭阳长公主吗?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   晏明华轻握住她的手,以示安抚:“别担心,我们只是做一出戏,哄太上皇高兴的。”   “……这我当然知道!”青霜的眉头依旧紧锁。   作为知情人之一,晏明华和裴昭阳双双下令,命她务必瞒住此事,不许对外泄露分毫。   偏偏她不是特别沉得住气的人,这些天全是硬撑着,有几次被青虹看出她魂不守舍,只得随口撒了几句谎敷衍过去,也不知道青虹相信了几分。   就算她们今天在宫里一切顺利,回府之后,还是得面对王爷和王妃他们。   一想到这些,青霜心里能不发慌吗?   抬眼见晏明华一脸轻松,青霜不由问道:“公主,你该不会觉得这事怪有趣的吧?”   晏明华一愣,又笑道:“天塌不下来的,就算真有意外,也不是咱们上前顶着。”   “但愿如此!”   就在这时,皇宫到了。 第55章   长康宫和清泉宫的周围都有侍卫把守, 映着各处匆匆布置好的红绸喜字,显得有些矛盾。   好在宫中大多数嫔妃和皇子皇女都被简皇后带去琼林苑,宫道上裴绍也派了人牢牢看守着,无关人等一律禁止靠近, 今日这出戏, 想必应无纰漏。   裴昭阳早就妆扮完毕,在映泉殿里等着。   翟衣凤冠, 是惯常穿的礼服形制, 但青霜仍是觉得今天的长公主与往日有些不同。   究竟是哪里不同,她一时也说不上来, 又不好一直盯着“她”看,匆匆瞥了几眼, 便埋头跟着晏明华进了另一间屋子,服侍她更衣换装。   换下钗裙, 穿上袍靴冠戴, 再仔细修饰了面容,准驸马晏珉就此登场。   “走吧,别让大家久等。”晏明华轻咳一声,将声音放低沉些。   青霜上前开门,事已至此, 她只盼着一切顺利。   裴昭阳就在屋外,晏明华缓步朝他走去,四目相对间, 多余的话已无出口的必要。   吕总管微弯着腰, 低声道:“长公主, 晏公子, 吉时就要到了。”   裴昭阳点点头, 本想伸手牵着晏明华,但今日情况特殊,便只是轻轻握一下她的手:“不必担心,一切有我。”   两人并肩而行,吕总管和青霜等人也换上应景的衣饰,两两结对跟在后面。   来到长康宫,太上皇已等候良久。   他坐在殿上,神色有些焦虑,若不是裴绍一直劝他说就快来了,他没准会直接跑出去等。   在礼官的引导下,裴昭阳和晏明华双双踏入长康宫的正殿。太上皇看着两人由远而至,不由抚须点头,很是欣慰。   礼官扬声道:“长公主与驸马上前拜别太上皇,拜——兴——”   二人俯身下拜,又转向裴绍那边行了礼。   “好孩子,快起来!你二哥的规矩就是多,别管他,咱们家不兴这些,”太上皇连忙叫他们起来,又嘱咐道,“既然成婚了,就要好好相处,互敬互爱,互相体谅,勿再耍性子了,知道吗?”   两人纷纷应了声是。   太上皇看向裴昭阳,眼中满是慈爱:“昭阳别担心,万事都有爹在,爹给你撑腰,谁也欺负不了你,要是爹先走一步,还有你二哥呢!”   人终有一死,太上皇已至垂暮之年,一世将尽,离去是迟早之事。   但骤然从父亲口中听到这样的话,裴承夜心里猛然一揪。   “是……是儿让父亲为我操心了。”   无论是幼时羸弱的身体,还是这些年来的乔装,千般思虑,诸多荒唐,背后皆源自一位父亲对孩子的不舍。   上一世未能得到的亲情,今生尽数得到补偿。   甚至是太多了,多到让他心生惧意,就怕哪一天上天就要将这些全部收回。   太上皇笑着叹道:“傻孩子,‘为父母者为之计深远’,这些都是爹应该做的,你不必想太多。以后啊,跟着晏家小子好生过日子才是正经,你们要和和气气的,我还想早点抱到外孙呢!哈哈哈!”   爽朗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着,回荡着。   众人一片沉默。   有些是身份不够,没有资格开口,有些则是无言以对,无话可说。   裴绍干咳一声:“爹,你说的这些未免太远了,今天是昭阳的大喜日子,你别给昭阳太多压力。”   太上皇这才收住话头,转而看向晏明华。   “晏家小子,从今天起,我这个宝贝女儿就交给你了。你可不能辜负昭阳,不然的话,老夫JSG定当亲自打断你的腿!”   晏明华顿觉腿上一寒,连忙应是:“晏某能得长公主为妻,乃是晏某三生有幸,万不敢辜负长公主,请太上皇宽心!”   一连说了好些表诚心的话,太上皇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   裴绍趁机道:“爹,吉时已到,您看……”   太上皇迟疑片刻,最终挥了挥手:“去吧,别耽误了好时辰。”   送嫁的仪仗早就在门外等着,裴昭阳上了马车,晏明华也翻身上马,走在马车的前头。   一行人吹吹打打,举着步障销金扇离开长康宫,按照一早拟定的路线,只需稍微走远一些,便能停下鼓乐,悄悄回清泉宫。   今天这场戏就可以结束了,接下来善后的事则全都交给裴绍。   仪仗逶迤而去,乐声越来越远,太上皇拖着略显沉重的脚步来到殿外,望着远去的队伍,眼眶渐渐湿润起来。   “想当初昭阳躺在襁褓里,小小的一个,连哭声都很弱,没想到一转眼,也到了出嫁的时候。”   裴绍安慰道:“爹放心吧,晏珉是晏家的孩子,以叔父的为人,要是晏珉哪里做得不好,叔父可不会向着自家人。”   太上皇却皱起了眉:“你是怎么当二哥的?妹子才刚出嫁,就开始盼着妹夫的不是?”   裴绍失笑道:“爹说的哪里话?我当然盼着他们恩爱和睦,夫妻一体。”   “没错!夫妻本是一体,心思得往一处去,日子才不会差。”   太上皇担心女儿,因此感慨良多,裴绍看在眼里,连连点头应和。   “唉!我们在这里说得再好也不顶用,得他们自己知道才好。昭阳虽然孝顺,可我知道,她也是有几分倔脾气的,晏珉看着和气,时日一久,未必能一直迁就着咱们昭阳。……不行!我得再去送送昭阳。”   说着,他直接甩开裴绍,大步朝殿外走去。   裴绍连忙上前把人拦住:“爹,他们已经走远了。”   太上皇笑道:“没关系,我就远远看上一眼,我记得前边有个城门楼子挺高的,站在那上面应该能看得很远。”   当然很高,那边是宫墙城楼,能不高吗?   “爹,你赶不上的,昭阳他们已经走远了。”裴绍再次强调。   太上皇一甩衣袖:“胡说!就几步路,怎么会赶不上?不然去牵我的神驹来!”   生病的人,尤为执拗,根本劝不住。   他径自甩开众人,大步而去,几个太监想过来拦他,都被他一脚踢开。   孙总管上前劝阻,也被他推到一边。   守在长康宫外面的人见到太上皇突然跑出来,本想上前把人拦住,但裴绍未有命令,他们不敢自专,这一迟疑,太上皇已经走远了,只好拨出几个人紧紧跟上。   “陛下?!”眼看裴绍一直没有下令,太监总管张德望连忙上前提醒。   裴绍无奈叹气:“你看他今天的样子,像是能拦得住的吗?罢了,只当是最后一次。去通知昭阳他们,不必回清泉宫,直接往宫门那边去,后面的事有朕。”   伴随着鼓乐声,裴昭阳的仪仗即将踏入清泉宫的地界。   “殿下!殿下且慢!”张德望从小路抄过来,拦在队伍的前面。   “这是怎么了,张总管?”晏明华拉住缰绳,示意众人停下。   张德望满脸着急,一边说一边牵着晏明华的马来到裴昭阳的车前。   得知太上皇突然离开长康宫,还打算登上宫城目送女儿出嫁,裴昭阳和晏明华都愣住了。   眼下场面尚在掌握之中,一旦出了宫,今日之事将很难收场。   张德望急得险些哭出来:“二位殿下,太上皇就快到了,不能再等下去了!”   远处人声渐至,也许就是太上皇和紧跟着他的宫侍。   “不必多说,出宫!”裴昭阳咬牙道。   “昭阳姐姐?!”晏明华小声惊呼,然而对上他的眼睛,却不由软下心肠。   他们父子之间的感情,她一直看在眼里。   既然答应过帮忙,又怎能在这样的时候撒手不管?   “张总管,公主出嫁走哪个门?”晏明华无暇顾及其他,拨转马头回到队伍前面。   张德望忙道:“兴安门,宫门那边已经有人去安排了!”   送嫁的鼓乐再次响起,一行人掉转方向,向着兴安门走去。   长长的仪仗踏出宫门,太上皇登上城楼,望着逐渐远去的队伍,眼含热泪:“昭阳啊,爹的乖女儿,爹真的舍不得你啊……”   裴绍长吁一声:“爹,真舍不得昭阳的话,不如咱们把昭阳叫回来?”   “你又胡说,大喜的日子,不能说这些丧气话!”太上皇回头看到他面带愁容,忍不住又道,“老二啊,你怎么这副表情?你妹妹今天出嫁,你难道不高兴吗?”   裴绍:“……”   不是不高兴,是笑不出来。   出了兴安门,再往前走一段,便能看到百姓来来往往。   这一行人从宫里出来,喜庆的调子,惹眼的喜字,种种细节无不表明,这是公主出嫁的仪仗。   路上的百姓纷纷看了过来,这是哪位公主要出嫁?之前似乎没有传出什么消息?   很快便有人认出来了:“车里的人好像是昭阳长公主?”   “那驸马又是谁?”   不少人疑惑不解,但更多的人单纯只是在看热闹。   晏明华策马走在队伍前面,不时有人朝她道贺,她笑着拱手回礼。   春风煦和,薰人欲醉。   在经过一开始的慌乱之后,她逐渐稳住心神。   正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以她的身份,金榜题名跨马游街太过困难。   不过骑着高头大马当新郎官,倒真是一件稀罕事。   至于接下来的麻烦,暂时不去想了。   事已至此,烦恼又有何用?不如放轻松些,愁中作乐。   再说了,今天这种场面,再怎么坏,顶多只能坏到这里。   总不会变得更糟吧?   除非路上有人拦路抢亲。   那可是当朝长公主,谁会这么作死,天子脚下,连长公主都敢抢?   “昭阳!”   一声凄楚的呼唤,迫使晏明华回过神来。   定睛一看,萧逸正拦在队伍前面,眼中有难以置信,也有失落和痛楚。   “昭阳,你怎么能、你怎么能……”   晏明华:“……”   裴六哥对不起,我好像是个乌鸦嘴! 第56章   去路被阻, 一行人只好停下脚步。   很快更多的百姓围了过来,好奇之心人皆有之,一方是长公主和新任驸马,另一方显然也是富家公子, 当众拦下仪仗, 莫非双方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   众目睽睽之下,萧逸仍拦在仪仗前面, 目光穿过人群, 来到马车所在,似要穿过车帷帘幕, 质问车内之人。   不等他出声,晏明华勒马上前, 命令左右:“还等什么?赶紧把人拉下去!”   旋即两名侍卫越众而出,架起萧逸的胳膊将他拉到一旁。   “放开我!放开……唔……”他挥舞着手脚, 甚是抗拒, 可他只是一介书生,又怎么敌得过常年习武的侍卫?何况对方不止一人。   为防他继续胡说八道,侍卫还用布堵上他的嘴巴。   仪仗继续前进,两名侍卫牢牢守在萧逸的左右。   周围的人仍未散开,对着萧逸指指点点:“这人一身酒臭, 看来是喝醉了,乱撒酒疯呢!”   “简直是有辱斯文啊!就算是喝醉了,也不该如此无礼。看你也是读书人的模样, 圣人门下, 怎能罔顾礼数, 阻拦长公主的仪仗?有辱斯文啊……”   ……   被周围的冷言冷语一激, 萧逸酒意渐散, 但眼中仍透着委屈和不甘。   侍卫一把扣住他的肩膀:“好小子,竟敢拦住长公主的仪仗,胆子可真不小!喝醉了是吗?我们哥俩这就送你去京兆府的大牢清醒清醒!走!”   于是两人推攘着萧逸走了,他的书童不敢上前阻拦,跌跌撞撞追了几步,觉得不是办法,便掉头跑回大长公主府求援。   此后一路平静,在百姓的旁观中,晏明华一行人顺利抵达昭阳长公主府。   有好事之人尾随而至,被卫兵远远挡在路口。   贵人府邸的大门前,向来不是闲杂人等可以随意走动的地方,于是对方停住脚步,站在原地远远看着。   只见大门前秩序井然,与平常一般无二,一点也不像是要办喜事的样子。   虽点着万响鞭炮,门前也是张灯结彩的,却隐隐透出几分仓促之色。   仪仗穿过厚重的朱漆大门,随即紧紧闭上,隔绝外界的一切窥探。   至于置办酒席宴请宾客,似乎全然不在对方的考虑之中。   好事之人默默观察片刻,这才在卫兵的呵斥声中嘀咕着离开了。   门外的事情,进入长公主府的一行人无暇顾及太多。   朱漆大门一关,晏明华这才放松下来,回头一看,车帘已经掀起,裴昭阳冷着脸下了马车,令众人暂且退下。   吕总管会意,领着众人下去歇息,稍后再安排他们从后门离开,回宫复命。   裴昭阳抬脚朝大殿走去,不忘用眼神示意晏明华跟上。   陈景安和灵犀紧随其后JSG,青霜仍有些发懵,见晏明华走了,这才连忙跟了上去。   灵思看出她的情绪有些不对,殿下那边显然是有话要说,青霜这样,不适合跟进去,便借口准备茶点,将她拉到茶房那边,遣开无关人等,耐心安抚着她。   殿中都是自己人,静默片刻,裴承夜的声音在殿中响起:“明华,去更衣吧,叔父叔母他们还在琼林苑等着。”   晏明华看着眼前人,面露担忧:“你还好吧?”   想了想,又问:“人已经送去京兆府了,要跟你姑母说一声吗?”   裴承夜冷笑一声:“不必,不好好管教侄子,自会有人帮忙管教他。”   晏明华轻挪脚步,又靠近了些,打量着他的神色:“裴六哥,你还好吧?”   “我能有哪里不好,裴昭阳成婚,跟我有什么关系?”   这一句完全就是气话了。   晏明华噗嗤一笑,轻轻牵住他的衣袖:“如此生气,是对妹夫有什么不满吗?”   裴承夜这才侧首看了过来,九凤翟冠的珠结沉甸甸垂落在他的肩头。   他的目光如月色般温柔,将她笼罩其中。   “妹夫很好,只是担心婚礼上意外太多,令‘他’不喜,若是因此破坏了昭阳和‘他’的感情,那便不美了,你说呢?”   明明是在担心她的想法,一开口却非得绕这么大的弯。   晏明华又笑了起来:“长公主也很好,我并无不喜之处。……要是真有什么事,还有裴二哥在呢!”   裴承夜一怔,忽而也轻轻笑了。   “这倒也是。”   若不是二哥的命令,他们也不会直接踏出宫门,惹出这么多麻烦。   没准现在泰半个京城都已经知道昭阳长公主成婚的事。   接下来这个烂摊子该怎么收拾,全靠他们这位好二哥了。   谁让他是天子。   天塌下来,可不就得去找他!   这么一想,两人顿觉肩上一轻。   琼林宴在即,不可再耽误下去,两人这便各自回房更衣换装。   青霜定下心神,连忙过来当差。灵思知道晏明华这次出来只带了青霜,云巧又留在宫里,便也跟过来,帮忙服侍晏明华更衣。   见她们前后脚过来,晏明华心下了然,今日之事,确实是她忽略了青霜心里的压力,好在灵思观察细微,及时为青霜排解。   于是她谢过灵思,又向青霜解释了几句。   “事发突然,实在顾不上太多,你一路跟着,没少担惊受怕吧?”   青霜摇了摇头:“奴婢还好,只是王爷和王妃那边……”   “有陛下在,一切都会处理好的,不必担心。”   换回裙装,又重新梳好发髻,晏明华看着芙蓉镜中的自己,衣裙色泽浅淡,犹如云雾,镜中容颜亦如芙蓉。   “还是这样习惯些,之前压着嗓子说话实在不好受。”   反观裴承夜,乔装十年如一日,举止间轻松从容,偌大皇城,竟无一人看出破绽!   而她不过是假扮几天男子,仅仅声音这一关,就让她感觉到人和人之间的天差地别。   青霜听了忙道:“公主嗓子不舒服吗?等回去之后,奴婢去找府医过来给公主看看。”   灵思也道:“府里常年备着不少花茶,其中便有几样润喉护嗓的,长公主不妨带一些回去试试?”   晏明华笑着都答应了。   回到大殿,殿中空无一人。前面的庭院里,吕总管正对着几个下人吩咐事情,见到晏明华出来,他连忙提着拂尘小跑过来。   “长公主,我们殿下更衣去了,还没出来呢。”   晏明华点点头,又示意吕总管到一旁说话。   “吕总管,待会我和谁一起去琼林苑?”她压低声音问道。   裴昭阳成婚的事,想必京中不少人都已经知道了,作为初嫁的女子,此时此刻“她”实在不便在琼林宴现身。   虽然消息未必会传得那么快,但是不能不防。   其实吕总管的心里也很不安,撒出去的谎越来越多,也不知道最后能不能圆过去。   其他人暂且不说,只希望魏王他们知道后,别只怪罪他家殿下。   沉吟片刻,吕总管低声答道:“昭阳长公主在路上受惊过度,有些不适,未能起行,不过齐王殿下已经在府里等候多时了。”   “我知道了。”晏明华颔首,如此安排也是无奈之举。   不过,她之前借口进宫找裴昭阳一起去琼林苑,等会见到爹娘他们,还得设法遮掩一番。   还有青霜……   现在还不是告知她的时机,只能继续瞒下去。   她向来秉性单纯,晏明华只说了一句昭阳姐姐现在是众人眼里的新嫁娘,不能随意出门,她便相信了。   对于裴承夜突然现身于昭阳长公主府,也没有起疑。   琼林苑半面临水,四周草木含英吐翠。   两人匆匆赶到时,宴会即将开始。   晏明华快步来到席间,郭存镜见到女儿,连忙拉着她坐下,低声问道:“怎么来得这么晚?昭阳呢?”   晏明华正要回答,旁边一位同样晚到的郡王妃笑道:“昭阳还没来吗?我刚刚倒是看到明华和齐王一起来,小两口形影不离,真是让人羡慕。”   郭存镜也笑了起来:“这原是我和魏王的意思,两个孩子自小没见过面,正好趁着这段时间互相熟悉一下,以后也不至于太生分。”   “魏王和魏王妃都是最疼爱小辈的,这也是他们的福气。”   “让郡王妃见笑了。”   郭存镜同她客气了几句,这才回头问女儿:“怎么承夜也来得这么晚?”   琼林宴是男女分开入席,且不在同一座宫殿,她无法看到那边的情况,也没法当面问他。   晏明华答道:“昭阳姐姐突然身感不适,今天的琼林宴就不来了。”   “身感不适?是哪里不适?”郭存镜追问。并非是她不相信女儿,但是相似的理由,女儿过生日那天就已经用过一次了。   以她的观察,昭阳的身体可没这么差,哪能次次都身感不适?   ……昭阳不肯来,莫非是因为承夜在这?   郭存镜心下一沉,连忙低声问道:“湘湘,你老实跟娘说,承夜和昭阳之间到底怎么了?”   晏明华笑道:“他们……他们挺好的!”   只是苦于无处拜师学艺,没法修炼出一个身外化身,只好这么瞎应付着。   瞒过一天算一天。   “真的不是闹矛盾了?”郭存镜又问。   “哪有的事?”   同一个人,怎么做到自己和自己闹矛盾?   郭存镜叹了口气:“湘湘,真有什么事,你可不能瞒着我!你之前不是还说想当一个好嫂子的?如果他们兄妹俩有什么矛盾,你可不能任由他们胡闹,总得试着居中调和一下,知道吗?”   晏明华不由失笑:“娘,哪有什么矛盾,他俩好着呢!……以后你就知道了。”   郭存镜眉头一皱,女儿的话显然是语焉不详。   正要追问下去,裴绍的圣驾来到,只得作罢,跟着众人一同离席,向着裴绍所在的方向行礼。   宴会开始,今科的进士们觐见天子,又纷纷提笔写应制诗。   诗稿抄录一份,送到皇后和女眷们这边,众人逐篇品鉴了一番,又说到新科进士婚配与否这件事上。   不少人家尚有女儿待字闺中,新科进士里头如果有合适的,倒也不失为一桩好姻缘。   诸位夫人兴致颇高,郭存镜也凑趣点评了几句,她的儿女都已经定下来了,孙辈们又还小,没必要掺和太多。   这时有个年轻的太监过来说,皇帝有事请她过去一趟,魏王已经先一步过去了。   晏明华定睛一看,来人正是张德望的义子张识,平常也在干元殿当值。   看来确实是圣上召见。   此去的原因,无非就是……   她不由紧张起来,袖底指尖捏紧。   “湘湘,你乖乖待着。”郭存镜嘱咐几句,便跟着张识走了。   母亲的背影渐行渐远,很快就消失在她的视野中。   晏明华回过头,拿起桌上的酒杯一口饮尽。   冰凉酒液入喉,她这才找回一点冷静。   裴二哥应该会处理好的,毕竟他曾以天子的身份这样承诺过。   时间渐渐流逝,郭存镜仍然没有回来。   眼看着日影一点一点移过去,焦虑再一次涌上晏明华的心头。   宴会进行到哪里,她也无心理会,即便是左右有人找她说话,也只是随口敷衍几句,心思全飘向远处。   好不容易等到郭存镜回来,晏明华连忙起身,上前将人挽住:“娘亲……”   郭存镜笑眯眯看着她,伸手轻抚她的发鬟:“湘湘长大了!”   闯下来的乱子也愈发的变大了。   莫名的惊慌袭上心间,她宁愿母亲直接开口训斥她,也好过现在这样,说话若有所指,反倒让人心慌得厉害。   晏明华紧紧抓住母亲的胳膊:“娘亲,湘湘知道错了!”   这种时候先服软总不会错!   郭存镜笑意温柔:“你能有什么错?你只是一个孩子啊!”   晏明华:“……”   上一句不是还说她长大了,怎么现在又说她是孩子?   难道在母亲眼中,她再怎么长大,都仍是JSG一个只会瞎胡闹的小丫头吗? 第57章   晏明华心念百转, 反观郭存镜始终神色自若,回到席间之后,仍旧和左右的夫人们谈笑风生。   在旁观察许久,晏明华一颗心愈发七上八下, 裴二哥召见爹娘他们, 绝不可能单纯只是闲话家常。   母亲此举,无非是为了维护两家颜面, 等回家之后, 才是怒火暴发之时。   如今最大的问题是,裴二哥的坦言相告究竟到了哪种程度。   仅仅只限于今日之事, 还是已经将一切全盘托出?   晏明华暗自叹了口气,她总得设法弄明白了, 接下来才好应对。   她心中纠结万分,晏振那边也好不到哪里去。   原以为只是一场普通的琼林宴, 和以往并无分别, 没想到裴绍突然召见,直接给他们夫妻俩甩下一道惊雷:   “就在刚刚,明华女扮男装,和昭阳完婚了。”   裴绍还表示,这一切全是他的意思, 原本只是想哄太上皇开心,不能当真,没想到最后场面失控, 也只能当真了。   这一次请他们过来, 明为致歉, 实则也是希望魏王府能帮忙善后。   裴绍的态度很是诚恳, 晏振又向来是敦厚的性子, 纵使倍觉荒唐,也没有当场翻脸,只表示此事甚大,他需要回府之后,再慢慢跟王妃商量。   听出他的话中尚有转圜之地,裴绍大大松了口气,忙笑着让人将他们夫妻二人送回席间。   宴席上依旧觥筹交错,文官们诗词唱和,气氛十分融洽。同僚们见到晏振回来,纷纷跟他打招呼,晏振含糊应了几句,心中仍是惊疑不定。   荒唐啊!同是姑娘家,他的女儿怎能迎娶昭阳?   更何况她们之间还有一个裴承夜。   湘湘要是娶了昭阳,那承夜怎么办?   总算挨到宴会结束,晏振连忙起身寻找妻女,一问究竟。   远远便看到女儿亦步亦趋地跟在妻子身后,模样纯良又乖巧,晏振欲言又止:“湘湘啊……”   现在知道害怕了?之前跟着裴家兄妹一起胡闹的时候,怎么就不知道多想一想呢?   郭存镜可没有他这般好脸色,直接拽过晏明华的手,看向晏振:“回家再说!”   晏英和钟令嘉也过来了,见母亲情绪不对,心知必定是有事发生,不由互相看了一眼,随即无声跟上父母的脚步。   即将出琼林苑的时候,裴承夜的身影出现在晏家几人的视野中。   “娘,是裴六哥。”晏明华连忙出声提醒。   郭存镜心情不好,只要是姓裴的,她现在都不想理会,于是拉起她的手,视若无睹,径自走人。   “哎?王妃,等等我!!”自得知今天这事,晏振心里很乱,席间还一直避着裴承夜,如今迎面碰见,干脆装作没有看到,追着妻女走了。   晏英看在眼里,愈发糊涂了,两家毕竟是姻亲,不好全然无视之,便笑着朝裴承夜走去,拍拍他的肩膀:“妹夫,我娘心情不好,咱们回头再叙啊!”   “无妨,承夜明白。”裴承夜道。   抬眼一看,郭存镜几人已经走远了。晏明华不时回首相望,却被郭存镜拽了一把,催促着渐渐走远。   裴承夜知道晏家两位长辈眼下正是怒火高炽之时,于是停下脚步,和晏英说了几句路上小心云云,然后目送晏家离开。   一行人回到魏王府,郭存镜顾不得歇息片刻,直接遣退无关人等,开始审问女儿。   “娘,今日之事只是意外!”晏明华小声解释。   郭存镜一掌拍向茶桌,杯盏一阵乱响:“婚嫁此等大事,也能是意外?”   “娘,到底怎么了?”晏英很是不解,只知母亲之所以动怒,多半是小妹惹的祸。   郭存镜冷笑一声:“你这妹妹可出息了,她今天娶了一个金尊玉贵的媳妇回来!”   晏英愈发茫然:“谁啊?”   “还能是谁?昭阳!”   “……啊?!”母亲的话,晏英完全无法理解。   昭阳的身份确实足够尊贵,但“媳妇”二字又从何解释?   晏振干咳一声,便将他从裴绍那里听来的前后始末,重又讲了一遍。   听完一切,晏英的眼神顿时变了,愣愣地看向晏明华:“小妹啊,你确实是出息了!”   晏明华垂头不语。   晏振心疼女儿,连忙替她辩解道:“湘湘,爹知道你也是好意,但这么大的事,你总该跟家里说一声。”   “是女儿考虑不周,娘亲别生气了!”晏明华乖乖认错,上前牵住郭存镜的衣袖,轻轻摇晃。   这一回郭存镜可不吃她这套,直接将袖子拉回:“难道我不该生气?为了两家的名声,我和你爹还得帮你们善后!”   “都是女儿不好,总是让爹娘为我操心!女儿无以为报,不如我帮娘亲捏捏肩吧?”晏明华笑着走到郭存镜的身后,一阵捏肩捶背,又说了一堆的好话。   郭存镜固然生气,但更气的是裴家,对着自家的宝贝女儿,无非是借机敲打一下,好让她长长记性。   “你这几天乖乖给我待在家里,哪都不许去!”   晏明华一顿,小心翼翼地开口:“可是过几天,昭阳姐姐要回门的。”   “……”郭存镜扭过头怒目而视。   晏英哈哈大笑,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可不就是吗?昭阳回门,当然得带着你这位新任的女驸马了!”   “你少说几句!”钟令嘉伸手往他肋下一掐,低声呵斥。   不管晏家几人心情如何,昭阳长公主和魏王子侄晏珉成婚的消息还是渐渐传开了。   为了控制舆情,裴绍干脆拟旨将此事昭告天下,这桩婚事乃是他和太上皇亲自促成,早早完婚,也是为了给太上皇祈福。   不过对外宣扬的时候,晏珉的身份并不是一开始商定的晏振胞兄之子,而是晏家旁支的孩子,依照辈分,也算是晏振的侄子。   之所以如此更改,主要是因为晏振的大哥过世多年,以晏珉的年纪根本对不上。   朝中不少老臣都是应州人士,对晏家的情况了解颇多,根本糊弄不过去,因此只能改口。   听到两家散出的消息,不少朝臣虽诧异于昭阳长公主成婚为何如此仓促,但是有圣旨在上,魏王府那边也默认了宫中的说法,便没有过多地刨根问底。   关注的重点转而落在这场草率的婚事,前后经过是否合乎礼数。   其中行为最出格的,当然是拦路阻碍婚事的萧逸。   当街阻拦仪仗,是对长公主的不敬,也是对天家的不敬,加上此人还是今科落榜的举子,御史们恨铁不成钢,纷纷提笔指责萧逸,与其上京赶考博取功名,不如先修好自身的德行。   大长公主上了年纪,当日并未前往琼林苑,萧逸的书童一回来报信,她当即就知道了。   纵使满心无奈,也只能尽量替夫家保住萧逸。   萧逸当然有错,但是如何惩治,主要还得看宫里的态度。   于是她派人前往京兆府,安顿好萧逸在牢中的起居,同时手书一封,让仆人转交给萧逸,命他酒醒之后,立刻写一份认罪书,她会代为呈到御前,请陛下定夺。   没过多久,萧逸酒醒,书童的哭诉和大长公主家仆的劝告让他迅速明白了自身的处境,连忙依照大长公主所言,提笔自陈己过。   大长公主动作迅速,这边琼林宴结束,裴绍御驾刚回到宫里,大长公主便带着萧逸的认罪书来到他的面前。   在认罪书中,萧逸言辞恳切俯首认错,自称辜负了家中长辈,悔不当初。   裴绍略略扫了一遍,便将认罪书搁在一旁,让大长公主先行回去,该如何处置他自有定夺。   就这样过了两天,裴绍处理好当日之事的后续,这才让人传话给大长公主。   萧逸轻佻无礼,念在他年纪尚轻,便不加以治罪,准其择日回乡。   大长公主会意,当即对来使说,萧逸学识不够,很应该留在家里苦读几年。   来使笑着点头,回宫复命去了。大长公主马上命人接回萧逸,并帮他收拾好行李。   回乡之日,前来送行的人寥寥无几。   萧逸揖别友人,便带著书童跨上青骡,主仆二人慢悠悠踏上返乡之路。   京郊柳色青青,来时尚覆着霜雪,归时尽显勃勃生机,与他之心境全然相反。   萧逸满心感慨,忽然道旁有人朝他招手,定睛一看,是他认识的人,连忙勒住缰绳。   “柳姑娘,你来送我?”   来人春衫浅碧,纤纤弱质,正是柳如妍。   她和萧逸在一次寿宴上认识。   自当日离开清泉宫,柳如妍为了不再激怒裴承夜,一直选择闭门不出。母亲张氏很是不满,那天正好是柳荣上司的寿宴,张氏催促多次,最后干脆强拉着柳如妍出门。   到了对方府上,柳如妍无心交际,便独自找地方躲清静,只等吃完寿宴就走人。   这家人笃信佛学,府中牌匾题字多与佛有关。   柳如妍走到一块古朴的园石前,石上有字:   “迷闻经累劫,悟则刹那间。”   她低声反复诵读,JSG想起入京以来柳家的种种变化,若有所悟。   身后有人缓步而至,她正要避开,那人却对着石上的刻字兜自点评起来,口中所言正好与她心中所想不谋而合。   接下来互通姓名便是相当自然的事,她自报了家门,对方也自我介绍说他是上京赶考的举子,亦是宋国大长公主夫家的侄子,姓萧名逸。   此后他们又陆续遇见几次。   萧逸很有风度,明知柳家的情况,却一点也没有看轻她,还自嘲说自己借住在大长公主府,也是在打秋风。   柳如妍不觉莞尔,心中好感日益加深,哪怕后来得知他心有所属,依然没有改变。   她的刻意接近很快被大长公主察觉,随即派了仆妇过来,要求她离萧逸远一点,他们并非同路人。   柳如妍冷着脸说大长公主多虑了,她和萧公子不过是数面之缘,将来人打发走了,过后却气得浑身轻颤。   大长公主何其尊贵,想要警告她这样一个家世普通的姑娘,连亲自出面都吝啬,仅仅只是派了一个下人过来。   自上京以来,他们一家没少遭人白眼。   一开始,他们自以为是皇亲,遭人白眼不过是一时的事,假以时日,柳家未必会比谁差。   转眼几年过去,他们的处境并没有改变多少。   是京中的贵人全都眼高于顶吗?   他们一家所为,又有什么值得让人尊敬的?   萧逸即便不是勋贵子弟,仍是年轻的举子,前途不可限量。   而她呢?   柳如妍心中了然,失落随之而来,然而没过多久,她却偶然得知,萧逸喜欢的人竟是裴昭阳。   裴!昭!阳!!!   那一瞬间,柳如妍如遭雷劈,纵使萧逸有千般好,只这一点那就万万不行!   之前有多失落,如今便有多惊愕。   再见萧逸时,她甚至感觉不到难过,反而还有点想笑。   但是他们毕竟相识一场,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萧逸陷入如此可笑的境地,便试着劝他回头是岸……啊!不是,是尽快死心为好。   然而对方始终一副情深不悔的模样,她的劝说毫无作用。   原以为时间定能冲刷掉一切,可是转眼之间,她便听说萧逸落榜之后借酒浇愁,还跑去阻拦裴昭阳出嫁。   柳如妍:“……”   说清楚一点!到底谁出嫁?!   ——还能是谁?当然是陛下的亲妹妹昭阳长公主!   柳如妍默然望向皇宫的方向,皇族之人实在可怕,为了隐瞒自己的身份,居然可以做到这种程度。   后来得知萧逸被关进京兆府,她无力施以援手,又不敢去求裴承夜,只好挨着日子,四处打听消息。   她很快打听到,萧逸只在京兆府呆了两天就出来了,如今正准备离开京城,她连忙赶到郊外,为他送行。   此外,还有几句话想问他。 第58章   见到柳如妍, 萧逸颇觉惊讶,想起先前大长公主所为,他的眼中闪过一抹愧色:“大长公主她……总之,一切全是我的不是。”   柳如妍轻声道:“与萧公子无关。”   “毕竟是因我而起。”   “都过去了, 不提了。”   柳如妍摇头浅笑, 她早已放下,只可惜当日自己未能在场, 阻止萧逸犯蠢。   “萧公子, 可还记得那句碑文?‘迷闻经累劫,悟则刹那间’, 如今你是哪一种?”   萧逸明白她的意思,一手轻捂心口, 那惊鸿一瞥般的悸动,至今依然萦绕心间, 难以忘怀。   抬眼看到柳如妍, 他自知失态,忙道:“事已至此,已经不重要了。”   柳如妍何等心细,哪会看不出他的想法,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你怎么还这样想?你难道没有发现……”   一语未了, 当日在清泉宫受到的惊吓骤然涌上心头,她顿时咬唇缄口。   “发现什么?”萧逸好奇问道。   柳如妍轻轻摇头:“萧公子,昭阳她……她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人, 也许终有一天你会知道。总之, 你还是趁早放下为好, 毕竟, 她已经成婚了。”   类似这样的话, 萧逸已经听过很多遍。   对着大长公主乃至圣上,他乖乖俯首认错,可他心中所求尚未改变。   他怅然笑道:“确实是我行事不端,冒犯了长公主,本该亲自前去请罪的,如今没有这个机会了。柳姑娘,你是长公主的表亲,如果见到长公主,可否代我向她转达歉意?”   柳如妍眸光一闪,笑意在唇边浮现,语气也刻意变得轻松起来:“当日你在苏府主动寻我说话,也是这个缘故?”   萧逸怔愣片刻:“抱歉,柳姑娘。”   一时的投机取巧,竟给她带来这么多的困扰。   “这些也都不重要了,”柳如妍释然一笑,“你的歉意我会帮你转达,城外风大,你尽早启程,归家去吧!”   “柳姑娘也早些回城为是。”   “好。”   萧逸重又跨上青骡,柳如妍也登上回城的马车,一南一北,各自前行。   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有相见之日。   柳如妍心里并无多少遗憾,只有一丝惆怅如三月暮春的雾气般弥散开来,转瞬便不知飘向何处。   回到柳家,家中一切如故,父亲醉生梦死,兄长只知玩乐,而母亲永远在抱怨。   抱怨丈夫儿子不成器,裴昭阳不顾念舅家,连成婚也不跟他们家说一声,完全把他们当成外人。   看到柳如妍,又是一通指责。   柳如妍耐心听完,劝解了几句,又道:“娘,既然京城这般不好,不如我们搬回老家去吧!”   以他们家现在的家底,回乡置办一些田地,还是能过得不错的。   富贵荣华迷人眼,离开京城这片繁华地,柳家也许能重归平静。   可惜她的建议,张氏全然没有放在心上,只当是小女孩一时的胡言乱语。   随着萧逸离开京城,昭阳长公主骤然成婚一事就此落下帷幕,并未在京城上下掀起太大的风波。   只是这事已被记上皇族宗谱,可想而知,今后本朝的史书也会如此记录。   如果他们未能守住秘密,不幸暴露了真实身份,想必史书上的记载会更加丰富。   为了不贻笑于后人,一干人等只好尽力遮掩事情的真相。   一晃便是回门之日,太上皇在宫中期盼已久,裴绍还特意派人去魏王府传口谕,让晏振和郭存镜进宫议事的时候,记得把晏明华也一起带过去。   郭存镜听了,心里更为郁闷,思及太上皇,最后还是遵旨照办了。   裴昭阳早已回宫,晏明华进宫的时候,得知他人在书房,便直接找过去。   “昭阳姐姐,是我,我进来了!”随手敲两下门,不等里面的人出声,她径自推门而入。   书房里只有裴昭阳一人,他匆匆合上手中书,塞到桌沿一大叠书里面,神神秘秘的,好像有什么不能让她知道似的。   哼!每次都是这样!   晏明华索性直接问道:“你刚刚在看什么?”   裴昭阳轻笑一声:“闲书而已。怎么不去换衣服?”   晏明华朝桌上扫去一眼,什么也没看到。   “我是跟着爹娘一起进宫的,今天不用上朝,他们就先去长康宫了,你……”   自那天之后,“裴昭阳”还没见过他们。   如今身份有变,他们对“裴昭阳”的态度未必会像从前一样。   “等会他们也在,你心里要有数才好。”晏明华的语气多了几分严肃。   “我知道了。”裴昭阳轻轻一笑,伸手去牵她,一并走出书房。   长康宫那边正在等他们过去,晏明华便道:“那我去更衣了!”   “好。”   长康宫里,晏振和郭存镜正在陪太上皇说话。   这时孙总管上前回禀:“老爷子,昭阳殿下和晏驸马来了,就在门外等候。”   太上皇粲然一笑:“昭阳和女婿来了,快去叫他们进来!晏老弟,我这个女婿还是你家的,叫晏什么来着?”   晏振忙道:“晏珉。”   话音刚落,就被妻子暗暗甩了一记眼刀,晏振只好权当没有注意到。   殿外晨光绚丽,逆着这片晨光,两道并肩携行的身影由远而至,徐徐来到太上皇几人的面前。   “见过父亲/岳父!”   裴昭阳和晏明华上前见礼,又转向晏振和郭存镜这边。   “见过叔父、叔母。”   “呵!”看到女儿这身打扮,再听他们的称呼,郭存镜直接冷笑出声。   晏振悄悄拉了她一把,又道:“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   太上皇乐呵呵笑道:“没错,你们俩都坐下说话。”   二人落座,太上皇询问几句,内容无非是婚后过得如何,可还习惯。   裴昭阳回答说一切都好,太上皇笑着连连点头,接着又开始感慨时光飞逝,转眼女儿已经长大成人,出阁完婚。   这边“父女俩”回忆着往事,温情脉脉,那边郭存镜也无声瞪着自家女儿。   眼下这种局面,很好玩吧?   晏明华缩了缩脖子,假装自己只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偶,只因剧情需要,方才现身于此。   至于什么眉眼官司,什么无声指责,全都与她无关。   郭存镜瞪了几JSG眼,又去看裴昭阳,心情十分复杂。   她一直觉得昭阳这孩子不容易,如果她有适龄的儿子,也很愿意让她嫁过来。   但是眼下这样,像话吗?   即便他们不介意,承夜那边也不介意,日后昭阳遇到真心喜欢的人,又该怎么办?   再折腾一通和离吗?   所以说,闯祸容易,烂摊子不好收拾啊!郭存镜暗自叹气。   正说着话,裴绍也过来了,寒暄几句,便对裴昭阳和晏明华说,他有事要跟晏振他们商量,让他们两个先回去。   于是二人告退,从长康宫出来,沿着小路折返清泉宫。   “我们是不是暂时过关了?”晏明华小声问道。   裴昭阳笑道:“是可以暂松一口气。”   “能松口气就好!”晏明华展颜一笑,步伐也跟着轻松起来。   左右没有无关人等在场,她索性不再端着,松懈之下便露出几分娇憨。见梅花开得正好,又折了枝花在手里把玩。   回到映泉殿,这才让人拿去插好,自己也回房更衣去了。   出来的时候,裴昭阳正在侧殿和吕总管商量事情。   晏明华想了想,脚步一转,悄悄来到书房这边。   本以为会受到阻拦,不曾想门前竟空无一人,于是她径自推门而入。   书房中,一切仍是他们离开前的模样,她反手合上门,几步走到书桌前面,之前裴昭阳看过的书就放在其中。   一本一本翻找过去,没过多久便翻出一本前朝史书。   那是《景史》列传的最后一卷,记录着两百多年前,大景末年部分官员的生平事迹。   书中夹有书签,晏明华照著书签一翻,正好看到一个名字。   “裴郁,字盛之,邺南贫家子,少入宫闱……”   板正的雕版刻字一个个撞入晏明华的眼底。   后面还写了什么,她已无暇细看,只愣愣盯着“盛之”两个字。   心头咚咚一阵狂跳,连脑子也在钝钝发疼。   迷惘之际,她恍然似有所感,连忙又去翻其余的书。   照着夹在其中的书签一本本翻过去,几乎所有的内容都和这个叫裴郁的人有关。   晏明华是读过景史的,也知道裴郁这个人。   他生在景朝哀帝年间,也是哀帝身边的权宦之一。   年少掌权,又英年早逝,仿佛一颗流星,骤然出现在那段白骨成堆山河染血的时代,倏然上升,又陡然下坠。   连一向鄙视内臣的史官亦是感慨不已,不惜笔墨在史书中称赞他的赤胆忠心。   年少时读到这一段,晏明华只是匆匆一扫而过,感慨几句,并未深想。   如今再看到,却又是另一种心情。   藉由这些字句,她仿佛可以穿过微黄纸张,隐隐触及书中记录的那个人。   不!   或许她本来就认识裴郁。   可是,她又怎么会认识一个两百年前的宦官?   满心迷惑不解,寻不到答案,晏明华一时不察,竟撞到胡乱堆放在桌沿的几本书。   哗啦几声,书卷散落一地,她连忙俯身去捡。   一只修长的手出现在视线中,先她一步将书捡起。   晏明华沿着那只手往上看。   “裴、裴六哥?”   裴承夜平静翻开手里的书,目光却好像能够穿过书上一笔一划,飘向遥远的某处。   “裴六哥!”   下意识间,晏明华已上前抓住他的手,确认他的存在。   裴承夜这才抬眼望向她,温言浅笑:“明华,你在看书?”   晏明华点头:“裴六哥,对不起,你的书都被我弄乱了。”   “无妨。”   迟疑片刻,晏明华再次问道:“你这里的书很多都跟景朝的裴郁有关,你好像很关注这个人?”   裴承夜轻轻颔首:“记不记得空远法师给我的批命?   晏明华一愣:“你是指……‘生怀宿慧’这一句?”   迎着她的目光,裴承夜缓缓趋近,幽声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疑惑就此消散,晏明华眸中一震,原来他一直记得自己的前世,而且他的前世就藏在这些书卷之中,一字一句,齐齐指向一个人。   “所以你让我叫你盛之?你是裴郁裴盛之?!”   裴承夜道:“郁字,有草木繁盛之意,故而取字盛之。”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晏明华低声叹道,原来这就是他说过的,还不能告诉她的秘密。   如今,是时机了。   裴承夜静静望着她,没有说话。   “你是故意让我看到的?”晏明华突然仰头看向他,虽是在问,语气却十分肯定。   “看出来了?”   晏明华轻哼一声:“做得这么明显,谁会看不出来?不过我真的没有想到,你的前世还是一个青史留名的人物!”   裴承夜轻笑一声,反问道:“你想说的,就只有这个?”   无论前世今生,他从未怀疑过她的秉性,也知道她对刑余之人并无偏见。   但是,这么多和他们前世有关的书卷都放在这,她难道就没有想起什么?   哪怕一星半点也好?!   “诶?”晏明华讶然望向他,眸光相触的瞬间,似有什么即将自脑海深处浮现。   片刻之后,她问道:“那我问你,你的上辈子,有没有我?” 第59章   裴承夜没有回答, 眼眸半垂,静静注视着她,温柔眸光带着一丝怀念,仿佛可以透过她的躯壳看到更深层的存在。   好端端的, 他怎会露出这么复杂的眼神?   恍惚间, 晏明华又觉得自己本该清楚的,不由抬手抚上他的侧颜, 想要拂去他眼中的忧色。   却见裴承夜唇角微微弯起, 笑意渐暖,旋即她的手也被另一只修长温暖的手覆上。   彼此间的距离似乎又拉近了几分。   晏明华双颊微热, 连忙将手抽回,再次问道:“到底有没有我?”   裴承夜轻笑道:“难道这辈子还不够, 你还想要霸占我的上辈子?”   “不行吗?”晏明华跺了跺脚,毫不示弱地反瞪回去, “到底有没有?”   她一连追问几遍, 甚是执着。裴承夜看在眼里,颇觉有趣,便故意道:“反正,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成天撒娇的姑娘。”   晏明华一愣,他这话似乎回答了自己的问题, 又似乎没有。   她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又找不到头绪。   见她一脸茫然,裴承夜忍笑之余, 又觉无奈, 索性将人轻揽入怀。   “好了, 都是你的。”他低声叹道。   不管是这辈子的裴承夜裴昭阳, 还是上辈子的裴盛之。   悉归于汝。   “这样高兴了吧?”裴承夜笑道。   四目相对, 明知这些只是哄人的情话,晏明华仍是重重地点了头:“嗯!”   门外一串脚步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启禀殿下、长公主,魏王妃过来了。”   是灵犀的声音。   二人对视一眼,只好收起话头,稍稍调整一下面上神色,这才打开书房的门出去。   正殿一片安静,郭存镜独自端坐其间,默然不语,有宫女呈上茶果,但她一点也没有动,只让人放在一旁。   “承夜拜见叔母。”   时间有限,裴承夜无暇改装,只能以本来面目来见她。   好在郭存镜的心思都放在别处,并未多想:“是承夜啊,原来你也在。”   较之当日,她的心情已平复许多,见到裴承夜,也再无迁怒之意。   裴承夜忙道:“是,我进宫拜见父皇。”   郭存镜点点头,今天是昭阳的“回门之日”,长康宫那边不是很方便,他晚些再过去也好。这般想着,她又朝殿外张望几眼,似乎在寻找什么。   担心母亲看出破绽,晏明华连忙上前依偎着她坐下:“娘怎么过来了?陛下不是有事找你们商量吗?”   郭存镜反手拍拍她的肩膀,语带埋怨:“商量什么?还不是继续帮你们收拾烂摊子?你以前用晏珉那个名字,都是叫着玩的,如今情况有变,户籍文书也得安排妥当。陛下心思缜密,连这些都帮你们处理好了。”   “陛下思虑周详,又有爹和娘的配合,一切再妥当不过了!”晏明华笑语嫣然,好话一句句直接往外掏,“对了,我爹呢?”   郭存镜道:“陛下还有别的事同你爹说,我就先走了。……昭阳呢?怎么没看到昭阳?”   一语落下,晏明华和裴承夜不由对视一眼,心中忐忑顿生。   郭存镜叹道:“看来她这是在躲着我?”   “娘?”晏明华眉头轻蹙,却不知该如何辩解。   “罢了!”郭存镜摆了摆手,“见了也是徒添尴尬,女儿家面皮薄,这一点我能理解。承夜啊,我就先带湘湘回去了。”   裴承夜心知晏明华还在禁足之中,便没有多作挽留。   一路送到清泉宫的门口,裴承夜有意再送送她们,这时一个绛袍内侍快步而来,躬身禀道:“齐王殿下,陛下有请。”   郭存镜便道:“你去吧,正事要紧。”   裴承夜只好停住脚步,吩咐吕和代他把人送出宫,这才跟着内侍离开。   来到长康宫,太上皇正在练字,纸上的字迹已完全不能分辨,但他依然沉浸其中,挥动狼毫写着无人能看懂的字。   裴绍和晏振坐在稍远一些的位置,JSG君臣叔侄对面而坐,裴绍面带愧色,晏振却是一脸恍惚。   此情此境,裴承夜心下了然。   他启步上前,裴绍看到他,便道:“六弟,你的事我都已经跟叔父说了。”   晏振一直打量着他,颤声问道:“……你?承夜,陛下刚说,昭阳也是你?”   裴承夜颔首,直接用裴昭阳的声音施礼道:“昭阳拜见叔父。”   男相女声,均是晏振所熟悉的,但他从未想过,两者居然源于同一个人。   而且这个人还是他的未来女婿!   想他戎马半生,什么场面没有见过,这一刻依然倍受惊吓。   片刻之后,他终于定下心神,干咽一下唾沫问道:“湘湘知道吗?”   裴承夜点头:“她知道。”   裴绍也跟着补充一句:“明华也是刚知道不久,之所以瞒着叔父叔母,全是朕的意思。”   “事情怎会变成这样?”晏振重重叹了口气,隐晦地又看了裴承夜一眼。   看好的未来女婿怎么还有这样一段经历?这跟他们夫妻俩一直以为的,出入也太大了!   裴承夜自知无理,忙赔罪道:“一切全是小侄的错,明华被我蒙蔽多年,并非有意欺瞒二位。”   “怎么能说是你的错?那时候你还是小孩子,做不了主,”晏振秉性敦厚,纵使心乱如麻,也没有半分迁怒的意思,“要怪的话,也只能怪造化弄人吧?”   这场骗局始于裴承夜幼年的体弱多病,空远法师的批命紧随其后,最终下决定的人却是太上皇。   空远法师圆寂多年,他的用意无人能懂。   但裴承夜的身体确实因此好转。   此后长达十余年的隐瞒,同样来自于太上皇的坚持。   可他已经病体沉疴,连这段往事都忘了干净,甚至连裴承夜是谁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那个被生生捏造出来的“女儿”。   就算心有怨言,也不忍心将这份怨怼落到他的身上去。   也只好感慨一句造化弄人!   裴绍笑道:“叔父所言极是,六弟你也不要太过自责。”   “臣弟明白,”裴承夜垂下眼帘,声音低沉,“有些事情,冥冥之中自有其定数。智者偶然窥得分毫,得以借势化解灾厄,有所得,自然也会有所失。”   晏振看他一眼,年纪轻轻的,何必说这种灰心丧气的话?   临到嘴边,却又迟疑了。   这一幕裴绍看在眼里,便温声道:“魏王妃那边,还望叔父代为说明。”   晏振一怔:“王妃性急,我会慢慢跟她说的。”   离开长康宫,晏振仍有些迷迷瞪瞪,不知身居何处。直至回到魏王府,看到迎上前来的女儿,这才醒转过来,面色也多了几分古怪。   身为人父,晏振自以为对一干儿女都很了解。   但是……   他这个宝贝女儿,到底是怎么毫无芥蒂地接受闺中密友和未来夫婿是同一个人的?   心宽至此,会是一种难得的福气吗?   “爹?”晏明华轻唤一声,面露不解,“爹刚刚在想什么?我喊了好几声,你都没听见!”   “湘湘……”晏振欲言又止。   心中虽有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一声叹息:“湘湘,你最近还是乖乖待在家里,哪都别去了!”   语罢便负着双手,摇头叹气走远了。   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晏明华心湖里掀起一片惊涛,父亲待她向来宽容,每逢母亲生她的气,父亲总是帮她说话。   这一次为何这么说?   ……莫非,父亲已经知道了?!   她很快找到机会试探了几句,一切果然如她所想。   晏振并不怪她,只是一时难以接受真相,只问了几句,便让她退下了。   双亲都下了禁足令,晏明华只好老老实实待在王府里。   闲来无事时,便跑去书阁找书看。   什么景朝史书、北地县志,只要是府里有的,都被她搜罗一空,带回自己院中,仔细研读。   至于府里没有的,便差人去书肆找。   拿到书之后,她直接翻到有关景朝末年的那部分。   这一看便直至深夜,青虹几番催促,她这才放下书卷,回房歇息。   帐中暖香如故,晏明华辗转反侧,脑海中一直回想着刚刚看到的书中旧事,不知过了多久,方才渐渐沉入梦乡之中……   北地秋日萧条,风卷着沙尘扑面而来。   她骑在马上,身后跟着十余个骑兵。   走了许久,前方出现一队缇骑,护着中间的马车。   马车装饰华丽,与北地的粗犷相差甚远,隐隐昭示着主人的身份。   “来者何人?”她扬声喝道。   缇骑和马车都停了下来,她策马上前。   马车里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拨开车帘,露出一张颜若白玉的脸。   “缉事厂提督裴郁,奉旨为北军监军。你又是谁?”   ……   黑夜过去,窗外现出一抹鱼白,晏明华在绣帐中拥着被子起身,用手拍了拍脸颊。   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做这样的梦,妄图在梦中认识他的前世,参与到他的故事里。   梦中的一切那般真实,让她恍如身临其境。   但那只是一场梦,不能当真。   晏明华摇摇头,并未将这个梦放在心上。   起身梳洗之后,便像往常一样前往正殿向父母问安。   看到她,郭存镜仍是原来的态度,不许出门,更不许进宫,至于在家做什么,她就不管了。   待用过早膳,晏明华赖在郭存镜的身边,好一阵讨好卖乖。   郭存镜只当她是为了解除禁令,便借口王府事务繁忙,把她打发走了。   晏明华只好悻悻离开,回到自己院中,继续翻看昨夜尚未看完的书。   书页之中,一个名字频频闯入她的眼中。   “……何玉魄?”她喃喃念着这个名字,明明是初次听闻,却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她开始在案牍中埋头寻找有关这个名字的一切,可惜始终找不到答案。   直到黑夜再次降临,马蹄声踏过梦境。   弓弦短促,鼙鼓动地,碾尽一切繁华旧梦。   晏明华蓦然惊醒,抱着双臂坐起,背上冷汗湿透寝衣。   “长公主怎么了,做噩梦了吗?”青虹听到动静,忙举着烛火过来查看。   晏明华摇摇头:“没有。”   不是噩梦,而是前世。   沉封十六年的记忆,藉由梦境苏醒了。 第60章   青虹取笑道:“没有怎会是这个样子?”   晏明华低头一看, 原来自己正抱着双臂蜷缩坐在帐中,不由自嘲一笑。前世自阿爹死后,她再未露出过这等小女儿态,这辈子平安顺遂过了十六年, 果然故态复萌了。   怪不得裴盛之话有所指, 说他从未见过像她这样整天撒娇的姑娘。   上一世,他确实从未见过这样的自己。   “长公主梦见什么了?”青虹问道, 又见她额上都是汗, 忙拿着巾帕帮她擦拭。   晏明华摇摇头,浅笑道:“没什么。”   可当她合上眼帘, 前尘往事一桩桩一件件自眼前划过,清晰如昨日。   雁州的风, 北地的马,边关将士时常唱起的出塞曲思乡谣。   以及……   裴盛之。   如良师如益友, 并肩作战数年。   所有的人都不曾察觉, 她曾对他有过什么心思。   历经生死,始终没有变过。   好在这一世,他们相遇在太平年岁。   山河无恙,他们之间也没有身份地位的阻隔。   一切都是顺顺当当的。   但是……   她忽然纠结起来,十指紧紧揪着绫锦被。   看看她这辈子都干了些什么?!   隔世相逢不相识, 还叫了人家十几年姐姐。   奉旨成亲,新娘竟不是自己。   女扮男装的我居然娶了男扮女装的心上人?!   ……   一瞬间,千万句破碎的字词在心头滚过。   晏明华懊恼地抱住自己的头, 只想把自己整个人都埋进被子里。   “长公主!不好直接躺下, 换下衣服再睡。”青虹忙将她拉出来, 取来干净的寝衣让她更换。   待她收拾妥当, 重新躺下了, 这才掩上床帐,拿着烛台离开。   脚步声逐渐远去,房中又只剩下晏明华一个人。   她仰面看着帐顶的花纹,思绪渐渐飘远。   盛之他……他跟自己不一样,他一直记得前世的事,想必也早就认出了自己。   这才屡次三番试探于她,最后干脆直接表明身份。   期间她还闹出了不少笑话,难为他一直忍让,没有彻底跟她翻脸。   想必也是因为上一世的交情。   但他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心悦于她的?   诸般心念千回百转,最后只剩下一个:想见他!   她想见他!   心情从未如此迫切,晏明华直接掀被而起,将青霜青虹她们叫进来帮她梳洗更衣。   待理妆完毕,天色亮了许多,正殿那边差不多也该起了,晏明华连忙推门而出。   娘亲向来宠她,只是嘴上严厉些,只要她好好认个错,娘亲应该会答应让她出去一趟的。   她快步来到檐下,青霜上前打开了院门。   一队装束整齐的女兵列队站在门前,剑戟在晨光下寒芒凛冽。   晏明华顿觉不妙,看向为首的女将:“黎校尉,你们这是做什么?”   黎雪上前行礼道:“启禀长公主,我等奉命在此把守,请JSG长公主回房歇息,早膳随后会有专人送来。”   向来护主的青霜立刻急了:“黎雪你好大的胆子,还不赶紧让开!”   黎雪道:“我等只是奉命行事,请长公主不要为难我等。”   “你们……”青霜正要继续分辨,晏明华拦住了她。   “是我娘下的命令?”   黎雪没有直接回答,只道:“请长公主回去!”   晏明华隐约猜到原因,无奈之下,唯有折身退回院中。   院门重新关上,青霜和青虹既焦虑又不解:“黎雪她们都是王妃身边的人,难道这真是王妃的意思?昨天不是还好好的,怎么今天连院子也不许出了?”   晏明华看着她们两个,神色复杂:“可能是因为,娘刚刚得知了一个秘密。”   看着紧闭的院门,黎雪松了口气,随后派人前往正殿,向郭存镜复命。   听完来人的回话,郭存镜冷笑一声:“怎么,那丫头没有嚷嚷着要出来?看来她也知道自个儿错得有多离谱。”   晏振挥手让来人退下,给妻子添了杯茶,好让她润润嗓子:“王妃啊,稍微教训一下也就是了,这事不能怪咱们湘湘!”   “我当然知道,都是他们裴家不厚道!小的时候,让湘湘管人叫姐姐,长大了还想把人塞给湘湘当夫婿,这么离谱的事亏大哥想得出来!”   晏振瞥向别处,不出声了,他对义兄感情很深,如今人又病得那样糊涂,他实在不愿指责什么。   沉吟片刻,他试探着说:“原先看承夜还是不错的,性子和湘湘也算互补,哪曾想……”   郭存镜直接打断他:“你别提这个,一提我就来气。”   她何尝没有这样想过,故而一直放任女儿和裴承夜接触,好让他们能在婚前多了解一些。   前段时间她甚至以为裴承夜和裴昭阳“兄妹不和”,还劝过女儿不能坐视不管。   哪曾想兄妹俩原来是同一个人!   怪不得没法同时现身。   晏振叹道:“那总不能一直把湘湘关在家里,过几天舅兄家的暖暖不是要跟卫国公的侄孙定亲?湘湘不去的话,岳母会问的。”   郭存尚原先属意的女婿人选是祁律,可惜祁家婉拒了,他只好收起这个想法。后来他又看中卫国公的侄孙,卫国公那边同意了,定亲宴就设在下月月初。   “我娘那边我来打发,就说湘湘病了,不能过去给表妹道喜,稍后再补上,”郭存镜拿起茶盏,一口喝到见底,又重重地放下,“早知道的话,当初就该直接找个理由把湘湘留在陵州,今天就没这事了。”   晏振摇头笑道:“一直躲着也不是办法。”   “那又谁轻易就把女儿许出去了?”郭存镜瞪着丈夫,没好气地埋怨道。   晏振自知理亏,忙道:“王妃息怒,这确实是我的不是。”   “现在怨你又有什么用?”郭存镜别过脸不去看他,圣旨已下,两家也换了庚帖,钦天监那边也拟好婚期,只差他们家点头答应。   即便真想反悔,他们还得顾及一下女儿的想法,女儿显然对裴家老六情根深种,这让郭存镜如何不发愁?   这时有人前来禀报,说有宫中使者来传裴绍的口谕,如今正在前面等候。   郭存镜不想理会,扭头故作不知。但来人毕竟出自宫中,不好轻慢,晏振连忙把人请入殿中说话。   来人是裴绍身边的张识,他还将晏珉的户籍文书一并送来了。   “启禀魏王,过几天是嘉平公主的生辰,公主还小,圣上和中宫无意大办,只想在椒房宫摆上几桌作为家宴,一家人好好热闹一回,所以让奴婢来请魏王和魏王妃,请两位到时候务必进宫吃一顿便饭。”   晏振看了郭存镜一眼,应道:“圣上的意思我等明白了,到时候我和王妃会准时入宫的。”   张识急于回宫复命,很快便离开了。待他走远,郭存镜伸手拨拉着他留下的几份文书:“说是给嘉平庆生,其实还不是想借机帮裴六说话。”   晏振笑道:“总不能不去。”   “我没说不去。带上湘湘也没什么,反正他俩都见了那么多次,也不差再多这一次。”   晏振连连点头:“是该平心静气坐下来好好谈一谈的。”   郭存镜没有接话,翻开其中一份文书,手指移向某处:“你来看看这几份东西,‘兴元初年尚昭阳长公主’,哼,昭阳还真成你们晏家的人了!要是裴家把裴六送过来,我就咬牙认了。”   晏振哭笑不得:“王妃啊,难不成你还想让裴六给你奉茶?”   “不行吗?”   她越想越觉得此事甚妙,到了晚间歇息时,仍是念念不忘,忍不住去戳身边的晏振:“以后裴六还得继续扮成昭阳,对吧?”   晏振睡意朦胧,低声答道:“这也是没办法,大哥现在只记得昭阳。”   “你先别睡!”郭存镜又推了推丈夫,“你说,要是咱们真把昭阳当成儿媳妇,裴家能同意吗?”   晏振骤然睁开眼,直愣愣望着她,险些以为自家王妃被气糊涂了:“王妃啊,将来湘湘想要自己的孩子,还不是得她自己生?”   郭存镜顿时有些泄气,裹着被子胡乱躺下:“我就是气不过裴家这样瞒着咱们。”见她心情不好,晏振连忙低声安慰。   第二天一早,被关了一天一夜的晏明华终于得到赦令,得以踏出那一方小小院落。   “娘亲!”   她来到正殿,直接扑到郭存镜的怀里。   曾经的她幼年丧母,关于母亲的记忆并不多;这一世她是家中老幺,占尽双亲的宠爱,对郭存镜这位母亲也是真心十分在意。   郭存镜没有躲开,语气仍有些冷硬:“听说你一直嚷嚷着要见我,想说什么?”   晏明华扬起小脸,眼中蓄着点点泪意:“娘亲别把我关在院子里,我都见不到你了!整整一天,娘亲也不知道来看看我……”   尾音带着几分呜咽,仿佛真的有无数委屈急需吐露。   就这样她犹嫌不足,扭着在郭存镜的怀中拱了拱。   郭存镜早就见惯了她这套,连眉毛都没动一下,直接把人拉开:“都这么大的人了,好好说话!”   “娘亲,”晏明华挣脱她的手,又一次靠过去,伏在郭存镜的膝上,“我一直都是好好说话的。”   “你这丫头!”郭存镜颇为无奈,伸手在晏明华的肩头重重拍了两下,随即将她搂住,“湘湘,你老实跟我讲,对着裴六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说话的?”   不等晏明华回话,郭存镜突然又想到什么,连忙抓住女儿的胳膊,把她拉了起来:“裴六呢,他可有趁机欺负你?”   晏明华茫然地眨眨眼,继续装傻:“他老是嫌弃我喜欢撒娇,这算欺负我吗?”她愣愣地问着,眸光澄澈如水,不染一丝尘埃。   然而郭存镜还是被她这话给噎了一下,这不是欺负,这是明晃晃的告状。 第61章   郭存镜侧首打量女儿, 说她和裴家老六感情好,可她从昨天到现在,从未主动提起他;说她不在意,眼下又知道拐着弯帮他说话。   她不出声, 晏明华也没有开口说话, 只定定望着她,眸光清亮, 一片坦然。   “想必他也不敢。”郭存镜冷哼一声, 将晏明华松开。   岂料她却不依不饶起来,苦着小脸抱怨:“什么不敢?他以前老是凶我, 难道就不是欺负人吗?”   “……”郭存镜静静看着她,仿佛早已看穿一切。   晏明华被她看得有些心虚, 渐渐低下头去,揉了揉胳膊。   “很疼吗?娘刚刚没注意。哪里疼, 让娘亲看看?”郭存镜知道自己手劲大, 总有控制不好分寸的时候,忙拉起晏明华的袖子查看。   然而衣袖下手臂一片雪白,并无异样,方知又被小丫头骗过去了。   不过她并不生气,反而搂住晏明华, 低声问她昨天可有好好吃饭,睡得如何。晏明华笑着说一切都好,郭存镜也跟着笑了:“真是没心没肺的丫头, 还是这么让人操心。”   晏明华乖乖窝在她的怀里:“谁让我是娘的女儿, 娘不操心我, 还能操心谁?”   “你说的也是, ”郭存镜笑道, 一手点在她的鼻尖,忽然话锋一转,“昨天裴家老六派人送了些东西过来,还想求见我和你爹,都被我挡回去了。”   晏明华心下一惊,她困在院中,对于外头的事一概不知,口中仍道:“挡就挡了,娘亲别生气,经常生气容易变老。”   “既然这样,咱们以后都不见他了?哎!想到他们家,我就头疼。”   “娘亲!”晏明华眼中满是遏制不住的焦虑。   郭存镜忍住笑:“不是不在意吗,着什么急?”   晏明华把头靠在郭存镜肩上,低声道:“女儿的心思,娘亲最清楚的。”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片刻之后,郭存镜才道,“过些天是嘉平生日,圣上让我和你爹进宫,到时候你也跟着。”   晏明华眸光一亮,瞬间心领神会,连JSG忙问道:“那我该准备什么礼物?”   生辰礼的品类无非就是那几种,重要的是何种身份送出。   “礼物我帮你准备好了,”郭存镜顿了顿,“青虹的性子谨慎些,到时候你带着青虹,青霜那个憨丫头就算了。”   言语间带出几分责怪,原因可想而知。   青霜时常跟着她出门,无论裴承夜还是裴昭阳都见过许多次,居然不曾看出半点问题。   晏明华在心底叹了口气,点头答应下来:“女儿知道了。”   其实自从得知裴昭阳的真实身份,青霜一直如在梦中,这两日晏明华吩咐她做事,也总是迷迷瞪瞪的,这种状态确实不适合进宫。   晏明华在正殿待了半天,直到午膳过后方才回到自己的小院。她的禁足令并未完全解开,只允许她在王府里自由行动,至于出门那是万万不行的。   她倒也不急,每日或是陪着双亲说话,或是待在院子里逗猫看书,日子过得十分悠哉。   倒是祁律得知她被禁足,还特意找到晏振问了一句,可是因为她瞒着府里偷娶了昭阳长公主?   他当然也觉得这事荒唐,但是以昭阳长公主的身份,这种决定必定出自宫中,不能只怪她一人。   晏振不好多讲,含糊几句敷衍过去了。   于是祁律又找到晏英,一问究竟。   结果晏英只是叹气,见他再三追问,又开始感慨什么简简单单才是真,平平淡淡才是福,直接把祁律绕晕了。   晏英拍了拍祁律的肩头:“老弟啊,听我一句劝,咱们这样的一般人,日子过得平淡些,无甚波澜,无甚惊喜,不失为一种福气。奇闻异事固然有趣,随便听听就好,若真正身处其中,方知此中辛酸滋味。”   祁律仍是茫然不解,但也没有再问下去,身为外人,有些事确实不方便知道太多。   他轻叹一声:“我只是觉得,湘湘能为裴家做到这种程度,必定很在意齐王。”   “也许吧?”一听到裴承夜的名字,晏英的目光忽然迷茫起来。   片刻之前,他刚和这位齐王殿下在府外见了一面,一方面是出于长兄的职责,另一方面则是……   有些事情,他想亲自确定一下。   想他自幼长在京城,时常在东宫行走,出入宫廷无数次,对此居然一无所觉。   难不成他这双眼睛只是摆设?   晏英在心里长长叹了口气,和祁律分开之后,这才晃晃悠悠来到晏明华的院子,扔下一封信便甩手走了。   信是裴承夜送来的,得知她被禁足,他又登门被拒,只好拜托晏英当一回信使。   他在信中问她是否被父母责怪,又说会尽快想办法来见她。   这还是晏明华自恢复记忆之后,初次接到他的来信。   思及前世今生,种种变化让她感慨良多,然而一提起笔,却又踌躇却步了,不知该如何坦言。   沉吟许久,仍是没有头绪,索性当作无事发生,只回信说让他稍安勿躁,暂时也别往魏王府送东西,免得被人发现,捅到她的父母那里,反而不好。   至于见面,大可等嘉平生日那天。   送信的事无需再劳烦晏英,晏明华借口想吃外头的点心,直接派人去一趟聚鲜楼,顺便把信送过去。   时间一晃来到嘉平的生辰宴。   晏家几人来到椒房宫的时候,裴承夜早就在殿中等候。   裴绍的众多嫔妃儿女也来了大半,殿中满目华贵。   相距甚远,晏明华和裴承夜早早就看到了对方,目光相触的刹那间,满殿的人顿时化作虚影,周遭的声音也随之模糊起来。   晏明华望着远处那人,一身螭纹玄袍尽显皇族气度,然而抛开这身衣冠,眼前之人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人。   望着前方的那道身影,她轻轻启唇,低声说了一句:   久违了,裴盛之。   看到他们,裴承夜连忙起身过来,郭存镜一看,直接拉着晏振和晏明华从另一侧绕过去,来到他们的位置坐下。   此后她一直盯着,两人始终没能找到机会说话。   宴会很快开始,众人送上各自的礼物,又开始闲话家常。   说着说着,便说到皇长子裴元臻的准王妃。   这位未来的晋王妃是裴绍选的,家世只是清贵,并不显赫,容贵妃心里不甚满意,然而圣意难违,也只能认了。   听到有人问起皇长子的婚期,容贵妃强颜笑道:“臻儿还小,现下还是跟着老师读书为上。”   “妾身记得晋王的年岁,似乎比齐王大一些。”底下一个嫔妃道。   容贵妃抿嘴一笑:“再怎么样,也不能越过亲叔叔。”   于是话题又转向裴承夜和晏明华的婚期。事关亲王和长公主的婚礼,一切事宜裴绍早就命人准备好了,只差婚期还没有敲定。   众人很是热心,当即七嘴八舌地历数今年的吉日。   裴承夜身份尊贵,然毕竟年少,婚期定在何时并不是他能做主的,众人纷纷看向晏振和郭存镜。   郭存镜面色如常,却不接话,容贵妃看出气氛不对,连忙把话题岔开。   她在宫里也算颇有几分体面,偏偏近来总觉得宫中发生了很多事,她却始终一无所知。   入宫多年,她当然知道不该打听的事最好少管,但心里依然留有几分怨怼。   宴会仍在继续,众人对着今日的小寿星裴嘉平说了不少吉庆话,裴嘉平回头看看简皇后,依礼向众人道谢。   晏明华一直暗暗关注着裴承夜那边,忽见他使了个眼色,随即离席而去。   于是她也借口出去散散酒气,起身离开大殿。   她用的借口并不高明,郭存镜心知肚明,回头吩咐身边的侍女:“松雀,你也跟上去。”她倒是想看看,他们这一碰头,能商量出什么对策。   松雀躬身领命,旋即快步跟上晏明华的脚步。   廊庑悬着一盏盏宫灯,晏明华提着裙摆,自下方疾步而过。长廊尽头,裴承夜玄袍银冠,长身而立。   她忽然想到,他们所处的这座皇宫历经数朝,上一世的他也是在这里长大。   辗转两世,身份变换,不知他的心境有何变化。   思索间,脚步不由放缓几分。   见她迟迟没有过去,裴承夜快步上前,眸中是显而易见的关心:“明华,怎么了?在家的时候,没有挨骂吧?”   晏明华莞尔笑道:“蒙蔽双亲,受一番教训是在所难免的,不过爹娘他们向来疼我,你不用担心。”   裴承夜一顿:“我怎能不担心?”   今日的处境他早有所料,以他的能为,尽可以设局挽回晏振和郭存镜对他的好感。   但如此行事,不够光明磊落。   这一次他只想凭借真心实意得到晏家二老的祝福,而非那些旁门左道。   两人说了几句,裴承夜的目光不由频频落在晏明华的脸上。   “你在看什么?”晏明华问道。   裴承夜迟疑道:“总觉得你今天与往日有些不同。”   晏明华一愣,干脆别过身去,看向远处:“有什么不同,不还是我?”   “是吗?”裴承夜朝她打量几眼,没有再问下去。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这才装模作样地分开,各自回到席间。   裴嘉平的生日过后,是郭家那边的定亲宴,晏明华仍在禁足,定亲宴就没去。   几天后,萧宛晴闻讯找了过来。   进门之后还没说上几句,她指着身后侍女捧着的一枝桃花。   “今天出门的时候遇到齐王,听我说要来魏王府,就让我把这个带过来给你。真是奇了,你们不是常来常往的,怎么还需要我这只青鸟衔花相赠?”   不等晏明华回答,她又叽叽喳喳地说了下去:“昭阳也很奇怪,突然就嫁给你堂兄了,是叫晏珉对吗?她现在是你堂嫂了,我知道你一定很高兴。可是我祖母不是很高兴,说昭阳成婚,居然没有通知她,想必早就忘了有她这个姑母……”   其实她并不是想知道什么答案,只是见到闺中密友,下意识抱怨几句,一吐心中牢骚。   等她把话说完,这才想起今天登门,是为了关心好姐妹被禁足这事。   晏明华无法坦言,只好推说是因为堂兄和裴昭阳的事,她也在其中掺了一脚,帮着他们瞒着家里。   萧宛晴哈哈大笑:“你也真是大胆,这么大的事,怎么能由着你堂兄和宫里乱来?唉!虽然我和昭阳不对付,但也希望她能和你堂兄和睦相处。……对了,近日宫中宴会,怎么没有看到他们?”   “这个啊……”晏明华支吾道,“可能是因为他们新婚燕尔,想过几天安静日子吧?你不知道,他们都不是爱出门的人。”   “既是如此,合该他们凑成一对。”   “……”这话晏明华没法接,只好尴尬一笑。   转眼已至日暮,萧宛晴说祖母还在家中等候,起身告辞离开。   晏明华忙道:“宛晴,你先等一下。你回去的时候,路过齐王府,帮我把一样东西送过去。”   “行吧,反正今天我是青鸟。”萧宛晴重重叹气,两人看着对方,JSG相视一笑。   晏明华很快翻出一本书,郑而重之装入书匣。萧宛晴上前一看,封面微微发黄,显然是一本旧书,再看内容,偏偏是她最不乐意看的史书。   她并未多想,接过书匣:“放心吧,我一定妥妥当当地送到齐王的手里。”   挥别晏明华,萧宛晴登车离开魏王府,途径齐王府,得知裴承夜在家,便亲自将书匣送了进去。   裴承夜似有所觉,待萧宛晴离开,立刻独自回到书房,打开书匣取出一观。   只见书中某一段,有几个字的旁边落下几个墨色小点,显然是被人特意标出来的。   此外这里还夹了一张书签,拿起来一看,书签背后一行飘逸的草书,有别于晏明华惯常的笔迹。   上言道:   “于此于斯,何言不在?” 第62章   夜幕徐徐降临, 魏王府里侍卫换了岗哨,列队离开时,甲胄摩擦,长靴踏落地面, 声音一直传出很远。   晏明华倚在窗前, 独自望着庭中的月色。   此时若登高远眺,必定能看到月色下京城南北街巷纵横交错, 屋宇林立之间, 万千灯火璀璨明亮,较之天上的星月丝毫也不会逊色。   记忆之中, 雁州的山月总透着几分苍凉,每每总是让戍守边防的将士触景伤怀, 涌起思乡之情。   可细论起来,明月仍是那轮明月, 并没有变过。   萧宛晴是傍晚时分离开的, 送去齐王府的东西,想必这个时候他也已经看过了。   该知道的事,也该知道了。   原想着再瞒他一段时间,偶尔暗示几句,再暗暗观察他能否有所察觉。可看到他送来的那枝桃花, 她突然不想再瞒下去了。   前世他们之间止步于友人,以死亡作为终结。   这辈子有幸相遇,距离终成眷属只差最后一步, 何必再徒生枝节?   窗前青釉瓶中, 桃花在枝头静静绽放, 花瓣粉色浅淡, 幽香如丝如缕拂过鼻端, 隐隐带着一点甜。   这桃花是齐王府里栽的,上一次去时,枝头上只有小小的苞蕾,离得远些,可能都不会注意到,如今已经到了盛放之时。   晏明华靠着窗扉兜自出神,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亲自去看上一回?   这时远处传来几声细微的异响,打断她的思绪。   她侧耳细听片刻:“你们可有听到什么声音?”   青霜青虹二人一愣,都说没有注意,待几人再次听时,却是什么也没有听到。   “公主,兴许是你听岔了。”青霜道。   晏明华没有接话,估摸着声音的来处,起身循着那个方向走了几步,忽然回头道:“后院的夜色不错,我过去看看,去把那边的人都叫走,别让人来打扰我。”   青虹虽觉奇怪,但还是领命照办了。   后院假山倚着湖石,皎皎月光下,景色愈显精巧幽致。   晏明华沿着后廊一路过去,青霜下意识抬脚跟上,临至庭阶前,晏明华又回头:“青霜,守着门口,谁也不许放过来。”   “是!”青霜爽快应了一声,话音落下,方才品出一点不对。   她看着远处的假山湖石,忽然想到什么,类似的话语,类似的场景,当前眼下,只缺一人……   院中空寂无人,只有几声细细的虫鸣不知从何处传出,晏明华缓步走到庭中,目光掠过一丛丛花树,最终落在池边的假山。   晚风拂动她鬓边的碎发,风中夹着阵阵花木的幽香。   她负手站在原地,不时抬头看看月亮。   片刻之后,假山那边传来一声干咳,紧接着有脚步声响起,裴承夜的身影一点点自暗处浮现。   月色下他一身玄衣,星眸笔直望向晏明华:“你知道是我?”   晏明华弯唇浅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打趣道:“齐王殿下,翻墙翻得很利索嘛?夜探魏王府,小心被我爹娘发现,直接把你的腿打断!”   裴承夜轻轻摇头,目光仍锁定着她:“你知道我并非莽撞之人,也该知道我为何而来。”   深夜贸然来访,还是以这样的方式前来,原因无非只有一个:   想见她。   夜凉如水,院中花木在晚风中簌簌摇晃枝叶,四下很安静,远处的人声也渐渐听不分明了。裴承夜缓步走到晏明华的身侧,抬头望着天边的明月:“我记得你说过,玉魄是月亮的别称。”   “是,”晏明华道,“不过算命先生也说,这个名字带了‘鬼’字,不是很吉利。”   曾有过的对话划破时空再次重现。   所有杂乱的心音在这一刻全部落定,所有的疑问都有了最终的回答。   裴承夜望着身侧的人,诸般情绪在眼底暗暗涌动,面上仍是云淡风轻,带着几分淡淡的惋惜道:“你走之后,我还是没能挽回败局。”   晏明华回望着他,往昔一幕幕在心中浮现,未能亲身经历的,史册早已一字一句言明,记载了经过,也记录了结局。   城破国灭,故土沉沦,多少人的血泪遗恨、胜败荣辱,最终都被时间这条长河尽数冲走。   犹记得的人划着记忆之舟溯流而上,从河中捞起几段碎片,却不敢过多触碰。   晏明华叹道:“我们已经尽力了,时局如此,人力难阻。……好在,如今又是海晏河清。”   纵使惋惜懊悔,时间一去不回,过去无法改变。   唯有当下,才是真实。   过去的事,裴承夜早已放下,如今听到她的回答,心里最后一点情绪也释然了。   他忽然又道:“我曾想过,倘若当年不是那样的局势,我们可能不会认识。”   “什么?”晏明华一愣。   裴承夜停顿片刻,低声答道:“你我的出身,到底太过不同。”   皇帝身边的权宦,驻扎边疆的将门之后,人生轨迹本无多少交集。   即便有幸相逢,最好的情形无非只有一种:   她蒙父兄或是她自己,抑或其他亲近之人的功绩受封,进宫谢恩。   而他一如往常行走于深宫之中,宫闱阙道上遥遥相遇,互相点头致意,彼此脸上都挂着虚伪客套的表情,然后擦肩而过,再无交集。   晏明华愣愣看着他,记忆中的裴盛之并非这般多愁善感的人,更不会平白无故作此浮想。   究竟是什么触动了他?   莫不是她……她的死?   “突然说这些做什么?”她匆匆岔开话题,又朝他横去一眼,定了定心神,“盛之,我们……真的要成亲吗?”   裴承夜没有说话,只静静望着她。   晏明华被他看得多了几分不自在,忙辩解道:“我们以前明明是朋友,结为夫妻,不会觉得怪怪的?”   他必定还不知道她的心思前世就有,总得给他一点时间适应一下身份的转变。   晏明华暗自想着,抬眼却撞进裴承夜蕴含笑意的眸光里,接着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知道是你,成亲的事,或许我比你更心急。”   晏明华愣愣的,这一刻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还是说,”裴承夜拖长了尾调,幽幽叹道,“你之前都是哄着我玩的?如今想起以前的事了,就端起过去的架子不想认账?”   “我哪有?”晏明华连忙辩道,一急之下,好不容易才控制住的小表情小动作全都回来了。   她低头看着自己因为紧张而攒紧的拳头,自知他记忆中那个冷静自持的何玉魄已经被她自己破坏得差不多了,不由懊恼起来。   偏偏裴承夜还在一旁问道:“其实你一直都是这样的吧?成天撒娇,黏着人不放,话还特别多……”   “没错!”晏明华气鼓鼓地应道,懒得再遮掩什么,“我就是这样,一直都是,你……”   话音未落,便被裴承夜一把拉入怀中。   她有些不知所措,却听到裴承夜在她耳边说:“这样很好,你一直这样,就很好。”   月光无声洒落,静静笼罩着夜色里的人。   倘若冥冥之中真的有一位神明在操纵着众生的命运,裴承夜第一次想要感谢祂的存在。   命运无常,但也让他们得以在安稳的此生重逢。   一开始的相逢不相识,仔细想来,也并非没有好处。   如果相逢之初他们都认出了彼此,那么那一刻,便只是两个故人隔了两百多年的重逢。   她仍怀着对他的情愫,将之带到这一世。   他不可能无动于衷,出于内疚或者某种补偿心理,必定会接受她的感情。   但是这样,其实对她并不是很公平。   可她忘记了。   直到被命运推着来到他的面前,揣着那一点若有若无的好感,紧紧拽住了他不肯放手。   没有认错人,唯独称呼错了。   不要紧。   这些都不要紧。   这一世,换他先动心。   怔愣之间,晏明华隐约明白了他的心意,暖意顿时充盈心间。   累积两世的心意,已然有了回响。   正要说点什么回应他,抬眼看到青霜站在后廊那边,正呆呆望着他们,连忙退出裴承夜的怀抱。   “青霜,过来。”她朝青霜招手。   一连喊了几声,青霜这才回神,愣愣走了过来:“六……六殿下?”眼前这位JSG应该是六殿下没错吧?不是昭阳长公主?!   不对!根本没有昭阳长公主这个人……   “明华,你这丫环怎么了?”裴承夜问道。   晏明华莞尔笑道:“还不是因为有人吓到她了。”   “是她心性太差,尚需磨炼。”裴承夜并不觉得这是他的问题,直接一句话下了定论。   青霜仍是一脸呆滞,完全没有在听他们说了什么。   晏明华看她这样,心下不由叹气,看来回头还得好好安抚一下这个丫头,好让她早点理清事实。   夜色渐深,裴承夜不便停留太久,晏明华催着他赶紧离开,免得被人发现。   今晚冒险前来,想见的人也见到了,裴承夜心事已了,便不再逗留,悄然跃上屋脊,身形迅速隐没在夜色之中。   晏明华站在原地,侧耳凝听片刻,四周一片安静,始终没有传出什么异样,便知他已经安然离开,一颗心这才稳稳放了回去。   只是到了次日夜幕降临时,她又忍不住开始想,今晚他是否还会再来?   按理说并无这个必要,但她的心里仍是多了几分期待。   为此还特意找了个借口,再次将后院的人调开。   岂料,这一晚敲开她院门的人却是郭存镜。   见她满脸惊异,郭存镜笑着问道:“怎么了,不想见到你娘?”   “哪有?”晏明华连忙上前,亲热地挽起她的胳膊,“娘,你怎么过来了?”   “还不是因为有事问你,我看啊,今晚咱们娘俩就睡一个被窝,好好说些悄悄话。你小时候总是缠着我,非让我陪着你睡,我不肯你还哭鼻子呢!”   郭存镜取笑道,当年将年幼的女儿送入宫中,也是无奈之举,这些年一想起这事,始终觉得亏欠了女儿,因此待她总是多有纵容。   “我现在不会哭鼻子了。”晏明华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   郭存镜拉着她的手,径直穿过厅堂,来到卧房这边。   “娘在这睡,那爹呢?”晏明华忙问。   郭存镜道:“不用管他,他一个人待着也不会怎样。”   晏明华一听,便知母亲打定主意留下,连忙找机会低声吩咐青虹她们留着后院,若有什么情况,尽快把人打发走。 第63章   进了房中, 郭存镜看到窗前那枝桃花,眉毛微微一挑:“裴六送来的?”   “是。”晏明华道,抬眼见母亲脸上并无不豫之色,心思顿时又活泛起来。   然而郭存镜并没有往下问, 反而将话题转向别处。   母女二人闲聊着, 郭存镜趁机巡视房中,屋里多了不少眼生的东西, 兴许是裴承夜的手笔, 也不知道他以哪一个名义送的。   其实这个已经不重要了。   郭存镜暗自叹了口气,转头又看到西窗下摆着绣架, 便命人拿过来给她看看。   只见上面绣着凤穿牡丹,纹样很是别致, 绣工也还过得去。   她知道自家女儿向来对这些没多大兴趣,便道:“原来你待在屋子里是在忙这个?怪不得这么乖, 也没有吵着要出门。”   话刚出口, 这才突然想起之前好像听她提过一嘴,说要帮裴昭阳做裙子。   不会就是这个吧?!   难道她还想送这个给人?   郭存镜的眼神顿时变得相当复杂。   晏明华连忙拿开绣架:“才不是,这是给我自个儿的!”   裴昭阳那一身她早就做好了,还配了相应的手帕丝绦,收在衣箱里, 随时都能送出去。   但是……   完工之后,她才想起他是裴盛之。   多了一世记忆,她反而没好意思太过肆意妄为。东西多半是送不出去了, 直接毁掉又觉得可惜, 只好先收起来, 以后再说。   郭存镜估了一下尺寸, 确实不像是裴承夜穿得上的, 便没有再问下去。   她并非事无巨细的人,以前就没怎么管过女儿身边的琐事。   仔细说起来,若非她当初把女儿送入宫中,托端慈皇后代为照顾,女儿也不会和裴家老六走得这么近,后面那些事没准也不会发生。   然而缘分的事,谁又能事先预料到呢?   待歇下之后,郭存镜这才问道:“湘湘,你老实告诉娘,你到底喜欢裴家老六什么?明明之前还叫他姐姐,突然变成未婚夫婿,也不见你有多纠结。”   她就怕女儿只是因为年少时的情谊,或是一时受裴六那张脸所惑,误解了自己的心意,错把这些当作男女之情。   将来若是想明白了,后悔了,又该如何是好?   “这话其实裴六哥也问过我,”晏明华抿嘴一笑,侧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娘问我喜欢裴六哥什么,一时我也说不上来。”   前世的情愫究竟从何而来,她已经记不清了,或许是日久生情,又或许是一时悸动继而念念不忘。   “我只知道,”晏明华接着说道,“每次见到他就觉得很高兴,没见到他,又总是惦记着,有时还有点难过。……娘,你和爹当年,是不是也是这样的?”   郭存镜闻言一怔,当初她和晏振是先看对眼,然后才有太上皇的保媒。作为过来人,女儿的心情她很了解,不禁叹道:“湘湘,你确实是长大了。”   晏明华没有接话,悄悄往郭存镜那边挪过去几分,半晌过后这才开口:“有些话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娘说,但有的时候,我总觉得我和裴六哥没准前世就是认识的。”   “又胡说了。”郭存镜轻笑一声,显然没有把她的话当真。   这几天她和晏振渐渐冷静下来,也想了很多,夫妻俩还瞒着女儿去见过裴承夜。   斟酌许久,最终还是觉得应该再给他一次机会。   四周床帷垂下,一片昏暗中郭存镜的叹气声响了起来:“唉!你这样惦记着裴六,要是他以后娶了别人……”   “娘!”   郭存镜轻哼一声:“就算让你如愿了,将来他身边没准还会有别的人。”   晏明华忙道:“不会的!裴六哥曾说过,以后只有我们两个,没有别的人。”   “他是这么跟你说的?”郭存镜反问,很快就得到晏明华笃定的回答,她没有继续反驳下去,只淡淡笑了一下。   当着她和晏振的面,裴承夜也曾保证过生平不二色。   但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好。   婚事还没公开的时候,也曾有过一些人在她面前隐晦打听过女儿的婚事。   魏王府父子两代人都没有妾侍,湘湘是她和晏振唯一的女儿,稍微有点眼力见的人就该知道他们对她的婚事会有什么要求。   不过裴承夜的秉性,她和晏振也算有所了解,也知道他是重情守诺的人。湘湘和他两情相悦,若能终成眷属,自然再好不过。   可偏偏其中又掺了那么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怎能让人不忧心?   “娘?”   见郭存镜一直不说话,晏明华在被子里摸索着抓到她的手臂,轻轻摇了摇。   郭存镜回过神来,便问:“真的非他不可?”   “嗯!”晏明华用力点头。   “那他就是你的了。”   “……”晏明华一愣,完全没有料到母亲竟会这么爽快就同意了。   郭存镜伸手揉揉她的脑袋,笑道:“谁让你喜欢他呢?咱们这样的人家,喜欢就喜欢了,拿得起放得下,不需要矫情伪饰。”   无意的一句话,却意外解开了晏明华一个心结。   前世确实是她顾虑重重,将心事掩藏起来,到最后连遗憾也只能留在心里。   如果今生没有这样的机遇,便不会有如愿以偿的时候。   晏明华一把抱住郭存镜,拱到她的怀里:“娘亲,你怎么会这么好?”   郭存镜哼声道:“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我还得再试试他的性情。”   “娘打算怎么做?”   “你乖乖睡觉,我自有分寸。”   语罢便推开晏明华,让她自己躺好,随即郭存镜也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晏明华却有些睡不着,在床帐里翻来覆去。   抬眼看到青虹在帘帷后面探头探脑,指着后院的方向摇了摇头,便知今夜并无访客,这才稍稍放下心来,重新拉好被子躺下。   郭存镜向来行事果断,第二天便派人去齐王府问裴承夜最近都在做什么,也算是递去一个友善的信号。   裴承夜会意,立刻派人前来魏王府问好,顺便送了些时鲜过来。东西不算珍贵,但他身为未来女婿,不时送些应时的东西给丈人一家反而更显心意。   郭存镜让人收了,又命人将她特意准备的东西搬上马车,作为回礼送去齐王府。   一行人驾着马车抵达齐王府,吕兴德接过礼单一看,险些以为对方送错了,也顾不得失礼不失礼了,连忙上前照着礼单比对一番,越看越是诧异。   “怎么了?”裴承夜听到禀报,也出来一看究竟。   “殿下,你看这……”吕兴德不知道该如何回话,索性将礼单呈上,让裴承夜自己看。   裴承夜一看,礼单上写的全是各种名茶。   碧螺紫笋云雾顶,金骏百瑞小龙团。   “殿下,魏王妃是想让咱们齐王府去开个茶叶铺子吗?会不会是哪里弄错了JSG?”吕兴德愁眉苦脸地问道。   裴承夜弯起唇角,笑着解释道:“没有弄错,这是茶礼。”   “茶礼?!”吕兴德心下一惊。   通常两家结亲前,男方往女家送的聘礼里面,必有一项茶叶,取其不可移植之意,婚约亦是如此,一经缔结,绝无更改之意,因此聘礼又称之为茶礼。   魏王妃这是……   送礼的一行人回到魏王府,便去向郭存镜复命。   郭存镜问道:“齐王怎么说?”   “齐王殿下说,王妃送去的东西,他代昭阳长公主收下了。”   “他是这样说的?没有别的反应?”郭存镜连声追问,又让对方把当时的情形仔细描述一遍。   来人如实照办,郭存镜这才挥手让人退下,笑道:“没看出来,裴六的心还是蛮宽的。”   晏振有些不解:“王妃,你这是在打什么哑谜?”   郭存镜看他一眼,笑意渐深:“恭喜魏王,从此之后,咱们就多了半个儿媳妇,你高兴吗?”   “什么儿媳妇,怎么还是半个?”晏振愈发听不明白了。   “湘湘,你来跟你爹说。”   突然被点到名字,晏明华垂下眼帘,神色略显羞赧,但还是启声道:“因为另外半个,是半子。”   “这……”晏振看着她,又去看郭存镜,似乎有些明白了。   郭存镜又道:“改天跟钦天监的人说一声,日子可以定下来了,依我看,没必要太赶,从容些慢慢来,我也好给湘湘再置办些嫁妆。”   见妻子终于松口,晏振连连点头:“不想太赶的话,夏秋就都不用考虑了,那么定在年底如何?”   郭存镜沉吟道:“年底事情多,天气又冷,酒席刚摆上来没准就冰了。”   “那定在明年开春。”   “也好,裴家那边你去说,还是我去说?”   “我去就好。”   三言两语间,夫妻俩已经商定好婚期。   郭存镜回过头来,看向晏明华:“你明天早些起来,好好收拾一下,我带你进宫见太上皇。”   “女儿明白!”晏明华连忙应道。   次日一早,郭存镜带着晏明华来到长康宫,太上皇还记得她,直接笑着喊弟妹。   郭存镜拉着晏明华上前:“大哥,今天来是想跟大哥商量一下,我家湘湘和你家承夜都大了,是时候完婚了。婚期就定在明年春天,大哥觉得如何?”   太上皇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你女儿湘湘?要嫁人了?”他捋着花白的胡须点头笑道:“好!好!姑娘家大了,是该嫁人的。”   郭存镜又道:“大哥正在休养,婚礼的事不敢劳烦大哥。陛下也说了,婚礼他会亲自盯着,一切交给他来安排就好。”   “啊?”太上皇又是一愣,显然没有听明白她说的人究竟是谁。   一旁孙总管连忙补充道:“老爷子,魏王妃这是在说咱们家二郎,婚礼的事,二郎会好好安排的。”   太上皇回过神来:“老二啊?老二还算能干,交给他,交给他!” 第64章   从长康宫出来, 郭存镜叹道:“湘湘,以后记得常过来探望太上皇,知道吗?”   晏明华连忙点头:“女儿记下了!”   母女俩折身往外走,尚未走出多远, 便看到裴承夜出现在宫道尽头。   “叔母, ”他快步而至,拱手行礼, 这才转向晏明华这边, “明华。”   郭存镜轻轻嗯了一声,她知道裴承夜为何而来。   “叔母, ”裴承夜敛容正色,再次郑重地行礼, “我和明华的婚事,多谢叔母成全!”   郭存镜还没说话, 晏明华莞尔笑道:“你怎么只谢我娘, 那我爹呢?”   裴承夜看她一眼,没有回答,晏明华心领神会,眼中笑意愈发促狭。   一旁的陈景安笑着插嘴道:“长公主这话说的,京中谁不知魏王向来敬重王妃, 王府里都是王妃说了算。”   郭存镜眉尾一挑,佯怒道:“好啊!怎么打趣到我身上来了?”   “嘿!都是奴婢多嘴!”陈景安笑着讨饶,轻轻巧巧将话题揭过。   晏明华挽着郭存镜的胳膊, 巴巴望着她:“娘, 我今天晚些回府可以吗?”   郭存镜目光扫过, 年轻人总是这样, 一刻也分开不得。但她仍是应允了:“别太晚, 中午带承夜回来吃顿便饭。”   晏明华连忙应下,郭存镜又叮嘱了几句,便先行离开。   穿过幽深小径,便是清泉宫的地界。   满宫花树花期已尽,却是新果挂枝之时,青梅酸涩,黄杏微甜,桃子甘美……   漫步林间,抬眼便能看到枝叶间点点青绿幼圆,想到假以时日便是收获之时,就连期待也染上一层淡淡的喜悦。   两人漫无目的在树下穿行,没有让其他人跟着。   “说起来,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晏明华忽然问道。   裴承夜双眸含笑:“你不妨猜猜看。”   晏明华回忆着往事:“肯定不是我刚回京的时候,要不然你也不会那么冷淡。”   “也许,”裴承夜轻轻一笑,“是你的热情太过鲁莽。”   思及当日情形,以及后来发生的某些事,晏明华顿觉心虚,连眼神也跟着飘忽起来:“如果我知道你是你,也不至于那般行事。”   裴承夜但笑不语,仿若对她的反应早有所料。   晏明华一看,怔愣间几丝微薄羞恼莫名涌起,便道:“我就不信你什么都知道。”说完也不等他回话,大步越过他的身前,往宫殿所在的方向走去。   突然,裴承夜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画我看过了。”   语焉不详的一句话,没有点明究竟是哪一幅,却将晏明华钉在原地。   她缓缓回过头去,目光相触的一瞬,心底仅存的一点侥幸瞬间无影无踪。   “你、你怎么知道的?”她声音微颤。   她明明藏得很好。   不管是画,还是前世的心思。   微风簌簌拂过枝叶,裴承夜一步步慢慢走向她,声音温柔,却又隐隐蓄着几分哀伤:“收拾遗物的时候,你堂妹看到了,然后拿给了我。”   看到画中的自己,他方才明白她深藏的心意。   可惜一切为时已晚。   “我随便画的,没有别的意思。”晏明华避开他的目光,企图为曾经的自己辩解。   裴承夜轻笑道:“我也只是随便看看,看完就丢了。”   这话显然有假。   晏明华仍是一惊:“你丢哪了?”   不管死后是否有知,她始终不愿自己的心思被太多的人知道。   否则她又何必一直隐瞒?   裴承夜道:“你的棺椁里面,你没看到吗?”   “……”晏明华一怔,她怎么看得到?那时候她都已经归西了好吗?   惊慌就此消散,嗔怒随之而来,她瞪视着眼前人,轻哼一声:“好好的人,好的不学,尽学些胡言乱语!”   她扭头就走,却被身后之人横腰拦住。   “你曾说我不坦诚,怎么如今你也染上这个毛病?”裴承夜在她的耳边低语,停顿片刻,“那换我坦诚一回好了。玉魄姑娘,你心悦于你,你呢?”   晏明华望着他,缓缓转过身去,四目相对中,她终于开口:“你的心意,便如我的心意,此时彼时,从未更改。”   一时有风拂过,枝叶摇动作响,遮蔽了林间的低声耳语。   魏王府态度转变很快传到宫中,收到这个消息,裴绍和简皇后不由松了口气。   裴绍笑道:“叔父他们说想将婚期定在来年开春,这样也好,婚礼可以慢慢筹备,不必太赶。”   简皇后含笑称是。   眼看事情总算有了定局,裴绍心情极好,于是下旨又添了三千两黄金,并从私库挑了不少好东西,一同送到齐王府,六弟婚期在即,多备些钱帛手头也能方便些。   待一切准备妥当,又命钦天监挑了个良辰吉日,由齐王府的人将这一百二十抬聘礼送去魏王府。   一行人声势浩大,方出宫门,便引来不少百姓驻足围观,惊羡于皇族聘礼之盛。   便有人道,此乃亲王娶亲,亦是长公主出阁,这样的事可不多见,盛大一些也不足为怪。听者仔细一想,也觉得此话有理。   皇宫内廷之中,对此同样谈论不止。   一些有子女的嫔妃羡慕之余,不免暗自想着,待她们所生的皇子皇女嫁娶之时,不知皇帝可会如此慷慨。   容贵妃却没有这样想,她知道身在皇族,金银财物并不是最值得看重的东西,圣心和权力更为重要。   她膝下一子一女皆已长成,儿子虽是皇长子,也封了亲王,偏偏婚事上裴绍乾纲独断,没有她插手的余地。   至于女儿裴永徽,她有心为她选一个门当户对,并对儿子有所助益的驸马。   可她倒好,没听几句就不耐烦了,只想找机会溜走,让她好生郁闷。   其实裴永徽也不想忤逆她,只因心里有人,不能遂愿,总是不甘心。   这天母女二人又是不欢而散,裴永徽走出容贵妃的寝宫,心事重重地走在宫道上,待反应过来时,这才发现前方就是干元殿。   裴永徽停住脚步,她JSG也曾想过找裴绍为她做主,可每每见到他,又总是不敢开口。   正徘徊之际,前方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革带束着通肩蟒袍,愈显身形颀长。   “公主怎么在这?”赵景辞大步上前问道。   裴永徽错开目光,平视着前方虚空处,仪态倨傲:“本公主正准备走,不打扰你当值。”   她挺直腰背,扶着宫女的手回过身去,一步一步走远。   “永徽!”身后赵景辞突然开口,没有尊称她公主,反而直接叫了她的封号。   裴永徽驻步,慢慢回过头去,不知赵景辞为何叫住自己,更不知道是否要依照宫规呵斥他无礼。   便听赵景辞又问:“你没有话跟我说?”   “说什么?”裴永徽心里乱糟糟的。   赵景辞望着她:“听说贵妃又在帮你择选驸马?”   “……这与你有何干系?”裴永徽强撑着,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心里愈发乱了。   “家中也有意给我说亲,如此也没有干系吗?”赵景辞缓缓靠近,见她始终半垂着眼,又停住了,“你若是无意,那便算了,但愿你还能遇到下一个赵景辞。”   “你……”裴永徽怔然,支吾着说不出话,完全没想到自己的心思早就被他看穿。   赵景辞轻轻笑了一下,脸上浮现出几分孩子气:“你莫是忘了我是做什么的?每次遇见,你的眼神总是那样明显,我怎么可能没有注意到?”   “那又怎样?”裴永徽藏在袖底的手愈发攥紧了,手心也微微冒汗。   赵景辞垂眸看着她,低声道:“你若是有意,我便去跟陛下说……原本就该是我主动些的。”   裴永徽骤然抬眼,眸中亮得惊人,便是再迟钝的人,也该听懂他是什么意思了。   但她仍自持于公主的身份,昂首傲然道:“本公主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父皇日理万机,哪是你想随便过去觐见就过去的?”   她匆匆丢下一句话,便掉头走了,心中却仍是烦躁不安,如一团乱麻。   ……赵景辞该不是诳她的吧?   他年少时就爱捉弄人,后来家中骤变,这才渐渐沉稳了些。   倘若他是真心的,到了御前,父皇不肯答应又该怎么办?   一连担心了好些天,直到这天裴绍突然传她过去,裴永徽隐隐猜出了原因,连忙换了一身更显端庄的衣裳前去面圣。   步入干元殿,她的母妃居然也在。   裴永徽上前见礼,便听裴绍感慨了几句女儿年岁渐长,又道:“前些天赵景辞托人来说媒,为父想听一听你的意思。”   她暗暗捏着自己的手,以免神色过于欣喜:“永徽只想长侍于父皇膝下,但永徽也知道,父母之命不可违,永徽愿听从父皇的安排。”   裴绍笑道:“虽说赵景辞家世不显,但你和他自幼相识,不算一无所知,至于他的品行,朕心里有数,将你托付给他,朕很放心。”   “女儿都听父皇的。”裴永徽低着头再次表态。   裴绍又道:“你和明华一样大,但毕竟小一辈,婚期还是往后延……”   “陛下!”容贵妃突然唤道,用眼神示意他女儿还在这,有些话题不是她一个姑娘家该听的。   裴绍这才回过神来:“好了,永徽,你先回去吧!” 第65章   “女儿告退。”裴永徽依言退下, 一踏出干元殿,便再也按捺不住面上喜色,脚步愈加轻快,恨不得将她的喜悦分享给每一个见到的人。   直到容贵妃来到她的寝殿, 她这才收敛了些, 挂上乖巧的笑容迎了上去:“母妃,你来了?”   容贵妃瞥她一眼:“到底还是遂了你的心愿, 怪不得这么高兴?”   裴永徽上前挽着容贵妃的手, 耐心解释:“事关女儿的终身,总得挑一个顺眼的人。再说了, 这些年他深受父皇的信任,想必将来也能帮到大哥。”   言辞间很是诚挚。   容贵妃看着女儿稚嫩的面容, 不由叹了口气:“赵景辞并非哪里不好,绣衣使在御前行走, 又有监察百官之权, 看起来威风凛凛,实际上不过是你父皇手里的一把刀。越是用得顺手,越不该和他有牵扯。”   最后一句语焉不详,没有明说谁和谁,裴永徽瞬间明了, 脸上随之褪去一层血色。   容贵妃看在眼里,不由暗自一叹,这方面的事她从未指点过女儿, 这是她的错。   “不过, 倒也不必太过担心, ”她拉起裴永徽的手轻轻拍了拍, 温声安抚道, “你父皇既然答应了这门亲事,自然有他的考量。依我看,赵景辞在绣衣使里头待了几年,也该动一动了。”   裴永徽忙问:“那父皇会把他调到什么地方去?”   容贵妃莞尔:“看看你姑丈,还有你的几个姐夫,不是在修书就是挂着闲职,最不济无非如此。”   “那赵景辞岂不是……”裴永徽神色一慌。   容贵妃冷哼一声:“这还没成亲呢,就关心上了?”   “母妃!”裴永徽嗔道。   “怎么,我还不能说了?”容贵妃轻笑,低头整理衣袖,仍由女儿在一旁暗自焦急。   其实那几位驸马都不是多有才干的人,自然不受重用。   赵景辞跟他们可不是一路人。   可惜女儿关心则乱,没能发现这些,她这个当母妃的,才懒得提点她。   她身为贵妃,在宫中地位尊崇,又育有一子一女,自然会有更进一步的想法。   但两次儿女婚事都不甚如意,她暗自揣摩许久,如此种种未必不是裴绍借机敲打她,好让她谨守本分。   她也不是愚笨之人,能更进一步当然好,如若不能,至少也要守住眼前的一切。   想通了,心情也平静许多,对于女儿和赵景辞的婚事,容贵妃也不再抵触。   “既然是赵景辞主动开口求娶,想必对此早有所料。但愿他能一直记得这一点,不管来日如何,都不要辜负了你。”   在裴绍的授意下,张德望很快带着圣旨前往赵家宣旨,赵景辞尚主一事就此成为定局。   柳荣一家住得远,这样的事向来只能从旁人的口中听到,就连此前裴承夜去晏家下聘,也没有提前告知他们。   还是吕和提醒说,嫁娶乃是大事,依礼应该派人去跟舅家说一声。   裴承夜不耐烦和柳家打交道,便让吕和随便打发个人过去一趟。   当着齐王府使者的面,柳荣脸上堆笑,满口都是道喜的话。   等使者一走,他当即垮下脸来。   “真是我的好外甥!这么大的事,也不先来问问我的意思,当我这个舅舅死了吗?!他这样,昭阳也是!什么王爷公主,都是没良心的……”   口中好一阵骂骂咧咧,越说越是离谱,说到最后,甚至开始质疑裴家的礼数。   张氏和柳如妍连忙打断他,免得他一怒之下,说出什么大不敬的话。   柳荣哼哼几声,又嚷嚷着改天见到裴承夜兄妹俩,他这个当舅舅的可得好好教一教他们该怎么做人。   不等他找上门去,他的儿子柳如松就惹上事了。   自从来到京城,柳如松陆续认识了好些脾性相投的纨绔子弟,一帮人时常聚在一起饮酒作乐。   这天一群人又来到花楼玩乐,酒酣耳热之际,柳如松为了争风吃醋,居然打伤了隆成侯府的世子。   对方伤得不轻,柳如松因此被衙门的人带走,押入大牢等候审问。   此事一出,柳家上下顿时乱作一团,本想设法和解,但几番打听下来,得知隆成侯府已经向官府施压,力求严惩元凶。   与此同时,又有御史上书弹劾柳荣,指责他内帷不修,教子不严,有负圣上隆恩,柳荣因此被勒令留在家中闭门思过。   惊慌失措之下,柳荣哪里顾得上什么舅爷的脸面和威风,连忙差人去齐王府求援,只盼着裴承夜看在柳丽妃的面子上,千万搭救一下他们家。   然而派出去的人还没踏出柳家的大门,就被管事拦住了。   管事一改往常的恭敬面孔:“殿下喜事将近,舅爷怎好拿这样的小事去打扰殿下?清者自清,舅爷还是留在家中闭门思过的好。”   “你、你……”柳荣又惊又怒,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   一旁的柳如妍却听出来了,这管事显然是裴承夜的人,他们家的一切,不管是私下的抱怨还是谋划,他全都心知肚明。   之前一直视而不见,也许是懒得理会,也许是他们一家本就无关紧要。   如果柳家一直安安分分,自然能保住这份富贵。若是贪心不足,总是上蹦下跳,随时都能揪住他们的小辫子。   他甚至根本不用出手,只需趁机轻轻推一把,便能将柳家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她的爹娘总是抱怨他不念舅甥之情。   但事情是怎么演变成这样的?   是他们家先罔顾亲情,只想从他那里捞好处。   一饮一啄,皆是因果。   没过几天,柳荣彻底被免了职,沦为白身,柳家上下顿时陷入一片凄风苦雨之中。   好在紧跟着衙门那边也调查清楚了,当日之事是世子JSG挑衅在先,先动手的人也是他,双方算是各有各的错处。但柳如松确实打伤了人,遂罚了些银钱作为赔偿,便将此事轻轻揭过。   张氏连忙筹了钱送过去,将柳如松接回家中。   这笔钱之于如今的柳家数目不小,柳荣知道了,又骂了几句慈母多败儿,便甩手不管了。   他始终不觉得自己哪里有错,这几年尝到了当官的好处,要他就此做回普通百姓,那是一千个一万个不甘心。   但齐王府那边,柳荣是不敢登门了,便写信给柳大姑,请她居中代为说项。只要说服裴承夜不再恼他,官复原职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他向来好面子,写信给姐姐也不肯坦言相告,还将错处全都推给旁人,说一切只是误会。   柳大姑也不傻,何况京城的事她也不懂,便回信说爱莫能助,又劝他们说如果在京城过得不顺,不如回乡安置。   柳荣拿到姐姐的回信,直接气了个倒仰。   不肯帮忙倒还罢了,让他灰溜溜回乡去,那是万万不能的,留在京城说不准还有别的机会。   可留下来的话,没了俸禄,每天一睁开眼就得考虑生计从何而来。   柳如松在大牢中吃了些苦头,一出来就病倒了,还得拿钱请医买药。   张氏手里的钱所剩不多,只好遣散一些下人,柳荣的妾室也放出去,靠手头那点银子和典当旧物度日。   即便这样还是不够,只能进一步节衣缩食。   但是由奢入俭难,柳家大手大脚快活了几年,如今再过回苦日子,一个个都很不适应。   没过几个月,可典当的东西越来越少,只好打起宅子的主意。   他们如今住的这套宅子位置不错,后边还带了一个小花园,卖出去再重新买一个小院,一进一出,还能剩下不少。   这笔钱怎么也能支撑一段时日,再设法做点小生意,应该能在京城站稳脚跟。   张氏和柳如妍忙进忙出,至于那父子俩,算是指望不上了,只盼着他们安分一点,别惹事就好。   柳家这些变故,晏明华陆续让人打听了不少。   她也只是随便听听,并不曾出手干涉过。   裴承夜不喜舅家,一早就跟她说过不必理会柳家的人,要是他们胆敢仗着姻亲关系去魏王府哭穷,直接赶出去就好。   照他的本意,其实是希望柳荣带着家人回乡置办一点田地,做个普通的富家翁的。   但他们不肯走,他也不会勉强,反正过得不好的话,不用别人催促,他们自己就会回去。   较之前世,如今他的手段确实温和了许多。   或许是他有了珍视的人,行事总得收敛一些,免得给身边的人带来不好的影响。   春天过后,晏明华被郭存镜拘在跟前学习管家理事,两人相见的时间反而少了。   郭存镜说,她和裴承夜婚后得操持齐王府,此外还有她自己的长公主府,昭阳长公主府那边没准也需要她帮着照应一下。   虽说各个府里都配有总管长史等,不缺帮着管家的人手,可她总得弄明白一个王府是怎么运转的,才不会被底下的人糊弄了去。   晏明华知道母亲也是为了她好,便耐着性子跟着学。   到了端午的时候,郭存镜让她试着操办节礼以及祭祀,晏明华认真应对,从头到尾都没出什么差错,郭存镜这才松了口气。   在她看来,不管晏明华多大了,始终都是她的女儿。如今她即将出阁离开她的身边,郭存镜心中不舍与日俱增。   晏明华看出她心情低落,便一直陪在她的跟前,又答应她说日后也会时常回家看望双亲。   “不然以后每个月,我都带裴六哥回来住几天?”   郭存镜笑道:“瞎胡闹!哪有姑娘家出阁了还带着夫婿回娘家住的?”   晏明华语气笃定:“旁人怎么看我不知道,裴六哥可不会在意这些。……娘忘了他还接过你送去的茶礼?”   郭存镜一愣:“那是我用来试探他的,可不能当真。”   “那如果是昭阳长公主带着驸马回来探亲呢?”晏明华慢慢眨着眼睛,脸上尽是跃跃欲试。   郭存镜气笑了,一巴掌拍在她的胳膊:“又胡闹!昭阳的事还不够让人头疼吗?”   据传,昭阳长公主大婚之后,一直和驸马深居简出,见过他们夫妻的人寥寥无几,几次宫宴也不曾现身,裴家宗亲那边已经有些起疑。   再过几个月便是裴承夜和晏明华大婚的日子,“裴昭阳”和他一母同胞,倘若这样的场面仍是没有出席,实在令人费解。   可真要让他们一边拜堂成亲,一边还得假扮妹妹妹夫出来喝喜酒,此事实在艰难,非人力所能胜任。   思及此,可不就是让人头疼吗?   眼看着婚期将近,简皇后也建议说,要不直接对外说昭阳和驸马病了,把这事拖过去。   裴承夜回答说总不能每次都装病,便让裴绍找个理由将晏珉调离京城。“裴昭阳”和驸马正值新婚燕尔,不愿忍受夫妻分离,跟着驸马离京赴任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裴昭阳”的仪仗离开京城那天,不少人感慨不已,没想到冷情如昭阳长公主,也会有这样的一面,真是人不可貌相,女大十八变啊……   “简直是胡言乱语!”裴承夜一手按着额头,只觉得头痛。   闲言碎语听不下去,索性抛到一旁,一心准备婚事。   大婚当天穿的衣裳配饰均已制成,分别送到他和晏明华面前,让他们试穿,看是否合身。   依照礼俗,亲王成婚用的是朝服,无论配饰还是纹样都是熟悉的样式,但因为是婚服,意义自然不同于以往。   晏明华轻轻抚摸着青罗上绣着的翟鸟,想到渐渐临近的婚期,心里不由多了一份期待。   春日煦和,正是钦天监千挑万选而来的亲迎之日,裴承夜乘着辂车,在鼓乐声中抵达魏王府。   当着众多宾客的面,他缓步走下辂车,牵起晏明华的手。   拜别双亲之后,两人一同登上辂车。   十二对侍女挑着象征着共结连理的莲灯在前方领路,障扇华盖拥簇着一双人在笙箫齐鸣中渐渐远去。   时近黄昏,齐王府数千盏宫灯高高挂起,照亮了整座王府。   赞者傧相早已在此等候,裴承夜和晏明华双双走下辂车,一路上满堂宾客频频向他们道喜。   撒豆入青庐,交拜同牢合卺。   待一切礼成,众人陆续躬身退下,裴承夜和晏明华相对而坐,只觉周遭突然安静下来,唯有外间的鼓乐自远处传来。   青庐中暖香阵阵,红烛高燃,映着一个个成双喜字。   裴承夜轻咳一声,掩住唇边喜色:“玉魄姑娘,从今往后,有劳指教了!”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